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作者特别提供 (本文已发表于《字花》No. 1, April-May 2006) 任何懂得一点西方文学理论的读者,都知道谁是什克洛夫斯基(Viktor Shklovsky),但大概只知道他是二十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Russian Formalism)的倡导者。如今,他的「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理论已是文学批评领域中的陈腔滥调,不再陌生。然而,对于这个叱咤一时的理论家的著作,我们却知之甚少。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在1920年代写过三部极具实验性的文学作品。这三部作品分别为《感伤的旅程》(A Sentimental Journey)、《动物园,或非关情书》(Zoo, or Letters not About Love)以及《第三工厂》(Third Factory)。这三部作品分别对纪实文学、书信体爱情小说和自叙传等三种不同的文类进行了形式实验,把这三种文类推向各自的形式极限。 三部作品中以《动物园,或非关情书》最为有趣。作者在九十高龄时曾忆及写作这部小说时的情景: 我现在回到《动物园》上来。我那时没有钱,决定写一本关于流亡柏林的人们的书。…… 我那时正在恋爱。我对那个女人钟情到如此地步,竟要把凡是喜欢她的人都赶得离她一公里之外。 于是,我可以夸耀一番了,我抓住个英国人──他盯着那个女人盯得太过分了。我不喜欢他──,并一下把他摔倒饭店里的钢琴上。 当然,赔钢琴的钱由他付,而不是我,因为我没有钱。 我哪里来的钱? 英国人没和我说一句话。 但他对一个女人说,他曾到过塞尔维亚,那里的小伙子很像我,随身带着刀子,会杀人的。 于是他思忖,弄不好我要有刀子怎么办?所以他决定付钱。 我坐下来写书前就是处于这种心境之中。 我动笔了,后来才来了……那个叫做灵感的蠢东西。 我在一间冰冷的房间里写,其实不是写,而是口述,全身裹着,两脚伸到衣筐里。一本书一个星期口述完了。 …… 书写完了,这本书里用尽了一切关于爱情的譬喻。 结果呢?佳人去矣,唯有书在。 这段回忆的女主角名叫艾丝雅(Elsa),她当时跟她的法藉丈夫闹分居,她的丈夫到了巴黎,她则到了柏林,并认识了什克洛夫斯基。这里请容我岔开一笔,谈一谈艾丝雅的亲生姊妹莉丽雅(Lilya)。莉丽雅便是俄国著名评论家勃里克(Osip Brik)的妻子。但她和勃里克结婚后三年,结识了俄国未来主义诗人马雅可夫斯基(Mayakovsky)。马雅可夫斯基认识莉丽雅后不久便疯狂地爱上她,写了大量情信给她。虽然莉丽雅始终没有跟勃里克离婚,但他们三人却一度同居,形成了一个微妙的三角关系。而更为有趣的是,什克洛夫斯基和马雅可夫斯基原来是老朋友。1922年末,他们一个在柏林,一个在莫斯科,身处两地;但他们两人的文学道路却因为这两姊妹而交汇起来。当时,什克洛夫斯基写下了《动物园,或非关情书》,而马雅可夫斯基则写下了长诗〈关于这个〉(“About This”),两个作品无论在风格上还是在主题上,都有明显的亲和性和相互呼应的地方。 话说回头,《动物园》全书由主角「我」和艾丽雅(Alya)之间三十四封往还书信串连起来,而艾丽雅就是艾丝雅在小说中的化身。据谢尔登(Richard Sheldon)的考证,小说中有七封书信甚至直接出自艾丝雅的手笔;这几封信分别挂在主角「我」和艾丽雅的名下,隐藏在小说的几个不同的角落里。而小说的副题「非关情书」实际上也是统摄全书的形式指令。在第三封信中,艾丽雅便向主角「我」提出了这个指令,她说:「不要再向我谈及爱情了罢。不要。我很累了。……我现在不爱你,将来也不会爱你。我害怕你的爱;总有一天,你会因着现在爱我的方式而伤害我。请不要再这样下去了罢。我依然感到,我们之间有不少共同之处。不要吓怕我!……你的爱也许伟大,但却远非可喜。」于是从第四封信起,主角「我」便不再直接向艾丽雅示爱,顾左右而言他。他在这封信劈头便道:「我将不再谈及爱情,我只谈论天气。」从这句开始,主角「我」对艾丽雅的爱意不再被直接谈及,但这个被刻意抹去的主题,却以各种不同的变奏反复在书中现身。于是便出现了这样的奇景,从这里开始不再谈及爱,但爱却亦因此充斥于字里行间,以至「一切关于爱情的譬喻」都在书中被耗尽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