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发表于李筱怡编:《贾樟柯电影世界特集》。香港:香港艺术中心,2005。页60-63。) 一、我们都是速度的囚徒 贾樟柯曾多次谈及他拍摄《世界》的灵感来源:「当我第一次看到深圳『世界之窗』时,赵涛告诉我,她曾经在这里跳舞,并将在这个公园中的感受告诉我。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故事,我想我找到了表现时代对人的影响的窗口,听赵涛说,在艾菲尔铁塔旁边转个弯就到金字塔,然后是伦敦时,感觉充满了荒诞感,与世界的距离被缩得如此之近,同时是如此之远,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经济飞速发展对人们内心的影响。」 这种由时空压缩所引发的「荒诞感」构成了整部电影的基调。电影开始不久有这样一个片段,小桃坐在北京世界公园的单轨观光列车上打电话,她说她要去印度,但她要去的不是真正的印度,而是世界公园里的一个微缩影区。画面一转,我们看到正在行驶的观光列车,然后镜头慢慢向下移,一群穿着整齐的公园保安员摃着一樽樽蒸馏水,从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的微缩影区下走过。画面的正中央随即出现世界公园的宣传语句:「不出北京,走遍世界」。这系列画面呼应了上述贾樟柯所谈及的「荒诞感」,奠定了电影整体时空节奏的基调。 这种「荒诞」的时空节奏不单是电影的形式问题,它更涉及到贾樟柯在这部电影中所要展示的经验内容。贾氏曾不止一次在访谈中指出,他希望以《世界》这部电影探讨当前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低下层人民所面临的困境。他说:「我生活在北京,二千年起,北京的节奏突然变得特别快,到处变成工地;时间不分,季节不明;时和空都在压缩。讯息量太大了,包括朋友、新的东西、对物质的欲望与没有欲望……人们如卷入漩涡。」他并分析到,中国内地的现代化城市都是在十年内空降而成。「只要速度快,才能完成现代化。」但快的成本却要由从农村漂移到城市的民工来付出。 无论是时空压缩所带来的晕眩感,还是现代化的快速发展对低下层民工的剥削,两者所牵涉到的都是维希留(Paul Virilio)所说的「速度政治」问题。 维希留在他的著作中重点分析了速度、权力和现代性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曾分析火车和飞机等现代交通工具为人类的经验和感知所带来的冲击:从前,徒步漫游、旅行和到外面世界遨游等同于成长和教育的过程,周游世界跟知识相连,就像德语里的「经验」(Erfahrung)这个词是从「行」(fahren)演变而来一样。现在,旅行的效果却恰好相反:我们旅行得越多越快,我们经历得就越少。火车发明之初,人们把它喻作子弹。坐火车旅行有被发射出去的感觉,我们在火车中穿过风景,看和听到的都转瞬即逝。在子弹中的旅行者不再是旅行者,而成了被输送出去的包裹。因此,在现代交通运输的速度中,现实的内容在令人晕眩的快速中烟消云散了,而人类在时间的延缓中获得的经验和记忆亦随之枯竭。维希留将这种现代境况称为「否定的视野」。 贾樟柯在《世界》中紧紧抓住的正是这种「否定的视野」。电影中的所有人物都生活在一个不断加速的世界里,他们连自己仅有的经验和安全感都被剥夺掉,余下的便只有一种飘迫不定的晕眩感。 「我们是飘的一代,飘在这个世界」,这是《世界》海报上的电影宣传语句。贾樟柯认为,飘一代的说法主要表达了一种「离开」的意思。「飘一代人离开家乡,离开体制,离开家庭,来到大城市,他们是新移民,也是我这部电影讲述的主题。」 如果要以「飘一代」来概括《世界》所描写的一代人,那么贾氏的解释便只说对了一半。因为「飘一代」不单是流离失所的人群,他们更是速度的囚徒。电影的中段讲述小桃和安娜到小酒馆中倾诉心事,但却因语言不通,致使双方始终无法明白对方要倾诉的事情。安娜以俄语向小桃告别:「你知道吗?桃,我要走了,去干另一份工作,我憎恨它。」安娜的新工作是到KTV店里当伴唱。小桃不明就里,在谈话中以中文说道:「你真好,能出国,哪儿都能去,多自由。」电影中的这段对话充分展示了「自由」和「飘离」之间的悖论关系。小桃从山西飘到了北京寻找自由和梦想,但她却发现这里根本无法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因此她渴望出国继续寻找。但安娜的命运却说明,继续移动和飘离根本无法抵达自由之岸。相反,不断移动的人最终只会被闭锁在移动的囚牢之中。 维希留曾指出,在现代都市运输网络的包围中,都市人即便是停留在原地,其实也是不断在路上。但不管是行驶还是等待,他都与周围没有联系。他没有停留之所、被隔绝,他身在那儿,但其实不在那儿。表面上,人们被隔绝在交通工具的铁匣子里,但事实上,他被隔绝在速度的世界或「无地」里,不在任何地方。 如果《世界》里的世界公园是一个「封闭的背景」的话,那么把这个封闭的背景围起来的便不是实质的围墙,而是速度的无形隔绝。毕竟在电影里,世界公园的一句突出的宣传语句是:「您给我一天,我给您一个世界」。依照这一逻辑推敲下去,我们不难发现,贾樟柯在电影中不单展示了现代化进程对移民劳工的物质剥削,他更展示了我们身处的速度世界如何进一步夺去这群人的安全感、梦想和自由。这种剥夺最终会为整整一代人留下无法磨灭的心理创伤。 二、阻断沟通的景观 电影中老牛一直歇斯底里地追问女友小魏每日的行踪,直至电影的后半段出现了这一幕:老牛在后台黑暗的化妆间里再次追问小魏当日的行踪,他不断追问小魏然后怎样,然后怎样……但小魏却始终没有答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小魏跟他赌气说:「从今以后咱们没有然后,你他妈的还不走呀!」