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 写作是一种孤行 □乔叶 《藏珠记》是我的小说序列里的一个意外,也是一个任性作品。这个小说的写作状态,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一意孤行”。有人说这个小说的前后失衡,女主的篇幅太多、男主的份额太少,社会生活部分也没有充分铺开……就常规的文学审美而言,这些评判都有道理。不过我当初就是想这么写,就是想一意孤行,也就这么行到底了。 回想起来,不止是《藏珠记》,包括《拆楼记》和《认罪书》,都有“一意孤行”的情绪在。记得在一次研讨会上,一个青年评论家说,你一定经常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议论你该怎么怎么样,就像你要徒步穿越罗布泊,这个人告诉你要带指南针,那个人告诉你要带足水。可是,等到你真正在罗布泊里的时候,那些声音都会很遥远。你还是得一步一步走过去,谁也不能帮扶你,这注定是孤独者的行程。每一次写作尤其是长篇小说的写作都在印证着这个比喻。既是孤行,我便一意。走得慢没关系,走歪了也没关系。只要不是停在路上,总能穿过罗布泊,抵达某个地方。 当确定要写这个小说时,我的第一直觉就是:想要让唐珠生活在唐朝。原因大概是有这么几条:一是我的相貌一直属于微胖界,朋友们经常开玩笑,说你要生在唐朝,那就是最符合主流审美观的,所以我对唐朝一直有一种特别体己的亲近感。二是我喜欢历史和文学中呈现出来的唐朝,有一种开阔、自信、饱满和绚丽的气质,这种气质特别鲜明,并且源远流长。每次走到洛阳郊外的伊河边,仰望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时,我总是激动得不能自已。再一个原因就是我读唐朝《独异志》《广异记》之类的闲书时,那些怀揣着奇珍异宝的波斯人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我想,如果其中有一颗宝珠能够让女主长生不老,那也很相称。 以前每次听到电视剧《康熙大帝》里那首歌唱的那一句:“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我就会想,要真的能再活五百年,那是什么情形呢?以前只是偶尔想着玩,等到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就开始比较认真地想了。后来发现很多作家都以比我认真的态度想过,并以小说的形式表达了出来,比如博尔赫斯的《永生》、波伏娃的《人都是要死的》。永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的回答是: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坏事。好事是可以无限地长见识,享受生活的美。坏事是如果时间或者生命毫无节制,其实也是另一种虚妄,甚至会陷入灾难。所以我在小说里写道:“时间过得太快,是一种惩罚。时间过得太慢,也是一种惩罚。时间静止不动,更是一种惩罚。总之,只要感受到了时间,这就是一种惩罚。”也因此,《藏珠记》里,唐珠获得永生特权的前提是不能爱不敢爱。不能爱不敢爱,这就是对她的节制。这种节制让她对这世界还留有空白之地,还抱有好奇之心,还怀有敬畏之意,从而有兴致将生活进行下去,否则恐怕早就绝望至死。 我的朋友们看完这本书后,第一反应都是:你真不愧是个典型的吃货呀。是啊,如果不是个典型的吃货,我还真不会选择美食这个角度。在郑州定居了十来年,我吃过很多饭店,认识很多厨师,听他们聊过很多豫菜的事,积累了不少原材料,以这些原材料写过系列散文,也写过短篇小说,却都不过瘾。这次终于放到这个长篇小说里来,痛快了一把。 唐珠虽然活了一千多年,但除了在保持处女之身的前提下长生不老,也没什么更特别的。如果她很漂亮很妖娆或者有着举世瞩目的才华技艺,也就不可能“万人如海一身藏”,所以这个看起来很平凡的“千年妖精”,活了这么久,不能爱人,不能被爱,其实很可怜。既然不能爱人,那她最能投放热情的地方就是美食了。金泽这样的精英厨师是我心中理想的男人形象。我一直觉得,男人态度纯粹地专注于某一件事时,是非常有魅力、非常性感的。美食这件事说来无奇,却也实在是一件要紧事,所以自古才会说“民以食为天”。在饱腹的层面之下,礼仪、道德、利益、欲望……人性的各种东西都可以在其中深度纠缠,所以它的深厚或轻巧是本身具备的,就看写作者如何去看待和使用,只要写作者的意念够强,就都能够把它们深藏的储备照亮。 唐珠生在大唐天宝年间,她能活一千多年,这个时间的跨度大大超出了我以往的经验,怎么处理时间和空间、怎么体会生和死,都成了很大的问题。对写作者来说,越是困惑,往往越值得深究。我的好奇心和想象力由此被大大激发。其实说到底,一千多年无论多么漫长,也是可以想象的。怎么想象?就像寻常人一样,让女主一天一天过日子。无论多么奇诡的想象,落到了日常生活的地面上,就有了依靠。有的作家是想明白了才去写,是为所知才写,是要把自己高妙的洞见告诉世人。我常常是为困惑而写,为好奇而写,为迷茫而写,为痛苦甚至为恐惧而写。在写完之后,才会适度地减少这种困惑、好奇、迷茫、痛苦和恐惧。 这本书,我的初衷是想写得轻巧些,不要太长,15万字以内。你想,活了一千多年的女主,你要铺开去写,那得写得多浩荡啊。本着这样的初心,我就必须得用结构控制故事的进展。也曾经试着用单人的线性叙述,也就是女主一个人的叙述,但很快就觉得不满足了。这个角度贯穿始终,太容易单调,对其他人物也太有失公允。于是几度权衡,就采取了现在的结构,顿时觉得充实和丰满了起来。这几个人物,他们都有自己的叙述,并在各自的叙述中让故事递进发展,像几个交替领跑的队员,我跟着他们每个人跑,写得更有意思,也确实更容易在其中进行跳跃和平衡。我个人觉得,重要的不是叙述方式多新鲜,而是给作品找到合适的叙述方式。就像脂粉再漂亮,没有让上妆的脸美起来,那就没有意义。 不少读者觉得唐珠一直没有勇气把自己完整地交给金泽,纠结到最后却被赵耀侵犯失贞,这让他们觉得很失望。他们质问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写?因为我必须这么写。此时的唐珠,她必须被“命运推着走”。写到后面,唐珠一定要结束既永生且无爱的酷刑,否则这个小说就没有意义。要结束酷刑,那她就一定要失去处女之身。破贞的人能是金泽吗?不能。唐珠能为金泽破釜沉舟吗?也不能。他们相爱,但也是凡人的相爱。金泽爱得青春炽烈,唐珠爱得沧桑深沉,但他们都自有规矩或者藩篱,难以越过。爱的最理想境界,就是无条件地全身心付出,这在现实中近乎神迹吧?作为写作者,我把自己代入成唐珠时,也说服不了自己去彻底地信,唐珠一直在计较自己对金泽的爱,一直不舍得全身心地付出,所以才会常常陷入自我质疑和自我鄙薄,所以也才会有赵耀来推她完成这最后一步。 善常常是没有破坏力的。有破坏力的是恶,是恶人之恶。赵耀就是恶人,就是恶的存在。恶固然恶,但我们不得不承认,恶自有其用。恶的存在对善意味着什么?是摧残,是鞭挞,也是提醒,是淬炼。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