上古“是”“此”构成判断句的能力 (《汉语史研究集刊》(六)巴蜀书社2003年) 肖娅曼 (四川大学 中文系 四川 成都 610064) 上古的“是”被认为与近指代词“此”的性质完全相同,它们都可与其后的成分直接构成判断句;但“此”没有发展为系词,“是”却发展成为系词。为此,学术界一直在进行讨论。弄清“是”发展为系词的原因,需要从多方面进行研究,有一个方面还没有人专门讨论过,这就是上古“是”“此”够成判断句的能力问题。 语法化理论认为,一个词要演变为语法词,高频率的使用是一个必要条件。[1] 频率的高低实际是一个词某方面特性强弱的外部体现,它决定于一个词的内在特性——词义。也就是说,一个词的某一特性如果很强,它会在某一用法上高频率地出现;反之,则在这一用法上出现较少,甚至完全不出现。根据这一原理,如果能够知道上古“是”“此”构成判断句的频率,也就可以知道它们在判断性方面的强弱。这无疑有助于弄清“是”发展为系词的原因。为此,论文将采用统计法,通过调查16部上古文献,[2]全面考察“是”“此”以及其它近指代词“兹”“之”“斯”等在构成判断句方面的情况。 一个词构成判断句的能力,可以从两个方面的资料对比反映出来:第一,这个词构成的判断句的绝对数;第二,这个词构成的判断句数与该词总数的比值。例如,“是”构成的判断句的总数,为它构成判断句的绝对数,如果“是”构成判断句的数量大,说明它构成判断句的能力强;反之,则构成判断句的能力不强。“是”构成的判断句数与被认为是近指代词的“是”的总数之比,为“是”构成的判断句数与自身数量的比值,如果“是”构成的判断句数,在被认为是指代词“是”的总数中占的比值越高,说明它的判断性强;反之,则不强。 一 上古共有“兹”“之”““斯” “此”和“是”一组五个近指代词,其中“兹”“之”在商代甲骨卜辞中就已经出现,时代最早,战国后,作为指代词的“兹”逐渐从口语中消失;[3] “是”“斯”最早见于西周金文,时间稍晚;作为近指代词的“此”是紧随“是”“斯”出现的。如果“兹”与“是”“斯”“此”是新旧词的关系,它与“是”“斯”“此”并存,没有特别之处;可是,西周以后出现三个近指代词来替换“兹”就很不寻常。 这几个近指代词长期并存,其中尤以“是”“此”共存时间最长。中外语言发展的历史告诉我们,语言有经济原则,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以上语义和语法功能完全没有差异的词语。这些近指代词能同时存在,一定各有特定职责或分工,而这特定的职责或分工必定反映它们各自独特的语义语法性质。16部上古文献中,“之”共出现43124次,未发现有构成判断句的例子。“兹”共出现211次,仅发现1例可能构成了判断句;“斯”共出现397次,发现有一例构成判断句: 君富于季氏,而大于鲁国,兹阳虎所欲倾覆也。”(《左传·定公九年》) 曾子寝疾,病。乐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执烛。童子曰:“华而脘,大夫之箦与?”子春曰:“止!”曾子闻之,瞿然曰:“呼!”曰:“华而脘,大夫之箦与?”曾子曰:“然。斯季孙之赐也,我未之能易也。”(《礼记·檀弓上 》)[4] “之”“兹”“斯”都是近指代词,“之”不能构成判断句;“兹”“斯”虽然可作主语,但仅各有1例构成了判断句,这种极个别的情况不能说明它们具有构成判断句的能力,只能看作例外。这些情况表明,并非所有的近指代词都可以构成判断句,换句话说,判断句句首的那个词如果是近指代词,这个词需要具备某种特定性质。 此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上例“兹”“斯”虽然处于句首,形式上看,与“是”所构成的判断句一样,可是,它们却又都不能用“是”替换,而可以用“此”替换。这说明上古“是”与“兹”“之”“此”“斯”性质有不同。 系词“是”的前身被认为是纯粹近指代词,与“此”的语法特征有重要关系。“是”“此”几乎同时产生,而且语法特征似乎完全相同,尤其是“此”可以构成判断句,因此,“是”“此”构成判断句的情况是考察的重点。“是”“此”在上古16部文献中出现的情况如下: “是”“此”构成判断句的情况怎么样呢?从前面“兹”“斯”构成判断句的情况,我们已经初步发现一个事实:上古被称作判断句的句子内部,情况可能比较复杂,“此”构成的判断句未必能用“是”替换;反过来,“是”构成的判断句,也未必能用“此”替换,例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5]的“是”就不能用“此”替换。为了对“ 是”“此”构成判断句的情况有一个确切的了解,需要从两个方面来考察“是”“此”构成判断句的情况: 第一,形式方面。无论在古汉语还是现代汉语中,判断句的情况都异常复杂,所谓判断句的“判断”,似乎指语义,但实际上不是。实际上,现代汉语中,是根据“X+是+Y”这一形式来界定判断句的;古代汉语中,则以两部分直接组合的名词判断句形式,即A+B结构为标准的,其中A是主语,B是谓语。