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活人事证方》(前后集)歌诀的来源与特点 《活人事证方》(前集)与《活人事证方后集》中的歌诀,具有“类文学”形式,其中也有一些作品文学性较为明显,可以归为诗歌。从全书验方基本皆取之于当时医书成方和民间秘方这个特征来看,这些歌诀应主要为宋代流传的作品。其中是否有刘信甫本人的创作,因为缺少文献佐证,还很难做结论。根据他“自幼习儒”后“屡摒名场”的经历,可以知道他接受过良好的文化滋育,也应熟悉科举应试中写作诗赋的要求。故大致可以推测,这两部书中的一些近体诗除出处明确者外,其他或与刘信甫有一定的写作关联;另一些属于古体诗范围的作品,除注明出处的以外,其他可能多为寻方时抄录;尚有一些方歌类作品,则应属于那个时代民间医药界的公共知识。当然,实际情况到底是比我们想象得简单些,还是更为复杂些,需要做进一步研究。 以下我们从中选择一些作品做一些探讨,大致可以看出其来源。为方便起见,只分“近体诗”与“其他”两类: (一)近体诗作品 《青娥圆》(前列第7题):《活人事证方》卷五《补益门》载:“青娥圆,治肾气虚弱,腰痛,俛仰不利,秘精。大益阳事。老人服此,颜色还童;少年服此,行步如飞。此方乃赵进道于广州太守于番人处得之,久服大有神效。遂作诗一绝以纪其功,云云。”金元四大家之一张从正在其医著中曾有“息城酒监赵进道,病腰痛”的记载[9]43,从“青娥圆”有治“腰痛,俛仰不利”来看,此方当为赵进道所藏,此诗亦为赵氏之作。虽然诗中“鱼”“虞”通押,未严格用韵,但显然这属于绝句作品。全诗写得相当灵动,“青娥不笑白髭须”一句,活用“青娥”药名,与“白髭须”老人对比,增强了艺术感染力。 《治吹奶》(前列第13题):吹奶,或称吹乳,即乳痈证。该书条目主要即此四句,其后只有一句说明性的话“上加乳香少许尤佳”。这是一首歌谣,但平仄格式基本符合绝句的要求。此诗已见早于刘信甫的南宋医家王璆所著《是斋百一选方》,文字基本相同,唯“一盃”作“一盏”。然“盏”为仄声,不合律。稍晚于刘氏的金代张璧《云岐子保命集论类要》中亦载此诗,四句为“妇人吹奶意如何,皂角烧灰蛤粉和。热酒一杯调八字,须用揉散笑呵呵。”首句与末句与刘信甫所录不同,不是同一来源,或有所改动。金代《张子和医药全书》在《治妇人吹奶》条下载“又方”:“以皂荚烧灰蛤粉和,热酒将来调数字,下得喉咙笑呵呵。”文字差别很大,应该也是以当时流传的医谣为基础抄录的。这说明《活人事证方》中的这首诗在南宋时代为南北医家所普遍熟知,盖非刘氏所作。 《又方接骨散》(前列第14题):《活人事证方》卷十七《补损门》载:“治打扑伤损。半两古老钱,用火煅,醋内淬数过,入没药、乳香等,入麝香少许。每服一字,用淡姜汤调服下,不拘时候,云云。”四句虽“支”“微”邻韵通押,但平仄韵律相当严谨,是一首绝句。前三句基本概括了药方名下作者所叙述的内容,末句道明所治和效果。全诗平平道来,简明易懂。明人朱橚等编《普济方》卷三百十中录有此诗,文字相同。该书“打扑损伤筋骨”部分主要取自宋代朱端章辑、徐安国补订之《卫生家宝方》。朱端章为刘信甫的前辈医家,该医著刊行于淳熙十一年(1184),比《活人事证方》早出,刘氏盖辑录于此书。 《驱蚊诗三首》(前列第16题):《活人事证方》卷二十《通类》之《治蚊蚋方》云:“翼日挂帐,无蚊子。辟蚊子呪曰:天地太清,日月太阳,阴阳太和,急急如律令。勅!面太阴念七遍,吸气吹灯,草上点之。云云。”