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选修课被学生形容是“我们这代清华学生的浪漫记忆”。那时,来自文理工科的学生齐聚一堂,在晚课上读诗诵词,稽古勘误。 李树勤说,王步高刚到清华时,学生不重视人文素养。南开大学教授顾沛在全国各地开数学文化讲座,场场爆满,唯独在清华只迎来了稀稀拉拉的几个学生。王步高在一段自述中说,自己也曾做过噩梦,200余人的教室学生几乎跑光,只剩下六七人。 王步高上课从不点名,课件只用繁体字,说话是带有浓重扬中口音的普通话,“我说的才是标准的中国话,你们那是北京方言,我的更有来头。”他的课常常拖堂数十分钟,台下仍然坐满学生。他认识学生的方式大多是在课上问,“×××是哪位,今天在吗?”这意味着学生上次的作业写得不错。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的王莹经历过没有王步高的校园,“那时学校也有诗社,但大家都是乱写,连格律都不通,也没正经办过活动。”王步高到清华开课后,组织学生成立了清莲诗社,“他不仅教我们基本的规则,还让我们领略到诗词的美。” 诗社的成员大多上过王步高的课。逢年过节,王步高都会叫学生到家中聚会,行飞花令,吟诗作对。后来流行玩狼人杀,他就坐在一旁专注地看。 2016年12月,王步高主编的《清华学生诗词选》出版,收录了他到清华任教以来,选修过《诗词格律与写作》课程241名学生的600余首作品,其中近200人为理工科学生。 原中华诗词学会常务副会长、诗人梁东认为,“这些作品甚至令人‘震撼’‘自愧不如’”。王步高鼓励学生将街道、电脑等现代社会的物象写入诗中,“写得不像古人不见得不好,现在哪有什么残灯和纸窗”。 他读了一辈子诗,反对诗词无用的说法,“读书人就是要‘为往圣继绝学’,继承中华文脉”。 1966年,王步高被打成江苏省第一批“反革命”,之后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无休止的批斗。批斗会上,王步高想到鲁迅“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竟在主席台上笑了起来,台上台下都跟着一起笑。30岁出头的县委领导一时下不来台,事后找人私下劝他“哪有组织向个人低头的”。 女儿王岚说,王步高生前最自豪的事情之一就是从未揭发他人。“文革”后期他更是公然对县委书记说,“我没有罪,我绝不走坦白从宽的道路”。 那是他家最艰难的一段岁月。王岚回忆,当时全家只有母亲有收入,后来为了供父亲考研,吃肉的次数极少。唯一一次过年吃鱼,还是父亲的老相识用破雨衣裹了一条大鱼,丢在家门口转身就跑。 但是条件再差,他也没有攀附过谁。关系亲近的学生做了当地某局的局长,他反而减少来往。后来学生仕途不顺,两家走动才又频繁起来。 他喜欢罗庸和冯友兰填词的西南联大校歌。每次在课堂上念完词后,他总要沉默几秒。他还说自己喜欢杜甫多过李白,“更入世,更忧国忧民”,讲课时一定会念“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首诗。 亲近的人知道,“文革”期间,他曾被调到扬中的丰裕五七学校当副校长,联络学校接济了很多没鞋穿,冬天踩着高跷来上课的学生。 在王岚眼里,父亲像古时候的言官,“从来没有得罪不得罪的概念”,看不惯的事情当面就要说。不管是在家还是在课堂上,他总是忍不住针砭时弊。王步高骂起长袖善舞的文人毫不客气,还会批评同行不重教学,“很多研究诗的人根本不会写诗”。 写诗出律、不符合常识也在他批评之列,例如南宋词人姜夔的“淮南皓月冷千山”是胡写,“大年初一怎么会有月亮”,他还布置作业让学生给古人“找茬”。 学生交来习作,他逐字点评。上课前,他总会提早半小时到教室,补充字库,调试设备。一堂3小时的课,课件超过300页,他把诗词中所有的入声字用蓝色标出。“一点也不敢敷衍,这里的讲台以前是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等大师站的地方。” 每学期他都重新编撰课件,把最新的研究和学术争鸣成果放进去。往届学生都争着义务给他做助教,一名学生专门为他开了一个网站,便于收发和点评作业。 王步高对慕课(MOOC)的兴趣也很足,多门课程入选国家资源共享课,病中都在做收尾工作。 他是业内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前几年,他和上海古籍出版社组建的四人团队同时做唐宋词选编,却比对方更早完成。后来那边打来电话说,“王老师以后要出什么书通报一声,我们就不做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