在一阵沉默以后,老牛用火机点燃自己的外套。小魏见状急忙用手帮他拍熄火焰。然后镜头一转,接上世界公园开阔的远景,在晴朗的天空下,世界公园里重复得叫人烦厌的广播声不绝传来。这组画面有力地点出了电影中所要探讨的另一个主题,即世界公园里的假景所比喻的日常消费「景观」(spectacle)对人际交流和沟通的侵蚀。 贾樟柯复述赵涛在深圳世界之窗工作的经验时曾这样说道:「那种感觉很奇特,白天满眼繁华,夜晚却很孤独。这种感觉让我找到了电影表现的角度和空间。」这种「景观」的繁华和个人的孤独之间强烈的对比,贯穿于《世界》整部电影里。贾氏对这种对比的营造甚至贯串于他对Flash动画和电子音乐的选用上。他解释道,自己曾走过很多地方,却发现中国人最热衷于移动电话,还有很多年青人沉湎于虚拟世界。这说明现实世界肯定出了什么问题。人们利用手机短讯相互沟通,但实际上人与人之间的隔绝日益严重。他尝试使用Flash和电子乐的声音来模仿这种虚拟生活。 他并认为使用电子乐可以制造一种空洞感,这种空洞感恰恰来自北京的日常生活本身。 贾氏在《世界》里希望紧紧把握住的,实际上是德博尔(Guy Debord)所说的「景观社会」的生存境况。正如德博尔所指出的,「景观是商品实现了对社会生活全面统治的时刻。」 景观社会是一个形象的社会,它不单是形象的简单积累,更意味着形象贯穿于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成了这些关系的中介。换言之,这是一个消费形象统治一切的社会。在德博尔看来,景观是商品发达社会的「世界观」,是一种客观化的、具体化的关于世界的总体看法,这种看法既是商品总体性生产方式在心灵上的投射,也是被形象统治的心灵看待现代社会的必然方式。 景观是对占据统治地位的商品生产模式的掩盖和辩护。它建基于生产中所形成的分离和异化之上,因此对景观形象的消费根本无法消除分离和异化的状态,相反它只会加强这种分离和异化。在这种加强分离和异化的景观消费中,人既不能认识他人,也不能认识自己,他∕她只能在不断重复消费中产生自我认同的幻觉。所以,德博尔认为,随着工人所生产的异化产品(即景观形象)日益累增,他们世界的时间和空间只会越益跟他们自身相分离。 《世界》所描述的正是这种生存境况。老牛不断埋怨小魏好把手机关掉。他一厢情愿,以为只要能接通手机便能解决双方的沟通问题。小桃与太生因无法解决的沟通问题而闹翻了,他们在公园里再次碰面时,参加了公园的虚拟飞毡之旅。他们对着摄影机堆出笑脸,挥着手,另一端的计算机显示屏上,他们正自由自在地沿着艾菲尔铁塔向上飘升。在这个虚拟游戏里,沟通问题被暂时放下了,但却始终得不到解决。在景观社会里,我们越多地把感情投注在消费形象里,我们便越深地陷入沟通的失语状态,因为这些形象根本无法成全沟通,而只会阻断一切沟通对话。 在这样的世界里活着,根本毫无出路可言。难怪贾氏自己最终也陷入迷惘之中,「其实整个电影拍到最后,我都是非常迷惘的,在中国土地上,我分不清这是新的开始,还是一个废墟。」 电影的末尾,太生和小桃终于没有丧命。在黑暗中,太生问道:「咱们是不是死了。」小桃的答复是:「没有,咱们才刚刚开始。」如果这是希望,这只能是无望的希望。在访谈中,贾氏曾不止一次把当下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跟1920年代的现代化进程相提并论。 对应于贾氏的说法,我们不得不重提鲁迅在1925年写下的悖论式的警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 〈贾樟柯水城畅谈:带着《世界》走世界〉,http://www.adonline.net.cn/article/sketch/Interview/200409/662.html 黄静:〈贾樟柯开放《世界》〉,《文汇报》2005.4.6,C1。 布劳耶尔(Ingeborg Breuer)等着,叶隽等译:《法意哲学家圆桌》(Welten im Kopf: Frankreich/Italien)(北京市:华夏出版社,2003),页202-204。 〈《世界》海报首次曝光 贾樟柯谈创意风格〉,http://gb.chinabroadcast.cn/6851/2005/04/04/602@503380.htm 布劳耶尔等着:《法意哲学家圆桌》,页204。 聂伟:〈贾樟柯:让记忆有迹可循〉,http://news.sina.com.cn/c/2005-04-13/12556374849.shtml 冯睿:〈贾樟柯细解《世界》五问:大家茫然是正常的〉,http://ent.sina.com.cn/x/2005-04-16/0448704319.html Guy Debord, tr. Fredy Perlman and John Supak,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 (Black and Red, 1977), #42. 仰海峰:〈商品社会、景观社会、符号社会——西方社会批判理论的一种变迁〉,http://www.cass.net.cn/chinese/s14_zxs/chuban/zxyj/yjgqml/03/0310/04.htm Guy Debord,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 #31. 梁文瑛:〈当北京天空变成灰色〉,《香港经济日报》2005.4.15,C18。 冯睿:〈贾樟柯细解《世界》五问:大家茫然是正常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