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是一种文化寓言,讲英雄故事,叙民族史诗,其实都在构造一种价值立场和表达一种历史态度。我有一种从心底生出的担忧,就是我们在视听语言盛宴的乐趣追求与感官刺激当中,是不是拆毁了寓言故事中的价值意义与道德传统。 看完陈凯歌执导的电影《妖猫传》,让我心底五味杂陈。作为“第五代”导演的认同者和追踪者,我一遍遍问自己:这还是那个在《黄土地》《孩子王》《边走边唱》和《霸王别姬》当中会讲故事、善编寓言、追求意蕴的陈凯歌吗? 不知道是材料枯竭而别无选择,还是日本奇幻小说家梦枕貘的小说《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的什么情节让陈凯歌怦然心动,陈凯歌与中国台湾剧作家王蕙玲合作完成对日本原著奇幻故事的改编,完成了现在观众看到的这个大唐盛极而衰的电影“鬼”故事:唐朝金吾卫陈云樵府上出现一只会人言的黑猫,这猫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大唐宫内。但是,一个日本僧人空海觉察到了。空海一改历史上“遣唐使”留学大唐的形象而成为负有神秘使命,来到笼罩着诡异、不祥气氛的大唐宫内“驱邪”。结果,还没有施展手段,唐朝皇帝便暴病而崩。在宫中做六品小官却执掌天子书房的白乐天,一直在了解天子的习惯性情,为自己以唐明皇、杨玉环爱情故事为题材而流传后世的叙事长诗《长恨歌》做进一步修改、完成的准备。因为这样的特殊身份,他与空海和尚结成探查“妖猫事件”的搭档,一步步卷入“妖猫”的惊悚复仇事件,幻入大唐天宝年间的盛极之乐,从而层层剥笋般探查到了隐藏在惊悚的“妖猫作祟”后面的事件真相。 真相是什么?真相是作为盛唐的象征的杨玉环被赐死马嵬坡的时候,就是唐朝盛极而衰的拐点。这是创作者的共同认识,于是剧情就是围绕着“杨玉环之死”来结构的,因为她的死,直接关联着后来的唐玄宗的眼瞎、驾崩,关联着继位皇帝的诡异暴病而亡,关联着世袭金吾卫、传至三代的现任大内禁军总管陈云樵府上妖邪作祟的惊悚,关联着幻术大师黄鹤及其亦子亦徒的丹龙、白龙的生死怨恨,关联着一个异乡人——遣唐使阿倍仲麻吕的遗爱。但电影的关键不在于“杨玉环之死”,而在于影片精心结构的“幻术”与“真相”之辨,这是影片宣传的重要“看点”。这个“看点”看上去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那只日本妖猫作祟、搅动起来的邪恶之气可谓“秽气冲天”。 跟随着那只掌握了“真相”的“妖猫”的眼睛,观众看到,在极乐之乐的盛大宴会前,长安东、西两市的人群向纵向南北的长街汇聚,万头攒动,人潮如涌,看到的是将娘娘美色展示与市井臣民、万国衣冠的大唐气度。进到宫里,极乐盛宴的内廷乐舞就更其精彩了,显示了绚烂至极的盛唐景象——主要由幻象构成。那也是一场视觉盛宴,但主要是幻术奇人黄鹤率领两个徒弟丹龙、白龙幻化而成的。酒池、鲤鱼、莲花、舞鹤……景是幻景,人是奇人,当然,也有诗人、异人。诗人是李白,异人是阿倍仲麻吕和安禄山,奇人是黄鹤师徒。两个异人都在大唐做了官,分别是日本遣唐使和胡人,历史上他们该称诗人、夷人和胡人。谪仙人李白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恍惚爱上了《清平调》中歌颂的美人,日本遣唐使东夷人阿倍仲麻吕悄悄爱上了杨玉环,胡人安禄山明目张胆地爱上了贵妃娘娘。