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几年前撰写《日本汉文学史》一书时(后至2011年出版),曾在该书《绪论》中写过这样一段话: ……本书所选引的,除了主要是优秀作品外,也有些是因为具有特殊的或特定的意义,甚至是作为反面的供示众、供批判的目的而引录的,读者切不可误将这些也当成是优秀作品。例如……本书提到日本甲级国际战犯松井石根在中国南京大屠杀时写的一首诗,当然绝非把松井也算作优秀汉诗人,更绝非肯定这首血淋淋的屠城诗是优秀作品,乃是为了说明日本汉诗史上曾经有过如此兽性的血腥的一页! 我是中国人,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民族的血泪史。我也希望中日两国读者都不要忘记这些。可惜的是当年我在日本访学的时候,没有来得及多挖掘一些日本汉文学史上反映其军国主义流毒的作品。我见神田喜一郎选编的《明治汉诗文集》的后记中说:关于日清战役(即甲午战争)的汉诗文非常之多,野口宁斋就曾编选过一本叫《大纛余光》的书,神田因其中充满了军国主义精神,不宜选用,就不选了。神田先生的态度当然是对的。但我们现在倒是可以从中挑选一些“作品”来作为反面材料,《大纛余光》的例言中说,这本“征清诗集”收有一百八十七人写的四百六十七首诗(都是支持、赞美当局侵略中国的)。其实还不止这些数目,因为这本书的评语中还有不少人的“步韵”“次韵”呢。这可真是难得的反面教材!此外,我还知道有土居香国的《征台集》等,是写侵略我国台湾的,未能读到。但我还是读到了一些明治以后或多或少表露出军国主义思想的作品。这其中,有的人本身就是军国主义者、侵略者,如副岛种臣、伊藤博文、乃木希典、松井石根等等;有的却是大文学家,如竹井添添、国分青厓、森槐南、森川竹磎、本田种竹、斋藤拙堂、大槻磐溪等等;还有像狩野君山这样的大学者;甚至在明治以前,也有像吉田松阴这样的名人流露出强烈的侵略思想;其他更多的则是一些无名之人。凡遇到这类作品,本书都随处作了必要的批驳,并在第四章《明治以后》的第四节后,附了《甲午“军中诗”等》一段,专谈军国主义汉诗。 如果有高雅的学者讨厌我这样的做法,那么也得请他尊重我这样的立场和这样的感情。如果有人(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读了这些内容(不管是因为这些诗文还是因为我的批判),而感到不快甚至愤怒,我都将认为这是本书的成功。我特别要告诉日本的右翼学者,你们的一些先人作了孽,写下了这样的东西,是抹不掉的,谁也无权剥夺被侵害国家的学者批驳这些东西的言论自由。我也要告诉中国的某些鼓吹“应该停止宣仇式反日宣传”的学者,我对日本人民无仇,我有很多日本朋友,我揭露日本汉文学史中的军国主义流毒决不是所谓的“宣仇”,而是披示历史的真相,为了大家记取历史的教训。 在拙书《甲午“军中诗”等》中,我又写道:“明治时期日本一些军政官员在吞并琉球、甲午海战、侵占台湾、吞并朝鲜等军事行动中,也时有汉诗写作的。汉诗竟成了他们歌颂强权、侵略、屠杀的工具!这方面的特殊史料很值得研究者发掘。我读过夏晓虹教授在1999年《读书》杂志第11期上发表的《日本汉诗中的甲午战争》一文,深受启发。这可能是中国研究者第一次写的这方面的文章。可惜我读到此文时,已经从日本回国,没法在该文的启发下进一步查阅彼邦的有关旧书刊。”我当时根据种种线索,知道日本这一类汉诗文有不少,这是沾满了中国(以及朝鲜等)人民鲜血的人类史上最负面的文化遗产!这些东西实在应该发掘出来,整理出来,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可惜我后来一直就没有去日本从事此一工作的机会。 然而,最近我惊喜地读到了复旦大学查屏球教授乘在日本短时任教之机,业余策划主编、凤凰出版社出版的《甲午日本汉诗选录》。这大大扩展了我在这方面的视野,也帮我完成了一个夙愿。虽然这部书也还没达到较齐全的程度(如《大东军歌》《征台集》等就没有包括),还收入了少许我认为不必选的与战争无关的诗,但已经录有军国主义汉诗百万字之多,特别是有些是直接从当时日本报刊上摘录下来的,具有更“原生态”的性质,极为难得。我认为,凡是中国人,都应该感谢查教授等人和出版社的这一具有深远意义的义举! 我说“惊喜地读到”,其实又觉得不确切。因为我读的时候,非常受刺激,心情极为复杂,痛苦,愤恨,感慨万千!