这三首驱蚊诗不仅有方药、剂量、用法,每首诗的最后都提及驱蚊效果,其平仄用韵、音步节奏都基本符合五七言绝句的要求,朗朗上口,很可能是与上述辟蚊子呪并用的。但这三首诗原本是否就是一组作品,出于同一作者之手,是大可怀疑的。北宋著名藏书家温革《分门琐碎录》之《蚊虫》录有前两首,未录第三首。明人胡濙的《卫生简易方》中将《驱蚊诗》其一作为一药方,其二作为又一药方(按,文字皆有差异),而且将《辟蚊子呪》也作为一方,未收其三“萍朴楝活芎”一首。据此可知,即使前两首七言为同一作者,五言一首则当属另一作者,刘信甫将所见之诗合抄一处,便于使用而已。 《神仙齿药方》(前列第20题):《活人事证方后集》卷十七《口齿门》录此诗题下注“西岳莲花峰神传”。名为“神仙方”,其出处就带有神奇的传说了。释文莹《玉壶清话》卷五记载:“文莹丙午岁访辰帅张不疑师正,时不疑方五十,齿已疏摇,咀嚼颇艰。后熙宁丁巳,不疑帅鼎,复见招,为武陵之游,凡巨脔大胾,利若刀截,已六十二矣。余怪而诘焉,曰:‘得药固之’。时余满口摇落,危若悬蒂,谩以此药试之,辄尔再固。因求此方以疗病齿者。凡用之皆效。题曰《西华岳莲花峰神传齿药方》,序曰:‘元亨在天圣中,结道友登岳顶,斋宿祈祠方已,遍游三峰,酌太上泉,至明星馆,于故基下得断碑数片,仿佛有古文,洗涤而后可辨,读之,乃《治口齿乌髭药歌》一首。虑岁月寝久,剥裂不完,遽录以归。而后朝之名卿钜公,访山中故事,语及者皆传之,修制以用,其效响应。’歌曰:‘猪牙皂角及生姜,西国升麻蜀地黄。木律旱莲槐角子,细辛荷叶要相当。青盐等分同烧煅,研杀将来使最良。揩齿牢牙髭鬓黑,谁知世上有仙方。’”[10]54这显然是张师正自神其说之词。南宋张杲《医说》引南梁刘峻所著《类苑》中歌瑶《西岳莲花峰碑载口齿乌髭歌》,歌谓:猪牙皂角及生姜,西国升麻蜀地黄。木律旱莲槐角子,细辛荷叶要相当。青盐等分同烧煅,研煞将来使更良。揩齿牢牙髭鬓黑,谁知世上有仙方。”[11]卷四据此知此诗当为唐代以前的作品,原题为《西岳莲花峰碑载口齿乌髭歌》。张杲《医说》成于淳熙十六年(1189),比刘氏之著要早,但《活人事证方后集》所载文字与《玉壶清话》及《医说》皆不尽相同,且在“细辛荷叶要相当”句后注曰“荷叶剪心用”,可能另有出处,或者自己随手稍加改添。此诗虽然中间两联未用对仗,但与近体诗的平仄格式已大致无差了。 (二)其他作品 《药性相反歌》《药性相妨歌》《六陈歌》《十八反歌》(前列第1-4题):《活人事证方》目录下有一个说明:“药有金石、草木、鱼虫、禽兽等物,其出温凉寒热、酸咸甘苦、有毒无毒、相反相恶之类。切虑《本草》浩繁,卒难检阅,今将常用药性四百余件附于卷首,庶得易于辨药性也。”为了简要说明《本草》的药性和配伍要点,作者在排比“常用药性四百余件”之前先列出以上四题歌诀。相关研究者认为,最早记载药物配伍关系的是《神农本草经》,其中谈及药性有相反、相杀者,该书原著失传于唐初,所谓“十八反”的说法是五代后蜀韩保生在《蜀本草》中提出的,而宋代早于刘信甫提出“药相反”问题是王怀隐的《太平圣惠方》。⑨该书内容颇为刘信甫所引用,但王怀隐是用直接叙述的方式而非歌诀,故作为歌诀形式的《十八反》与王怀隐无关。在李杲、张从正的《珍珠囊药性赋》卷二载有《十八反歌》《十九畏歌》和《六陈歌》,其中《十八反歌》与《六陈歌》与刘信甫所录全不相同,《十九畏歌》则与刘氏《十八反歌》基本一致,文字稍有差异。李杲与张从正为金代医家,其书晚于《活人事证方》面世,故刘信甫不会取之于李、张二氏。陈衍于宝庆三年(1227)完成《宝庆本草折衷》初稿,名为《本草精华》。