诗人将爱留在那首传世的诗歌中,“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醉醺醺地离开了长安去寻找慰藉他的月亮;夷人听唐玄宗知难而退却再三不舍,将爱藏在心中、收在眼底、写在日记里;胡人发动著名的“安史之乱”,动摇了大唐基业,促成杨玉环马嵬驿香消玉殒;奇人黄鹤师徒参与或见证了马嵬驿事变,成为“真相”的参与者或是见证者,只是师父黄鹤是帮凶同谋,徒儿眼见心中的至爱、眼前的至美被毁灭却无力援手而只能承受幻灭的心痛,最后成为大唐皇室的诅咒者与复仇者。盛唐极乐,是影片铺陈的障眼幻境;杨玉环之死,才是电影表现的重要场面。妖猫引导下的白乐天和空海法师一步步探知了马嵬驿杨玉环之死背后的“真相”:是当时的金吾卫、陈云樵之父以“六军不前”要挟处死杨玉环;是李隆基、黄鹤、高力士们合谋诱骗杨玉环接受幻术假死而被入殓石头棺椁,即相当于活埋的“隐情”;发现了杨玉环在假死幻术醒来之际曾经的血泪挣扎,发现了幻术异人丹龙、白龙为保存真相、讨回公道的一切努力,发现了幻为猫身的白龙就是那只妖猫——作祟凶灵。杨玉环之死惊天秘密“起底”的时候,妖猫之眼引导观众看到:妖猫吃掉了那些对杨玉环之死负有罪责的人的眼睛——包括李隆基也不能幸免。 “看不清”是幻术成功的前提。为此,影片做了情节铺垫和细节隐喻。贯穿性的“猫”形与“人”形的互换,长安妓院中丽香下蛊、陈云樵宅中杀妻、隐姓埋名卖瓜的丹龙送瓜、变鱼、再变瓜的情形,都渲染了幻术作用下的真真假假、亦真亦假、难辨真假、说真即假的“语境”。在这“语境”下的“语义”是什么呢? 日本妖猫引出的是一个假盛唐:盛唐是一个传说、一场幻术的盛宴。盛唐盛宴的极乐是幻术场景的表演,在这场盛大的幻境中,与此相关的,不但李太白那百世流芳的诗歌是假的——不是历来文学史上讲的奉命作诗,醉写美人,他写诗时根本没有见过杨玉环。影片中让诗仙李白见到杨玉环的时候惊愕之余,对惊为天人的杨玉环实话实说那首诗并不是写给她的。杨玉环之死的真相也是受到遮蔽掩盖的——不是树上白绫吊死或者高力士勒死,而是被诱骗遭活埋;唐明皇眼瞎老死也不是真相,而是被妖猫诅咒、挖眼惩罚而死;白乐天(居易)千古绝唱的李、杨爱情故事的诗歌《长恨歌》也是根本靠不住的假想,因为“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坚贞忠诚根本不存在,在公众当“起居官”的白居易深入生活多年并没有获得帝王家的这种生活方式和情感内容,看到的更多是后来在妖猫引领下看到的阴谋、龌龊、险恶。于是,他的《长恨歌》就是一个美丽的爱情谎言。 这么一来,雍容大度、文明远播、万冠来朝的盛唐还剩下什么?幻术障眼,谎言聒耳,身在朝中的史官也看不明、听不清,要等待日本和尚空海在驱邪或者探案,才能够查明“真相”,尤其是日本人的私藏日记才有“真相”,才能揭示“惊天秘密”,这规定情境和“真相”也太巧了吧。 电影是一种文化寓言,讲英雄故事,叙民族史诗,其实都在构造一种价值立场和表达一种历史态度。我有一种从心底生出的担忧,就是我们在视听语言盛宴的乐趣追求与感官刺激当中,是不是拆毁了寓言故事中的价值意义与道德传统。虚假的历史记载、虚假的诗人创作——李白无对象,白居易无生活,他们只是在虚假的生活中表达美的想象与真的情绪,这是陈凯歌的电影反思历史、重写盛唐想要传达给观众的吗?日本遣唐使阿倍仲麻吕和日本僧人空海法师记录、掌握“真相”,也书写“真相”,是这样吗?陈凯歌在“幻术”与“真相”的思辨中,犹如影片中的白乐天与空海观看隐姓埋名的丹龙卖瓜的场面,是不是也被障眼法给蒙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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