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广芩:凝视那并不如烟的往事与故人——《苦雨斋》创作谈
有人问我《苦雨斋》小说的主题是什么,是寻找一个失联多年的亲属么?是给当年的抗日远征军一个正名么?我说是也不是,远征军用不着我去正名,历史人心早已有了结论,失联的人在我的家族中至今亦大有人在,甚至就在同一个城市,却是永无来往,永远失联。 生活远比小说复杂、丰富。借助京郊小山村的绵绵细雨,我在诉说一种今时的情绪,一切不都是尽善尽美,对于文字语言的忧虑,对于历史的解读,对于渐渐老去的日子,对于文化理解的差异,多重的交叉,多维的视野,让我不安,让我尴尬,当然,更多的是无奈。《苦雨斋》中,我不想用一段传奇故事来吸引读者,我只是想在浅层的生活中,想想我们的认知在哪里出了问题。不羁思路,信马由缰,是我艺术功力的欠缺,但是反思文化,拷问历史,追寻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却是《苦雨斋》的真心。 最值得留恋的是那条叫作Aki的狗,在五味杂陈的日子中它永远真诚热情,是我的忠实伙伴,是我暮年生活中的唯一慰藉。《苦雨斋》在《小说月报·原创版》刊发的时候,我一生中第一次向编辑提出要求,题头刊发Aki的照片,以纪念这条逝去的小狗,纪念一个生命中的真挚。 编辑做到了。 叶广芩,女,北京人,一级作家。1968年到陕西,当过护士、记者、编辑。主要作品有《青木川》《状元媒》等,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曾获多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奖项。 《苦雨斋》精彩试读 文∣叶广芩 瓠家梁顶是这片山峦的制高点,山上有老早的建筑遗迹,老青砖,大石头,三合土勾勒,砌出一道迤逦的短墙,许多地方坍塌得面目皆非,只能让人凭空想象了。说是佘太君抵御辽国的军垒牵强,但毕竟也与战争有关联,哪个朝代说不准了。古寨的一面是绝壁,笔直岩石刀削一般,看不到山底。站在崖边朝远望,几座低矮的山峰后面是丘陵,丘陵之外那片迷蒙的万丈红尘就是城市了。山寨上的香槐花在怒放,茂盛槐花像一个框架,将云里雾里的遥远城市圈在其中,好一幅美丽图画! 老猫在我身后赞叹,哇塞——酷毙了! 又说,奶奶,这样好的地方您应该早带我来。 小翠说,喜欢你可以年年来,咱们就当亲戚走动。 老猫说,咱们本来就是亲戚,干吗还“就当”? 老王指着紧靠短墙的一座石砌突起说,这就是他爷爷的坟。老王说,这坟选得讲究,不是坐北向南,是坐西向东,东边为大为正,京郊那些汉朝老古坟都是坐西向东,我爷爷的坟背靠酷峪寨,面向大平原,脸朝着北京,天气好的时候,白天能看见玉泉山的塔尖,夜里能观赏万家灯火,这大好位置是老舅爷给挑的。我以为自己听差了,追问眼前的山寨叫什么,老王说,酷峪寨。岩底这条沟叫酷峪,九十九里长,早年间沿沟走可以直通北京阜成门。 酷峪寨——苦雨斋。 苦雨斋——酷峪寨。 天哪,父亲字条上的错误一错几十年! 身边的石堆即是金载澄的安息之所,七十年前走出家门,最后终结在这里,远远地看着京城,看着家,心中无限地思念,无限地纠结,化作无尽的香花槐,无言中透给后人香中略含苦涩的信息。 老王在烧纸,嘴里念念有词。樱桃爸爸将烟袋点燃,摆在坟前说,姑爷爷,上来的时候姑太太让我替怹给您点锅烟,让您好好歇着。姑太太惦记着您,我们都惦记着您。 翠绿的坠子随同烟荷包被樱桃爸爸摆在墓前石头上,映着天光,沐着春风,晶莹剔透,如有生命。我想我应该说些什么,这是六叔七十年后第一次面对来看望他的家人,他想知道的太多。 我说,六叔…… 竟哽咽无言。 我说,……这几十年家里变化很大,戏楼胡同的老宅拆了,盖了大楼,您回去怕也不认识了;您的四哥、四嫂,我的父母六十年代故去了,父亲走的时候还念着您,让我来找您;我的七个哥哥,舜铨、舜铻那一拨,您所见过的七个侄子都已去世;我的六个姐姐,舜镅、舜锦她们,您所见过的六个侄女,也都死了;金家我这一辈只剩了我自己,我是您没见过面的最小一个侄女金舜铭。您经历了很多,我们……也经历了很多……您的苦雨斋,家里一直保留到最后…… 我泣不成声。 老王在旁边听着也抹眼泪,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旧家的散落,从它飘零的子弟口中道出,平静中蕴含了太多内容。 老猫把我推开说,悲悲切切太伤感,至于嘛!让我跟老舅爷说两句! 我担心这厮嘴里冒出大不敬的网络泡来。 老猫不管,说,老舅爷,我叫老猫,是金舜铭的孙子,您的重外孙,从根上说我身上也流着金家的血,咱们是一家人。老猫是我的网名,我大名叫顾大愚。照顾的顾,大小的大,愚公移山的愚,其实就是大傻……嘿嘿…… 我说,行了,你别说了! 老猫继续说,我也是崇实中学的学生,咱们是校友,您是先辈,您在关键时候的表现让我敬佩,您是您那一代的精英!其实我也不错,品学兼优,精彩无限,尽管有两门没过关,也不影响主流。您是英文翻译,托您的保佑,我的英文在班上名列前茅,我对此引以为骄傲……您是我的榜样,我得跟您学。对了,最后我还得跟您印证一下,一九四二年美国在印缅战场究竟使没使用过改良后的汤普森冲锋枪,听说他们把枪弹口径改成了十一点四毫米,威力大增。 老猫开始跑偏,再次被我制止,老猫回身对我说,奶奶,我要给老舅爷磕头。 我说,磕吧,替我,也替金家后辈。 老猫说,我谁也不替,我就替我自己,我给远征军战士磕头。 老猫跪在坟前,一招一式磕得认真到位,其他人站在旁边看。 临了,几个年轻人站在崖边,向着空旷的山峦齐声高喊: 老爷爷—— 老姑爷爷—— 老舅爷—— 一阵大风从崖底腾起,卷着一团团红槐花铺洒过来,花朵、风和我们绞在一起,难分彼此…… 天大恸,人亦大恸。 ………… 叶广芩中篇小说《苦雨斋》,刊载于《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1期,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作品与创作谈收入《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月报原创版获奖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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