凡以A+B结构组合的代词句,无论A是代词,还是B是代词,都被认为是代词判断句。“此”只能在A的位置构成判断句;“是”则既可在A的位置,也可以在B的位置构成判断句,后者即“……是也”形式。因此,对“是”来讲,有“是……也”式和“……是也”式。 第二,语义方面。既然判断句形式相同,而“是”“此”却不能互相替换,这说明“是”“此”有着不为人所知的某种差异。由于不知到它们的差异是什么,而这恰恰正是我们探求的,因此需要设法将存在差异的“是”“此”句离析出来,替换法可以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具体做法是:以“是”为参照,凡“是”“此”可互相替换的为一类,不能替换的为另一类。对替换后形成的两类A+B结构的句子进行分析,发现可互相替换的句子主要表示判断,而不能被“是”替换的“此”句主要表示陈述、解说。因此,用替换法获得的实际是语义分类。 1、形式考察 以A+B结构形式作标准考察所得到的,就是历来被笼统称为代词判断句的情况。考察结果如下:3293个近指代词“是”,共构成“是……也”式判断句1380句,“……是也”式判断句94例,共计1474句;2761个“此”中,共构成判断句402个。举例如下: “是”判断句 伯石始生,子容之母走谒诸姑,曰:“长叔姒生男。”姑视之,及堂,闻其声而还,曰:“是豺狼之声也。” (《左传·昭公二十八年》) 民不给,将有远志,是离民也。(《国语·周语下》) 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论语·颜渊》) 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孟子·梁惠王上》) 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庄子·田子方》) 行其少顷之怒而丧终身之躯,然且为之,是忘其身也。(《荀子·荣辱》) 夫能啬也,是从于道而服于理者也。(《韩非子·解老》) 挟天子,案图籍,此王业也。(《战国策·齐二》) 祭成丧而无尸,是殇之也。”(《礼记·曾子问》) 尔弑吾君,吾受尔国,是吾与尔为篡也。(《公羊传·襄公二十九年》) 为人臣而侵其君之命而用之,是不臣也;为人君而失其命,是不君也。(《谷梁传·宣公十五年》) 夫成天地之大功者,其子孙未尝不章,虞、夏、商、周是也。(《国语·郑语》 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孟子·滕文公下》) 有其实而无其名者,商人是也。(《战国策·秦四》) 濡需者,豕虱是也。(《庄子·徐无鬼》) “此”判断句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孟子·梁惠王上》) 此小大之辨也。(《庄子·逍遥游》) 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已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庄子·人间世》) 诸侯莫不怀交接怨而不忘其敌,伺强大之间,承强大之敝,此强大之殆时也。(《荀子·王制》) 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韩非子·奸劫弑臣》) 用兵逾年,未见一城,今坐而得城,此大利也。(《战国策·赵一》) 从绝对数看,“是”构成判断句远远高于“此”。如果从“是”“此”判断句与“是”“此”自身总数的比值看,情况也是这样。1474个构成判断句的“是”,占全部3293个所谓指代词“是”的44.76%;402个构成判断句的“此”,占全部2761个“此”的14.65%。将总字数、绝对数、比值列表如下; 2、表意功能考察 全部402个A+B形式的“此”判断句,有195个“此”不能被“是”替换。举例如下: 彭阳曰:“公阅休奚为者邪﹖”曰:“冬则擉龞于江,夏则休乎山樊。有过而问者,曰:‘此予宅也。’”(《庄子·则阳》) (政姊)乃抱尸而哭之曰:“此吾弟轵深井里聂政也。”(《战国策·韩二·韩傀相韩》) 此晋阳处父也,何以不氏?讳与大夫盟也。(《公羊传·文公二年》) 此未踰年之君,其言弑其君之子奚齐何?杀未踰年君之号也。(《公羊传·僖公九年》) 此聘也,其言盟何?聘而言盟者,寻旧盟也。(《公羊传·成公三年》) 此奔也,其曰如,何也?讳莫如深,深则隐。苟有所见,莫如深也。(《谷梁传·庄公三十二年》) 此邑也,其曰城,何也?封卫也。(《谷梁传·僖公二年》) 大侵之礼,君食不兼味,台榭不涂,弛侯,廷道不除,百官布而不制,鬼神祷而不祀,此大侵之礼也。(《谷梁传·襄公二十四年》) 燕之角,荆之干,妢胡之笴,吴粤之金锡,此材之美者也。(《周礼·冬官考工记轮人》) 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妇之位也。