此时《活人事证方》梓行已经十一年了。在《宝庆本草折衷》中陈衍提到刘信甫其人和《活人事证方》,说明他亲眼见过刘氏之书。很有意思的是,他书中的《十九反歌》正是刘氏《药性相反歌》的翻版,只不过将“记取歌中十八反”一句中的“十八”改成“十九”。因刘氏之书在宋代以后相当长一段时期几乎失传,很少有人知晓,故医家所津津乐道的《十八反歌》《六陈歌》和《十九畏歌》都是《珍珠囊药性赋》和《宝庆本草折衷》的文本内容。从现有文献来看,刘信甫的《药性相反歌》《药性相妨歌》《六陈歌》《十八反歌》出现较早,很可能具有一定的原创性。而且从第一首《药性相反歌》“记取歌中十八反,莫使同行真个好”句到第三首《六陈歌》“后章别有十八反,一一分明说与贤”句来看,这四首歌诀是一个整体,具有内容的连贯性和形式的勾连递进。无论从传统医学知识阐发或医科歌诀写作的角度来看,这一组作品都有重要价值。 《浮萍》(前列第5题):《活人事证方》卷一《诸风门》“去风丹”条下载:“治中风,兼疗脚气、攧扑伤损及胎伤。服过百粒,即为全人。世传东京开河掘得石碑,梵书无人晓。有林灵素者,逐字解辨,乃是治中风方,韵语乃是《浮萍》也。”依其所记,则该诗为北宋开封流传的一首原刻于石碑上的民间歌谣,林灵素是辨识者,也应即为最初传播者。实际上这是将唐代《本草采萍时日歌》改写后的作品,八句之中有四句几乎相同,所谓“开河掘得石碑,梵书无人晓”,都带有神秘其方剂的色彩,不足凭信。 《神仙不老圆》(前列第8题):《活人事证方》卷五《补益门》记载:“神仙不老圆,书林陈氏秘传,金华山张先生乌须发方。服至百日,白者变黄,黄者返黑。又且大能温养荣卫,补益五脏,调和六府,滋充百脉,润泽三焦,活血助气,添精实髓,大有神效。歌曰云云。”书林陈氏指陈晔,为南宋词人,里籍为长乐(今福建境内)。庆元二年(1196)知汀州,庆元四年(1198)为广东提刑,毕生勤于著述,有《家藏经验方》等书。在《经验方》中详述了他四十九岁时“不胜衰”,后“忽遇金华张先生”,“慨然传一方”,甚为见效,于是“以其药品,概括为歌”。[12]卷二二四由此则知,《神仙不老圆》歌诀作者为陈晔。《经验方》宋代以后散佚,但陈晔与刘信甫同时代,略长于刘信甫,故刘氏得以知晓其方与歌括。他后来编纂《活人事证方后集》时,在卷四《白浊门》中又再次引用了该诗,可见对其药效体验之深。 《卢医周鼎集歌》(前列第10题):此诗置于《活人事证方》卷六《妇人诸疾门》卷首,是认为“孕妇服食药饵最难禁”,将之“附于卷首,庶得便于服食”。稍早于刘信甫《活人事证方》的朱端章《卫生家宝产科备要》卷五中载有此作,《太平惠民和剂局方指南总论》卷下记载与朱作大致相同:“产前所忌损动胎气药物,卢医周鼎集以为歌曰云云。”[13]553但这两本医著的文字都与《活人事证方》略有差异,盖刘氏转录中有所改动。 《手拈散》(前列第11题):《活人事证方》卷七《脾胃门》记载该诗本事:“叶石林游山至一小寺,颇觉齐整,学徒亦众。问僧所以,仰给者答云:素无常住,亦不苦求于人,只货数药以赡,其间独脾疼药最行。求方,遂授一诗云云。”显然这是叶梦得所获授诗诀,作者为“某寺僧”。明代张介宾《景岳全书》卷五十四载此事和具体药方,其中方名为《游山方》,是就叶氏游山事迹的概括性表达。 《服驻车圆法》(前列第12题):《活人事证方》卷九《泻痢门》道其来历:“虞丞相梦壁间韵语治泻痢。自渠州被召途中冒暑得疾,泄痢连月。因梦壁间韵语,读之数遍,其词曰云云。”刘氏于此条后特别注明:“出《夷坚志甲集》。”虞丞相,即虞允文。依文意,《服驻车圆法》是虞允文所梦见的一首无名氏题壁诗。 