你看看这种东西,形式上算是“诗”,但毫无文学意趣和审美价值,只能说是审丑、审恶的对象,而且是最丑、极恶的货色!特别是,这种东西竟然都是用我们中国先人独创的汉字,基本按我们先人独创的语法和诗律来写的,又几乎全是用了我们中国的典故,但内容却是写侵略中国、屠杀中国人的。这对我们中国人来说,简直是莫此为甚的打击和羞辱!十几年前我读这类汉诗,就看到他们竟常常盗用“神州”这一中国别称来称其日本,并用“虏”“胡”“夷”“狄”类贬词来称我中国,更污蔑中国人为“豚”“奴”等等。彼邦著名汉诗人森槐南甚至有句云:“舆图忽已拓日域,梯航竞欲朝尧天。”不仅赞美本国的野蛮侵略扩张,竟然还用中华民族老祖宗“尧”之名来称彼天皇,真是无耻之尤!而这次读了《甲午日本汉诗选录》,更是连篇累牍,令人发指。 日本军国主义汉诗是人类历史上无耻程度难以想象的丧尽人性天良的“恶之花”。本来,中国文化哺育日本千年,彼即使不懂感恩,不思反哺,至少也绝不能这样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疯狂反噬啊!日本此类汉诗中最常见的关键词,竟然是“杀”“戮”“屠城”“血流漂杵”等等。“蹂躏”一词极为得意地出现频率之高令人无比吃惊。还经常看到津津乐道因杀人而莫大快感的“诗”!彻底暴露了日本军国主义无比残忍的反人类本质。即使百千万年以后,也休想抵赖! 日本军国主义汉诗不打自招,毫不掩饰地道出了侵略亚洲以至全世界的罪恶计划和狼子野心。“拓版图”一类词出现频率之高亦令人触目惊心。不少汉诗写了大量的中国地名,东北地区的不用说了,直接指明“天津”“北京”的诗句就非常之多,还有极端狂妄地宣称要进而统治整个“亚洲”甚至“寰宇”的。不少汉诗垂涎百尺地写到了中国疆土物产的富饶美好,赤裸裸地直言不讳地表明这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抢掠榨取的目的所在。 日本军国主义汉诗还清楚地显示了当年日本是全民族进入疯狂状态的。写作者中不仅有高官贵族,也有底层无名之辈;不仅有文人墨客,也有文化程度不高之徒,甚至还有方外的和尚之流等。本书《前言》中说:“我们曾天真地想象在这些连篇累牍的战争诗中,或许会有表现厌战或反战的作品,然而,几经搜寻,无论在总集中,还是诗人别集中,竟然未发现一篇,大感意外。”对此我早就深有同感。虽然我曾经好不容易“发现”过有一位汉诗人略有厌战和希望和平的情绪的流露,但那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而且,从书中还看到有些汉诗真实地直接描写了举国上下癫狂拥护欢呼的情景。 因此,对日本军国主义汉诗我们必须继续加强搜集、整理、研究、批判。这是非常罕见的人类史上最负面最血腥的文化遗产。这些东西,虽然当今大部分外国人(包括当今普通日本人)看不懂,一些中国同胞(以及一些有良知的日本学者)会感到恶心而不要看,还有很多日本学者对此讳莫如深,但这是非常难得的历史证据和反面教材,是日本军国主义文化的集中体现。而且,除了甲午时期,之前的侵韩、吞并琉球等等,之后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仍然还有这类军国主义汉诗,也应该全面搜集、示众、研究。 面对日本军国主义汉诗,深深感到我们中国人实在太善良了,有些人甚至太糊涂、太无知。我看到有不少中国学者写的有关明治日本文学、学术的文章书籍中,对那些日本作家、学者的军国主义诗文一无所知,还在大肆吹捧表扬他们。某些中国人编选的日本汉诗文集子中,居然还欣赏性地选录了带有军国主义倾向的作品而丝毫未觉。这也说明全面搜集、整理、批判、研究日本军国主义汉文学,是非常有必要的。 日本军国主义汉诗是人类文明历史上最丑恶的现象。从某种意义上说,足以与“慰安妇”制度相“媲美”。当今那些极端右翼的日本人千方百计试图否认有“慰安妇”这种事,或者竭力想淡化之,甚至正当化之。这激起了全世界正义人们的鄙夷和愤怒声讨。我们必须为“慰安妇”讨回公道!树立在某些国家日本使领馆前的“慰安妇”铜像,令日本右翼当局恼羞成怒,气急败坏。那么,我想我们多搜集、整理出版一些像《甲午日本汉诗选录》这样的书,是也能起到这样的作用的。 感谢查教授和凤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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