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中医文献是传统医学知识的载体,具有科学性、技术性,同时包含了深厚的传统哲学思想,其写作多与文学相通。人们已经注意到中医文献的文体特征和文学价值:相当一部分中医篇章其实都是古文、辞赋的手笔,骈体、箴铭之类的韵文写作也颇为古代医家所采用。尤可注意的是,宋代医学著作中出现了数量可观的歌诀,南宋刘信甫《活人事证方》(前后集)中即存录了不少当时流传的医歌。其为临床实用而作的目的性和工具性非常明显,但写作技巧与审美特征亦有不同程度的体现,有些“类于诗”,有些则基本可称为“诗”了。如何评价宋代包括歌诀在内的“医科文学”的意义,需要理解宋代“儒而知医”的文化背景,同时应对民间实用性文学写作有观念上的理解与同情。 关 键 词:宋代医学典籍/医科文学/刘信甫/活人事证方/歌诀 作者简介:罗时进(1956- ),男,江苏东台人,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唐宋元明清诗文研究。 中医文献是传统医学知识的载体,既具有科学性、技术性,又包含了深厚的传统哲学思想,从科学与哲学的角度研究中医文献,在学科分类上应该属于中医学和中哲史的范畴。但人们已经注意到中医文献特有的文体特征和文学价值:相当一部分中医文献其实都是古文、辞赋的手笔,骈体、箴铭之类的韵文写作也颇为医家所采用,同时这一领域广泛出现了歌诀(歌括)体作品,文学色彩浓厚的诗和词曲也不乏作者。①古代医学文献中“类文学”和“文学性”作品数量相当可观,本文试将其称之为“医科文学”。 一、中医文献的“类文学形式”与宋代“医科文学” 用具有表意表音特点的汉语言文字书写的作品,本质上都具有一定的诗性特质。其实语言的诗性在本体论和存在论上是先于语言的逻辑功能的,这是语言学的一般规律,不独汉语言如此;而将其用来表达具有生命意义的内容,其诗性就更为内在化了。另外就中国古代医学来看,其意象思维特征与文学的形象思维是相通的,因此我们可以说“寄生死之重”的中医文献是自然具有某种程度的文学性的。 这一点从《内经·素问》中就能够感知,其问答形式和文体样貌颇类似于赋。试读“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逆其根,则伐其本,坏其真矣。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1]“形气相得,谓之可治;色泽以浮,谓之易已;脉从四时,谓之可治;脉弱以滑,是有胃气,命曰易治,取之以时。形气相失,谓之难治;色夭不泽,谓之难已;脉实以坚,谓之益甚;脉逆四时,为不可治。必察四难而明告之。”[1]这样的文笔几乎可以看作赋文了。后代的医学文献以赋命名的很多,即使没有赋之名,也多受到赋体的影响,而更多的医学著述,其篇章近似或直接采用散文形式的,就在在皆是了。 《内经》的问答形式揭示出传统医学文献实用性的特质,也多为后人采用。宋代周无所住撰《金丹直指》有《或问》篇,是典型的养生问答,明代汪机的《针灸问对》则是专题性问答。胡濙《卫生简易方·治虫蚁》(又方)记载:“清明日用熨斗内着火炒枣子,于卧帐内上下令烟出。令一人问:‘炒甚的’?答云:‘炒狗蚤’。七问七答,则狗蚤不生。”其“七问七答”更是“经典化”的表达方式,可以看出从《庄子·外篇·秋水》河伯与北海若的七问七答到佛教、道教文献中大量的类似形式对传统医学有很大影响。 当然与赋、散文相比,齐言诗歌(或非齐言歌谣)更具有记忆、诵读的优势。至迟到东汉张仲景著《伤寒论》已注意采用“方歌”的形式了,这可以看作歌诀进入医学典籍的标志。《全唐诗》卷881录载佚名(一作高供奉)题为《本草采萍时日歌》:“不在山,不在岸,采我之时七月半。选甚瘫风与缓风,些小微风都不算。豆淋酒内下三丸,铁幞头上也出汗。”②这首诗是歌谣体,内容与一般方歌或后代的汤头歌不同,是医与药两者的结合,既具有一定的医疗针对性,也有一定的抒情色彩。唐代民间这类歌诀(谣)应该比较流行,惜保存至今的不多。李约瑟曾经指出:“每当人们在中国的文献中查找任何一种具体的科技史料时,往往会发现它的主要焦点就在宋代。”[2]287从传统医学来看,宋代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发展期,恰恰也是医学歌诀高产出的时代。北宋许叔微有《伤寒百证歌》以七言歌行形式按症类证,阐发《伤寒论》之精微;南宋医家崔嘉彦曾撰《脉诀》(又名《崔真人脉诀》《紫虚脉诀》),以四言歌诀形式阐述脉理,凡660句2640言。其后李杲有方歌268首,影响都很大。文天祥曾记述王朝弼作医方《金匮歌》“发念取诸医书研精探索”而“久之无不通贯,辨证察脉,造神入妙,如庖丁解牛,伛偻承蜩,因自撰为方剂,括为歌诗”,自道“吾平生精神,尽在此矣”。