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后世诗歌中的大散关书写 蒙古与宋曾在大散关兵刃相见,但《全元诗》中言及大散关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首。与史事相合的,只有郝经《三峰山行》一首。三峰山之战是蒙古灭金过程中的重要一役。郝经的长篇歌行《三峰山行》,咏写的便是此役,中有句云: 都人尽喜识者惧,俄闻绕出西南路。突骑一夜过散关,汉江便着皮船渡。(44) 诗人将蒙古军队突入大散关,绕过金人重兵把守的潼关,自西南进入河南之事浓缩在此篇长诗中。董嗣杲《李正将病归》诗,写的是一位因病归休的李正将: 从军传勇略,信脚困行间。病废羞长剑,秋归见故山。 镜中双鬓改,众里一身还。风雪沉昏夜,犹思戍散关。(45) 这首诗描写的李正将,更像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一个符号:当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仍在执戈待旦之时,他却因病归休;当军中仍在流传着他的勇猛威名之际,他却感觉羞对长剑;当裹挟着风雪的漫漫长夜袭来时,虽身老故山,他心中念想的仍是昔年的大散关。此诗之妙,就在于将人物与所要表达的情感,从具体而微的事件中抽离出来,赋予它们更为典型与抽象的意义。他是元代的李正将,也可以是汉代的李广,还可以是南宋的陆游、辛弃疾…… 王沂《凤州道中》用组诗的形式将凤州道中风物一一题咏,颇见诗人之情思。“木瓜花映海棠树,宝鸡县西散关路”中的散关,已然不是宋金之际那巍峨、高耸的战略要地,而是木瓜花映着海棠树的道路了。由“战”至“和”,带来了由“关”到“路”的转变,结处“夜投山驿不成眠”的缘由,便自然可由“即今河洛污腥膻”(46)变为如今的“润逼春衫犹着雨”(47)了。 目前所见,元人诗歌涉及散关,且与战事相合的只有郝经的一首《三峰山行》,其余诗歌基本上见不到曾受陆游诗歌中大散关意象影响的印记。 可能因去宋未远,明代与元代情形大抵相仿。李濂《秋怀六首(其二)》中“黄阁谏书深国计,玉门羌笛散关愁”(48)涉及散关,以之与玉门关对举,写心怀边关、深忧国计。薛瑄游历之际,《连云栈道中四首(其二)》曾言及散关: 莫道西行蜀道难,老来深喜纵遐观。山从太白连岷岭,水绕嘉陵出散关。 石积层崖知地厚,路登绝巘觉天宽。驱兵过此思诸葛,大节长留宇宙间。(49) 连云栈道,“入蜀之道路,古曰褒斜道,起自汉中府凤县以北,南达褒城县,皆曰连云栈”(50)。在明清时又分为北栈、南栈二道,北栈“自宝鸡起程,南渡谓河,再溯清姜河西南行,逾秦岭,顺嘉陵江上源东支流而下,经东河桥、黄牛铺、草凉驿至凤县”(51),据诗意,薛瑄所过似为连云北栈。散关在这首诗中所起的作用有二:一是作为嘉陵江与散关相对方位的参照;二是暗用诸葛亮“复出散关,围陈仓”(52)之事以与结处“驱兵过此思诸葛”相呼应。至于郑明选的《寄徐山人》诗,则继承了诗歌史上对于大散关描写的另外一个传统——咏写老子。诗云: 一丘一壑有跻攀,君在千山复万山。家住好山松径里,人生浮世酒杯间。 应同皂帽看辽水,莫自青牛出散关。尽道市朝堪大隐,老夫疏鬓十年班。