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兩岸菁英傾力合作的崑劇:青春版《牡丹亭》。下周四起在台北上映,此劇製作嚴謹,多次在蘇州彩排。 (許培鴻/攝影) 【王德威】 《牡丹亭‧驚夢》選段 【繞池游】(旦上)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貼)炷盡沉,拋殘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步步嬌】(旦)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 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 (行介)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醉扶歸】(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 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 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皂羅袍】 原來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 (合)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一九六六年,白先勇已屆三十歲,當他創作〈遊園驚夢〉時,除了為家國離亂,繁華散盡寫下個人見證,有意無意的,他也在向自己的青春歲月告別。杜麗娘的裊裊情思,終究無所寄託;死亡成了歸宿。 她被埋沒的青春必須等待有情之人的召喚,才能回來。而現實世界中的作家,獨立蒼茫,又在盼望著什麼樣的機緣? 一九四五年十月,上海美琪戲院,梅蘭芳(一八九四─一九六一)在抗戰輟演八年後首度復出,演出了一系列崑曲劇目。其中以和俞振飛搭檔的《遊園驚夢》最為轟動。當時十歲不到的白先勇就在觀眾席中。他對《牡丹亭》的本事也許不甚了了,但《遊園》中的一曲〈皂羅袍〉卻讓他感動不已。「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成為他日後文學創作的基調。二十多年後,白先勇甚至據此寫出了他自己的〈遊園驚夢〉。 崑曲到了民國時期已經式微。梅蘭芳的本工是京劇,但對崑曲卻別有所鍾──他十一歲初次登台演的就是《長生殿》的〈鵲橋‧密誓〉。一九一八年,梅蘭芳首次貼演《遊園驚夢》,大受好評;兩年後他選擇《春香鬧學》作為第一次默片演出。在他全盛時期,這都是他常演的戲碼。而一九六○年梅所拍的最後一部戲曲電影,也正是《遊園驚夢》。 因此梅蘭芳在抗戰後以《遊園驚夢》復出,無論對他個人的事業、或對中國的劇場史而言,都有深意存焉。抗戰期間,梅曾蓄鬚以明志。為了愛國,他犧牲了以往所創造的女性形象。戰後他剃鬚重返舞台,豈能沒有恍若隔世的感慨?這不啻是他演藝生命的一次再世還魂。 梅選擇演出崑曲,其實有個人技術層面的考量。但崑曲──尤其是《牡丹亭》──所象徵的中國戲劇文化的華麗精魄,必曾為飽經喪亂的觀眾,帶來異樣震撼。而《牡丹亭》背後的還魂故事,還有對千古至情的憧憬,想來同時觸動了台上與台下的心事。 在上海美琪戲院與梅蘭芳,或杜麗娘,邂逅後的二十年,白先勇自己也經歷了許多人生轉折。國共內戰,他隨家人渡海來台,大學畢業後赴美求學。一九六六年,白先勇已屆三十歲,當他創作〈遊園驚夢〉時,除了為家國離亂,繁華散盡寫下個人見證,有意無意的,他也在向自己的青春歲月告別。杜麗娘的裊裊情思,終究無所寄託;死亡成了歸宿。她被埋沒的青春必須等待有情之人的召喚,才能回來。而現實世界中的作家,獨立蒼茫,又在盼望著什麼樣的機緣? 白先勇〈遊園驚夢〉以後又二十年,大陸作家余華寫出《古典愛情》(一九八八)。這部中篇小說未必以《牡丹亭》為藍本,但所講的故事卻圍繞一個名喚「柳生」的角色展開,儼然此中有人。小說所設計的種種情節,也無不讓我們想起才子佳人的小說戲曲俗套。但《古典愛情》的高潮卻是一場充滿血腥、死亡、與鬼魅的屍戀儀式。余華要寫的,與其說是愛情的憧憬,不如說是愛情的消亡。而他最終所思考的是情殤之後,「還魂」的應然或徒然。這當然觸及《牡丹亭》故事的前身了。 〈遊園驚夢〉、《古典愛情》:兩篇小說以極不同的方式,向以《牡丹亭》為主軸的古典中國情色傳統致意。