(《礼记·礼器》) 夫大尝禘,升歌《清庙》,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乐也。(《礼记·祭统》) 以上这些“此”判断句的“此”都不能用“是”替换。这类句子多数出现于说明体材的文献中,即主要见于《公羊传》《榖梁传》《礼记》《仪礼》《周礼》[6]等,其中《公羊传》这类“此”判断句达126例。这些不能用“是”替换的“此”判断句表示的不是判断。它要么表示的是本应该如此,随后紧跟着解释没能如此的原因,如《公羊传》《谷梁传》中的“此”句;要么表示的是之所以如此的道理或原因,如《礼记》《仪礼》《周礼》中的“此”句。 从全部402个构成判断句的“此”中减去这195个“此”,有207个“此”判断句与“是”判断句表意功能大致相同。这207 例“此”判断句,虽然在所表示的意义上不完全相同,但它们大都有一个共同点——真正表示判断。所谓真正表示判断,就是无论对说话人,还是听话人来讲,这些“是”“此”都表示了一个具体的新内容或新信息。例如,“我是成都人”和“氯化钠就是盐”这样的句子,对听话人来讲,是新信息,但对说话人来讲,则不新,如果不再作进一步区分,可将这两类句子通称为陈说句;但说“听口音,你是成都人”则是判断句。就上古的“是”“此”句来说,《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记伯石始生时,其姑视之,及堂,闻其声而还,曰:“是豺狼之声也”,这类句子就是判断;而《战国策·韩二·韩傀相韩》记聂政之姊抱着聂政的尸体说“此吾弟,轵深井里聂政也”,则不是表示判断。由此可知,上古真正表示判断和并非表示判断的句子之间,没有形式标记,它们共享同一语言形式——A+B句型。而实际上,上古“是”构成的A+B句子,只有极个别(占全部“是”句的0.14%)表示陈说的例子,如:“吾闻之:‘甚美必有甚恶’,是郑穆少妃姚子之子,子貉之妹也。”(《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其余绝大部分“是”句都是真正表示判断的。由于语言学界所谓“判断句”其实只是指“A+B”式的句子,与判断关系不大,为了将它与真正表示判断的“是”“此”句区别开来,现将真正表示判断者称为“断定”句,并将“是”“此”断定句的绝对数及其比值对比如下: 实际上,如果除去《尚书》《诗经》《左传》中“是V是V”式、“(唯)X是 Y”式中的指代词“是”,“是”表示断定的比例还要高,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是”为近指代词,它的主要功能就是构成断定句,就是表示断定。 为什么“是”句主要表示断定,原因应该在“是”的性质,“是”句高频率的表示断定,表明“是”有很强的断定功能;其它近指代词要么根本没有直接构成断定句的能力,要么构成断定句的能力不强。“是”主要用于构成断定句,为解释上古“是”为什幺能与其它近指代词并存提供了线索,更为解释为什么是“是”,而不是“此”发展为判断词提供了重要依据。 -------------------------------------------------------------------------------- [1] 语法化理论(grammaticalization)是研究新兴语法手段产生的条件和过程的理论,在近一、二十年发展成熟。主要代表著作有:Heine, Bernd, Ulrike Claudi, and Friederike Hunnemeyer. 1991. Crammaticalization: a Conceptual Framework..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Hopper,Paul J. and Elizabeth Closs Traugott. 1993.Crammticalization.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 论文调查的16部上古文献为:《易经》《尚书》《诗经》《 左传》《 国语》《 论语》《 庄子》《 孟子 》《荀子 》《韩非子 》《战国策 》《周礼 》《仪礼 》《礼记 》《公羊传》 《谷梁传》。 [3] 为了不纠缠别的问题,本文“是”的资料未包括作指代词用的“时”。 对“之”,有近指代词和远指代词两种看法,王力《汉语史稿》、向熹《简明汉语史》认为“之”从甲骨文始就是近指代词;张玉金在《甲骨文虚词词典》中,将“之”看作与“兹”相对的远指代词。 [4] 《十三经注疏》:“呼,虚惫之声。” [5] 《论语·微子》。 [6] 注:文献的顺序按其中含有不能被“是”替换的“此”句数的多少排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