(53) 诗歌开篇暗用《汉书》“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54),写归隐之乐,颔联“青牛出散关”用传说老子骑青牛出散关之典,尾联再扣归隐主题。 至此,我们在诗歌中发现了与散关密切相关的三位人物:老子、诸葛亮、陆游。老子自散关彻底遁世而出,诸葛亮与陆游皆曾在散关奋发蹈砺、昂扬入世。诸葛亮六出祁山、功盖三国,虽最终陨落五丈原,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北伐中原的人生价值;至于陆游,北伐之志毕生未得实现,功名不遂,令人慨叹。 清代是诗歌再次繁荣的时期,与大散关相关的诗歌较之元明两代更为繁荣,在主题等方面也有新的拓展,清诗中涉及大散关的诗歌主要有如下几类: 第一,极力渲染散关地理位置之奇与险,以毕沅《大散关》为代表: 岭形宛游龙,雄关跨其脊。凿空自邃古,五丁创开辟。窄磴缘豪茫,耳刮手摸壁。晦冥雷云屯,险阻隔咫尺。熊藏密箐啼,狨抱乱石掷。千盘不到顶,弗敢睨健翮。梁益万里道,咽喉此地扼。群雄昔虎斗,割据判顺逆。封以一丸泥,万夫争辟易。废堞至今存,缅想战守策。失势破竹如,国殇瘗血碧。杜鹃唤凄魂,髑髅等山积。年深变磷火,吓人风雨夕。闲行溪谷间,沉沙露折戟。(55) 岭若游龙,雄关跨脊,开篇即见雄浑之气。“刮”“摸”写攀爬之难;“掷”字写乱石交横;如此奇险,堪称扼咽喉之要道。群雄争斗,废堞犹存。杜鹃啼血,髑髅山积。风雨之夕,磷火熠熠。至此处,将开篇的雄浑一变而为阴寒、凄冷。诗歌没有从正面描写发生在大散关的诸多征战,但是“髑髅等山积”“沉沙露折戟”已然将它的历史概括得极为精到了。 第二,由地理之险要,推及散关实为咽喉要塞,故而诗中或兼及发生于此地的战争与冲突。 一些诗歌的描写超越了具体时代,读来颇有典型性,如乔光烈“秦地川原苍莽间,蜀人从此送残山。平时战伐今何在,落日秋风大散关”(56)、吴仰贤“大散关前落日黄,马蹄得得上高冈。山门乞供僧敲磬,茅店停骖叟卖浆。浅草平原寻猎碣,荒烟古木出陈仓。三秦战骨知多少,画角声中吊国殇”(57)等皆为此类。 第三,写三国与宋金之事。何绍基《大散关》写三国曹刘争战,诗云: 振策秦山指蜀山,重经清渭水潺潺。寒曦雾破军阳戍,古树秋余大散关。峰影转时人面黑,石花飞处马蹄殷。曹刘战垒知何在,驿馆还闻鼓角闲。(58) “古树秋余大散关”颇有几分陆游“铁马秋风大散关”的余韵,不同的是,陆诗中的金戈铁马之气,在何诗中已经化为了寒曦、淡雾与秋风。结处诗人明知故问,问道三国古战场在何处,明明就是此地大散关!风景不殊,正自有时代之异。大散关周边,无数次燃起宋金交戈的战火。一些诗人试着用诗歌还原当年的战争场景,例如张澍便长于此道,其《黄牛堡》《和尚原》二诗以咏史的方式写昔年战事: 黄牛堡上陈云垂,力战金人势不支。合喜游兵鸟兽散,吴璘果是好男儿。(《黄牛堡》) 落日军阳外,高原大散东。溪屯寒豹雾,山响宝鸡风。地险羌戎据,天低鸟路通。议和遗弃后,吴玠竟无功。(《和尚原》)(59) 《黄牛堡》诗后作者自注:“绍兴三季,金人大举入寇,徒单合喜扼大散关,游骑攻黄牛堡,吴璘驰至杀金坪,驻青野原援黄牛,金人引却。”正如作者所揭,绍兴三十一年(1161)徒单合喜将5000余骑自凤翔大散关入川,分三寨,游骑攻黄牛堡。