[3]224文氏为其《金匮歌》作序,对其乡先辈确是具有理解之同情。 宋代堪称“医科文学”兴盛的时代,之所以如此,一方面与士大夫阶层普遍重视生命摄养有关,同时也与整个社会对作为职业和事业的“医科”的观念转变有关。③唐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4]48,“朝野士庶咸耻医术之名”[5]序。而宋代“朝廷兴建医学,教养士类,使习儒者通黄素,明诊疗,而施与疾病,谓之‘儒医’”[6]2878-2879。北宋政和年间朝廷改定医官名目,使儒医的地位得到提升。这种改变从表面上看是官僚体系制度化的作用,而背后则是入宋以来越来越普遍的“儒而知医”风气的推动。叶廷琯《鸥陂渔话》卷一云:“宋士大夫类通医理,好集方书,如今时所传苏、沈良方最著,抑或见之所撰书中。我祖石林先生《避暑录话》曾载数条,至今有传其法而活人者。偶见张介宾《景岳全书》载一方名《游山方》,云治心脾痛此药极奇。”④这是宋代叶梦得的裔孙对先祖事迹的记载,但绝非家族私见,清代陆锡熊等亦同样论到:“宋士大夫类通医理,而轼与括尤博洽多闻。其所征引,于病证治验,皆详著其状,确凿可据。”⑤ 宋代文人中“类通医理”者甚多,成为一个突出的文化现象。在医家病案所用方剂中有“王荆公偏头痛方”(佚名《苏沈内翰良方》)和“王荆公妙香散”(叶天士《临证指南》),故知王安石对医道颇为熟知。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十五曾记载“子厚知医,亦喜谈命,诊康节脉曰:‘先生之疾无虑’”[7]160,由此可知张载(子厚)乃亦儒亦医。试读欧阳修《删正黄庭经序》、司马光《医问》、苏轼《求医诊脉》、沈括《良方自序》、郑樵《本草成书》及《本草外类》、洪遵《洪氏集验方》、陆游《陆氏续集验方》、蒲虔贯《保生要录》等,足见宋代文人通晓医学知识,达到了相当专业的程度;而曾为翰林学士的许叔微精研医学而成一代名医,更是突出的典型。 正由于宋代文人通晓医药知识,在文学创作中往往作为意象或语典使用,产生了很多“药名”诗词作品,如黄庭坚作《药名诗奉送杨十三子问省亲清江》: 杨侯济北使君子,幕府从容理文史。府中无事吏早休,陟厘秋兔写银钩。驼峰桂蠹樽酒绿,樗蒲黄昏唤烧烛。天南星移醉不归,爱君清如寒水玉。葳蕤韭荞煮饼香,别筵君当归故乡。诸公为子空青眼,天门东边虚荐章。为言同列当推毂,岂有妒妇反专房。射工含沙幸人过,水章独摇能腐肠。山风轰轰虎须怒,千金之子戒垂堂。寿亲颊如木丹色,胡麻炊饭玉为浆。婆娑石上舞林影,付与一世专雌黄。寂寥吾意立奴会,可忍冬花不尽觞。春阴满地肤生粟,琵琶催醉喧啄木。艳歌惊落梁上尘,桃叶桃根断肠曲。高帆驾天冲水花,湾头东风转柁牙。飞廉吹尽别时雨,江愁新月夜明沙。[8]1226 从首句“使君子”、次句“从容”(取苁蓉的谐音),到诗末的“飞廉”“夜明沙”(沙通砂),每句都巧妙地使用药名,而“梁上尘”“断肠”(草)镶嵌之不着痕迹,药名的意义已经完全内化为诗意了。陈亚曾填过一阕为时人称道的闺怨词《生查子·药名闺情》:“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槟榔读。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时菊花开?犹有回乡风。”十一个药名前后呼应,意象勾连,文气潜转,将闺妇思夫之情表达得委婉含蓄,深切动人。 辛弃疾也写过药名词,如《定风波》(用药名招马荀仲游雨岩):“山路风来草木香,雨余凉意到胡床。泉石膏肓吾已甚,多病,提防风月费篇章。孤负寻常山简醉,独自,故应知子草玄忙。湖海早知身汗漫,谁伴?只甘松竹共凄凉。”(再和前韵):“仄月高寒水石乡,倚空青碧对禅房。白发自怜心似铁,风月,使君子细与平章。已判生涯筇竹杖,来往,却惭沙鸟笑人忙。便好剩留黄绢句,谁赋?银钩小草晚天凉。”词中嵌入了近二十种药名,其中明用的有木香、寒水石、空青、使君子、银钩、远志(别名小草)等;以谐音、双关手法暗用的有禹余粮(雨余凉)、栀子(知子)、紫草(子草)、海藻(早)、吴萸(吾已)、莲心(怜心)、蚕砂(惭沙)等。进一步看,在字词前后之间还复合镶嵌了石膏、防风、常山、甘松、硫磺(留黄)。作者对药名之熟悉的程度令人叹服,而以药名来表达词意、心情,已臻圆融无间的境界。显然原本带有文字娱乐性质的药名诗词写作,已经进入了文学创作空间,成为一种精致的意象性、艺术性思维活动。由此可以看出,宋代医学知识相当普遍地为文人所熟知,而“医学文学”较前代增加了更多的审美内涵,具有一定的典范意义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