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降临很可能只是一次胡思乱想。一次不期而遇的停顿,或者顿悟、回忆。某一个创痛突然揭去了疮疤。也可能是面对苍穹时无语的缄默,长时间的沉思默想。面对自己或者面对现实的一个转身,凝视——或者回望。漫漫黑暗里不知从哪里出现的一抹光线。或者白茫茫的光亮里不知从哪里嵌入的一丝黑暗。坠落中一次牢牢的“抓住”。苍白的无所事事时的怀疑或惊惧。小说在这时候忽然间就降临了,它从你蓄谋已久的期待之外而来。我在这里用到了“降临”这个词语,这个词语出现在这里恰如其分。小说就是无中生有。它的来处原本就是没有。因此它的到来很像是凭空降临的惊喜或“神迹”。这么说并不过分,我强调的不是神秘恰恰是它的突如其来。比如非常意外的某一次“碰撞,”可能刚好就导致了某个小说珠胎暗结。“碰撞”在写作者那里是很美妙的时刻。能够遭遇到怎样的“碰撞”并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事情,也很难被“设定”。但是作家似乎生来就在等待“降临”,等待“碰撞”。前提是在降临或碰撞之前,作家已做好了各种准备。于是那些看上去阴差阳错或者稀奇古怪的结果——实际上很早就有过铺垫。 很多人都提到了“养”故事,故事是可以养大的。怎样养故事是作家自己的事情,说起来千差万别。但动机是一样的,即写小说就是要把一个突然降临的念头养成一个很大的故事。从“无”中生出一个“有”来。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每一个小说在最初的时候因此都曾经是一个胚胎,小说的胚胎。比如说我的小说我都能看到它们还是一粒种子时的样貌。有时候我尽量看到我脑子里面去,看到我思想里面去。这种对自我内部的注视,可能是我很早就养成了的习惯。注视并不能解决问题。小说从种子到胚胎还有一段距离。或许种子很快就能变成胚胎,但是也可能永远成不了胚胎。正像前面所说,它们需要“碰撞”,需要“降临”。种子是自己埋下的,它就在那里,等待着萌发。很多小说的种子很可能会被风吹散,散落在意识深处永不被记起。种子的宿命往往就是这样。小说家的悲哀就在于,看到另一个小说家所写的某一篇小说时会忽然想到:天哪,我在哪一年也曾经想过要写这样一个小说。这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一闪即逝。但是,即使有了小说的胚胎也不一定就能顺利长成小说。小说的胚胎很多时候都会莫名其妙地胎死腹中。因为它是残缺的,先天不足的。每一个小说家都充满了否定和怀疑精神。这种精神使得小说家在还没有开始书写的时候——就很容易发现它的漏洞、破绽或无意义。放弃写作是写作者最为常见的常态。碰到这种事情你只能说,胚胎的宿命往往也是这样。 所以能够长成小说的胚胎都是那些幸运的胚胎。当它还只是混沌的一团,它还没有毛发,还没有皮肤,但它分明已经在我的脑子里了,在我的思绪里了。它还只是某种水分,还只是某种气息。却又恍惚能分辨出似有若无的面影。在我这已经是很值得欣喜的事情了。我当然会细心地“养”着它。我于是怀着外人并不知晓的某种秘密。独处的时候我凝神屏息,生怕惊扰到了它。即使在人群里我也会时常发呆、走神。我看着那些水分那些气息聚拢在一起,渐渐成形。这样的过程并不欢乐,事实上我还怀着小心翼翼的隐忧。担心畸形,担心夭折。直到我看到小说的胚胎在慢慢变大。我甚至眼见着它长出了五官。那么清晰那么饱满。我相信小说是有五官的,每一个小说都应该有它自己的面孔。小说不光有面孔,它还有它自己的思维。它的气息它的体量。它自己的精神气质和它自己的格局。只有当我隐隐约约看到了这个小说的面孔时,我才会动笔开始写作。我要把这个小说写下来。尽管如此,也会面临这样的危险:即写着写着就写没了。这种情况和人差不多。真是很相像啊,有些人走着走着也就走没了。因此能够把一个小说写下去让我特别珍惜,让我感激。那些一波一波不断出现的否定情绪被我自己克服掉了。那些不时冒出头来的怀疑精神也被我摁下去了。一旦完成了这个小说真的会让我感到幸福。就像是获得了一间屋子终于做成了的仪式感。它意味着某种虚无的无形的只有自己看得见的胚胎终究变成了文字。它从此有了真实的存在。无论在纸上还是在屏上,它都是可触摸的实体。 现在回到《林楚雄今天死在马鞍山》。这个小说的“种子”其实是源于武汉市的一条街道。武汉市的这条街道名叫雄楚大道。很多年前——已经不知道是哪一年了,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街道名称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把雄楚两个字调个个儿特别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当时我就想什么时候我要写个小说,主人公的名字就叫楚雄。对了,当时我也想到了“林”这个姓。好吧,就叫林楚雄。我并非要试图解释这个事情。没有比小说家去解释自己的小说更愚蠢的了。但是林楚雄这个名字就像是一粒小说的种子,很早就埋在我脑子里了。这种想法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它不过是我内心里很任性的一个念头。类似这样的念头每个人的脑子里都会频繁出现,多不胜数。尤其是他为什么要叫林楚雄而不是别的什么楚雄,仔细想想也很随意或者荒唐。可是事情就是这样,我甚至无意间会常常念叨起林楚雄这个名字。这表明我在牵挂他,我只能这么认为。后来我计划写一部《东湖故事集》,那要到更晚以后。《东湖故事集》的写作是从《落雁岛》开始的。那时候我经常跑到落雁岛去,我在那里看到了很多拍婚纱照的人。相对来说,在马鞍山森林公园拍婚纱照的人要少得多,几乎没有。但是我在《落雁岛》里只是写到了同学聚会,并没有写到拍婚纱照的人。我以为这是某种缺憾。这种缺憾在我写《林楚雄今天死在马鞍山》时得到了弥补。所谓拍婚纱照的人其实和我在落雁岛里看到的那些人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是另外一些人。是我在“养”这个故事时逐渐浮现出来的人。林楚雄的名字是这个小说的种子。和它发生“碰撞”的是在马鞍山很难见到却又突然“降临”到这里的那群拍婚纱照的人。他们是某些气息,是某些水分。我很难把他们还原成在落雁岛看到的那群真实的拍婚纱照的人。于是他们和林楚雄这个名字共同“合成”了我这个小说的胚胎。我看到它慢慢长大,慢慢长出了它的五官。当然,小说的五官就是那些人物的五官,那些人物的面孔。或者不仅仅是他们的五官,也不仅仅是他们的面孔。我可能没说清楚,说不清楚是我更愿意认同的状态。老实说,写那种说不清楚的小说比写说得清楚的小说更有意思。我记得我开始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是在2017年春天。我差不多花了两个多月时间完成了这次写作。在那段时间里,我和小说里的那些人物生活在一起。我们之间存在着极其隐秘的联系。小说就其本质而言就是虚构,但是有时候虚构本身又非常像是“实录”。我不过是在把我脑子里看到的那些东西“抄写”下来。当小说完成之后,比如现在我和《林楚雄今天死在马鞍山》之间那种隐秘的联系——事实上已经“断开”了。它将是一个独立的小说,被人阅读,或者不被人阅读。而我只是另外一个人。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它,去接受属于它自己的命运。 - 作 者 简 介 - 曹 军 庆 湖北省作协文学院专业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魔气》《影子大厦》。中短篇小说集《雨水》《越狱》和《24小说》。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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