《可惜歌》(前列第23题):此诗当是刘信甫所录的一首流行于社会的“清修养生”歌诀,在宋咸淳年间李鹏飞的《三元参赞延寿书》中亦载录,题作《神仙可惜许歌》。《三元参赞延寿书》乃李氏入元后所作,较《活人事证方后集》成书为迟。但此诗作者当非李氏,或出于较早一些的神仙家著作。 从以上简略的探考可知,《活人事证方》(前后集)所录歌诀其中可能有刘氏的作品,有些可能经过刘氏加工润饰,但绝大多数应是原汁原味的“采集”,这与宋代医方著作往往为“集验方”的事理逻辑是一致的。其采集对象以验方类著作为主,也有道教著作、养生杂记和笔记小说,同时还有医家传授,或耳食听闻者。这与中医文献先后承传、不断扩展的内在属性相同,而承传与扩展的过程也正是“医科文学”得以介入、逐渐丰富的过程。 总的来看,这些歌诀虽然不乏一些运用修辞手法、发挥艺术想象、达到较为精致程度、具有一定艺术审美价值之作,但更多的是方剂、配伍、用法、禁忌、疗效的有机结合,体现为民间社会要求的实用性、日常生活需要的工具性、非知识阶层理解的浅白性。《服驻车圆法》“暑毒在脾,湿气在脚。不泄即痢,不痢即疟。独炼雄黄,蒸饼和药。甘草作汤,服之安乐”被称为“韵语”,其实句句皆用仄声韵,读来容易上口而已。从艺术角度看,质木粗浅,并无多少韵味可言,只能称之为“歌括”。 关于“歌括”,章炳麟先生因其不讲究修辞、缺乏藻采韵味而有所批评。他说:“今词又失其声律,而诗尨奇愈甚。考征之士,睹一器,说一事,则纪之五言,陈数首尾,比于马医歌括。”[14]90显然,他对“马医歌括”是很不以为然的,摒弃于艺术殿堂之外。这不仅代表了正统文学观念,也表达出“尊体以求”的一般的文体意识。 但尚有一些问题需要思考。中国古代有很多应用性的写作,出于“文人之作”往往被接受和传播,而出于“马医”阶层人士的写作,无论其在社会运行中发挥过怎样的作用,都不被认同,大多已经湮没无闻。医科歌诀因其具有“活人”的基本价值而得以刊行、流传,已属幸运,但认知与接受程度很低。其实,古代社会基层社会运行遵循的是“即事是学,即事是道”“百姓日用即道”[15]13,而其所需要的应用性文化,有不少正是出自民间社会。当我们对古代社会之整体进行考察和研究时,应对民间写作有观念之理解与同情,“马医”阶层的实用性写作不应排除出我们的视野。 应进一步注意的是,事实上参与民间应用文化建设的有不少士林阶层人士。仅以宋代医科歌诀写作而言,并不都如“马医”职业之卑贱,其中颇有“儒医”,而更多的是“儒而知医”者。在这个“门槛”较低的写作空间中,能够吸引众多文人投入精力亲为之,并普遍赞赏这种活动,是宋代的一个值得注意的人文现象。一些理学家提出“知医为孝”说,认为“事亲者不可不知医”[16]54,并且认为医理通于文理,这些都构成了文人将医道从巫术、方技中提升出来的背景;而文学乃至文化的整体俗化,切于日用的哲学理念逐渐显现,则成为消除贵贱意识的驱动力量。 刘信甫从欲作“活国之手”转变为矢志“活人之谋”,显然超越了贵贱的界域,其“活人”与“活天下”相提并论,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儒医的“天下观”。理解其“活人”行为的人道精神,领悟其“活天下”的新人文观,对于我们考察其写作医科文学作品,积极收集民间医药歌诀的活动,具有重要意义;对认识包括医药歌诀在内的医科文学的价值,也有一定的启发作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