守将李彦坚告急,吴璘方受贺,即肩舆上杀金坪,李彦坚督官军用神臂弓射敌;吴璘遣将官高崧为援,仍与本堡管队官张操同力拒敌,遂扼大散关,深沟高垒以自固。吴璘驻青野原,益调内郡兵分道而进。(60)诗歌所写的,当即此段史事。 《和尚原》诗以军阳戍、大散关引起,点出和尚原所处之方位与奇险之势。若就此止住,则会沦为平庸之作,将整首诗歌境界提升起来的,是尾联“议和遗弃后,吴玠竟无功”。 吴玠,“沉毅有志节,知兵善骑射,读书能通大义”(61),建炎四年九月(1130)吴玠收散卒以保散关东和尚原。绍兴元年(1131)金将没立、别将乌鲁折合相约会兵和尚原,为吴玠所败,两军终不得合:此年十月,兀术攻和尚原。吴玠“命诸将选劲弓强弩,分番迭射……敌稍却,则以奇兵旁击,绝其粮道。度其困且走,设伏于神坌以待。金兵至,伏发,众大乱。纵兵夜击,大败之。兀术中流矢,仅以身免”(62)。三年(1133),吴玠日夜驰三百里,于饶凤关大战撒离喝,“玠军弓弩乱发,大石摧压,如是者六昼夜,死者山积”,不虞有叛入金者,导以间路,宋军遂溃。未几,金退,吴玠掩攻其后军,“堕涧死者以千计,尽弃辎重去……虽入三郡,而失不偿得”(63)。饶凤关之役后,金兵退出汉中。四年(1134)二月,金人复入,攻仙人关。吴璘方在和尚原,玠令弃之,经营仙人关右杀金平,经苦战,大破金军。吴玠与敌对垒且10年,九年(1139)卒于仙人关。和尚原之战与仙人关之战,被南宋人列入13处战功之中,史评曰:“方富平之败,秦凤皆陷,金人一意睨蜀,东南之势亦棘,微玠身当其冲,无蜀久矣。”(64)此言不虚矣。 简单梳理过了吴玠生平,我们发现吴氏能征善战,固守山河。但这无数热血将士拼来的疆土,竟然在绍兴和议中被割让了出去。“岳飞复唐、邓,张俊、吴璘复商、秦,吴玠复方山、和尚原,皆间关百战而后得,今吾不能有其地,反尽割入于敌,听其分画矣。”(65)此论为“议和遗弃后,吴氏竟无功”一联所概括。 第四,一些诗歌书写宋金战事兼及陆游为题,这类在清诗中为数不少。例如周长发《大散关》: 峭壁关门立,山腰一线微。岩花迎马落,翠鸟贴人飞。转战谁休甲,争雄未解围。放翁长太息,早向越州归。(66) 该诗一联一转。首联写高险,颈联忽用丽语,颔联再转,言及“战”“休”与“解围”,尾联点题,引出落寞地叹息着的陆放翁。 如果说像周长发的《大散关》这类诗歌是以大散关为题兼及陆游,那么吴绮《陆游》、祝德麟《题渭南集二首(其二)》等则属于咏写陆游时兼及大散关: 壮气雄才不易删,渭南词客老投闲。平生多少凄凉志,铁骑西风大散关。(67)投老山阴守故园,笔床茶灶伴篱樊。画来团扇家家看,数遍残棋局局翻。大散关犹回远梦,小朝廷竟忘中原。可怜未瞑孤臣目,凄绝临终廿八言。(68) 或许正是因为陆游自己在诗歌中反复言及大散关,所以后人也认定放翁与大散关有不解之缘,才会自然地将二者关联起来。汪仲洋“金人悲会战,魏将悔穷追”(69)(《自和尚原至大散关》),将三国事与宋金事打并在颔联之中。与之相类的,还有李星沅的《益门镇》。相较于汪诗的省练,李诗则用了两联敷衍三国与宋金事: 云栈飞来十万山,从兹鸟道费跻攀。峡流远注嘉陵水,天险横当大散关。激石有声村碓转,纤萝不动阵图间。高原一割长城坏,神臂空劳上将弯。(70) 首联、颈联从地理位置写大散关之险。