合而觀之,這兩作也說明當代文學面對歷史的「斷井頹垣」時,所產生的愛恨交織的反應。更重要的,在辯證愛欲對象「還魂」的過程中,它們所蘊積的現代性或後現代性意義,逐漸凸顯出來。 {1} 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以革命、啟蒙作為開端。傳統與現世中的價值信念苟若不夠清明正確,無不被打為魑魅魍魎。而文學,尤其是小說,往往被賦予揭露黑暗、啟迪蒙昧的功能。但經過數十年的吶喊彷徨後,當代文學卻赫然充斥著鬼影幢幢。 我在他處已經指出,相對於現代文學彼端的「除魅」工程,當下小說的關懷是「招魂」。在森森鬼影間,作家探勘歷史廢墟,記憶迷宮。在台灣,在大陸,在海外,有一個幽靈徘徊不已,挑逗著蠱惑著作家神遊物外,從事一場奇異的冒險。這幽靈是什麼?是歷史潛意識,是意識形態的舊怨新愁,是情欲深處的力比多(libido),還是一再重生、播散的文本想像? 在這一招魂的渴望下,我們探勘白先勇的〈遊園驚夢〉和余華的《古典愛情》所重現的《牡丹亭》或更早的「還魂」故事傳統,才能明白兩作在當代文學裡的位置。《牡丹亭》頌揚青春至情,早有許多議論。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據此識者可以發展出一套唯情的主體論,從羅汝芳的「貴生」、「體仁」論,到李贄的「童心」說,馮夢龍的「情真」、「情教」說,再到湯本人的以「深情」釋「道心」,無不為近世的情性論述提供重要源頭。值得注意的是,在「情至」的本體論之下,湯顯祖另行架構了一套幽靈論。在情生生不息的同時,死亡的陰影揮之不去。 這一幽靈論並不肯定浪漫的主體性,而只以幻影重現了這一主體性患得患失的位置。在肉身與想像,真實與虛妄間,情形成一個浮動的閎域。而情的極致,不只在於肉身覺醒,也在於魂兮歸來。《牡丹亭》又名《還魂記》,不是偶然。 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辭〉裡提到他取材的淵源,可以溯至「晉武都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這兩則故事,一出自《搜神後記》,一出自《幽明錄》,都講述男女幽媾、起死回生的故事,但對還魂的處理有所不同。〈李仲文女〉中,李仲文亡女的幽魂夜會書生張子長,告知「會今當更生,心相愛樂,故來相就。」兩人的好事為父輩撞破,仲文女的棺木被開。雖然「女體生肉,姿顏如故」,但因為還魂時辰未到,不得復生。「萬恨之心,當復何言!」〈馮孝將男〉中,馮孝將的兒子馬子則是夜夢徐玄方亡女,謂當托身轉世。馬子開棺視之,徐女已活,遂結為夫婦。 這兩則故事一則以團圓收場,一則以「涕泣而別」作結,形成還魂故事原型的極大張力。湯顯祖《牡丹亭》以此兩作為藍本,想來也著眼其中的緊張性。但湯顯祖顯然心繫一端。他祭出情之所至、金石為開的法寶,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愛情因此得以幽冥感應始,以回魂轉世終。 本乎此,白先勇版〈遊園驚夢〉對還魂的詮釋就判然有別。故事中的藍田玉輾轉來到台灣,從絢爛歸於平淡。因為一場豪門夜宴,勾起了她無限往事回憶。就在她應邀清唱〈驚夢〉的警句時,她豁然「驚夢」了。春夢了無痕,當年的「紫嫣紅」,果然都「付與斷井頹垣」,而她一度因為「沒亂裡春情難遣」所發生的婚外戀情,到頭來也只能「潑殘生除問天」。絲竹聲中,短短幾句唱腔,竟讓藍田玉有如經歷了前世今生。 然而藍田玉畢竟不是杜麗娘。她出身秦淮河畔,因緣際會,作了短短幾年南京政府治下的官夫人。藍田玉所嫁的錢鵬志將軍「老得好當她的爺爺」。她的婚姻,說穿了,是一個青春女子與死神的交易。藍田玉半輩子「只活過一次」,她與錢的副官發生感情,春風一度。但這唯一的一段情史來得急,去得快。而她鍾情的對象也決不似柳夢梅。 對照《牡丹亭》裡的花團錦簇,美夢成真,白先勇的〈遊園驚夢〉從頭寫的,就是「夢」的墮落與難以救贖。〈遊園驚夢〉有一個寫實敘事架構,並不渲染《牡丹亭》裡的超自然現象,但白先勇刻意營造人物、情節的今昔呼應關係,自然予人似曾相識的迷離詭異(uncanny)之感。如果《牡丹亭》寫還魂,我們則可說白的小說只帶來魂歸何處的感嘆:他講的是個落魄與「失魂」的故事。到了台灣的藍田玉已經一無所有,儘管竇公館的衣香鬢影讓她恍惚間又回到南京時代,但觸目所見的一切人事,其實都已似是而非,充滿鬼氣。往日時光的精魄,何可尋覓?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