颔联“阵图”透露出诗人暗用诸葛亮八阵图之事,至于尾联的“神臂”,当指神宗时李宏所进的弓弩,因其能射240余步,故而神宗赠名曰“神臂弓”。为增强实力,北宋时便以神臂弓装备军队。绍兴十二年(1142)和议,南宋朝廷割唐、邓二州以及商、秦二州之半,弃方山原、和尚原,以大散关为界,遂使大散关无屏障可依,唯有与金兵直面相对,这无异于自毁长城,即使有再多的神臂弓,又有何用? 第五,正因大散关曾多战伐,如今时平,所以还有一些诗歌感慨时清、颂扬当下,如谭宗浚《过大散关》: 陈仓驿口四山围,且喜清时战鼓稀。行过散关曾不觉,萧萧黄叶点征衣。(71) “乍接陈仓道,斜连大散关”,陈仓道与大散关带给人们的印象似乎总与战争相关。经行此处,诗人丝毫未感觉身处古战场,只有目睹萧萧黄叶飘下,才恍然意识到身在何处。历来与鼙鼓之声少有分离的大散关,在此诗中主要用来凸显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借异代感慨当下,是历来文人的惯用手段。王昶《题盛上舍青嵝锦细雨骑驴入剑门图》本是一首题画诗,写得铺排扬厉,极其渲染之能事,将蚕丛、剑阁等一一纳入笔端。中间忽然插入陆游之事,称: 长啸忽忆渭南伯,当年此地想驰驱。流传诗卷七字在,千秋清兴谁能如。便倩好手拂缣素,云烟咫尺生空虚。我思放翁在西蜀,女真日日寻戈殳。大散关前烽火急,秋风铁马凌晨趋。赋诗草檄感大义,中原未定空嗟吁。方今太平一寰宇,梁益以外归方舆。(72) 诗人见到盛锦《细雨骑驴入剑门图》之后,不由想起曾经身在大散关的陆游。昔时铁马金戈、而今太平寰宇;昔日“女真日日寻戈殳”,而今“梁益以外归方舆”。变化的不仅仅是时代,还有身份。昔日,宋金是长期对峙乃至兵戎相见的敌人,而今实现了海内混一、四海为家。 通过梳理发现,大散关在有宋一代,特别是南宋时期,自开国始便与发生在川陕的绝大多数军事冲突密不可分。陆游初次将大散关纳入视野的乾道八年(1172),距离被宋人列入13处战功的仙人关之战与和尚原之战已然过去了近40年,距离绍兴末年宋金两国在大散关爆发大规模冲突也已近30年,这期间大散关上无数次燃起烽火,却未有诗人将其付诸笔端。 从这个意义上讲,是陆游在诗歌中发现和创造了“大散关”。如果没有陆游,大散关所承载的,或许只能是史料所需的时间、地点、人物与事件。正因为陆游,才使得大散关从此具有了别样的温度与色调。这些温度与色调,通过陆诗,又传递到元明清三代的大散关诗中。与史事结合最深的,当推郝经、张澍;郝诗长于铺排,在展演中将蒙军道出散关、假道伐金之事娓娓道出;张诗只言片语,却能将巨大信量包蕴在七绝、五律之中,揆之史书,亦颇中的。还有一些诗歌从大散关的奇、险切入,或写景、或抒情、或怀人、或咏史。所咏之史,或为三国事,或为宋金事。三国多言诸葛亮,宋金则多及陆游。还有一些作品,感慨昔日纷乱、喜悦当下升平,亦为一题。 从总体上看,清代诗歌对于史事中的大散关、陆游塑造的大散关以及大散关映衬下的陆游都有较好的关照与呼应。陆游在诗歌中发现和创造了大散关,大散关在清诗中被反复题咏时未尝没有被打上放翁的烙印,从这个意义上讲,清诗中的陆游也因为大散关而被重新塑造与结构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