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我说他,一下子就敏锐的抓住了小说写作的本质,当他在《个案分析》中引用他敬仰的小说家王小波的话语时:“我不仅喜欢艺术家,也喜欢警察。我总觉得,这两种人里少了一种,艺术就会不存在了。” 确实,正如他清楚地揭示和强调的,这正是艺术或写作本身的难题,任何一个小说家可能都得以自己的方式来重新面对这个难题,如何作为既是对秩序服从的警察,如何同时又是在自由的想象中冲破一切界限的艺术家,如何可能既服从规则又超越规则呢?其实,这是艺术的本质,甚至是艺术本身所体现的悲剧性。因为,任何法则只有是可以僭越的,才是法则,但是,法则一旦可以或可能被僭越,显然又不是绝对的法则了,因此,法则总是被僭越的,秩序总是被打破了,那么,这个打破艺术的法则如何形成呢?以什么方式可以形成一个打破法则的法则呢?显然,并没有这样的“元法则”或“元规则”。而艺术或小说写作正是要深入表现这个难题,二十世纪的汉语文学其实一直在面对这个汉语言说法度的问题,无论是“断裂”还是“杂种”,都是在寻求变异的规则。 那么,小说是否可以为生命的叙事发现一种方式,个体可以讲述自己的故事,而不被故事所淹没,或者,故事可以被叙述者所讲述,但是,不会被讲述者所堵塞,故事还要继续下去,故事是故事的未来,故事是生命的幸存,无论是生者的名字还是死者的名字都被故事所传递,名字将是幸存者。 如同他对王小波的哀悼:“我要笑,我为王小波的小说笑,为了王小波的小说的‘有趣’,为了中国终于有了王小波这样的小说家。”(《论操作与不可操作》),这是他对哀悼的独特的体会,对故事的独特的体会:“如同对死亡本身是不可谈论的一样,死亡的神圣意义在于不可操作。” 因此,我不知道该如何来“评论”或“谈论”他的小说,如何接着讲他的故事,我不知道他如何以“死亡”来展开他的故事的,是否,正是,死亡是不可操作的?谁能操作死亡呢?甚至连死神也不可能,他的案件小说都是在一个个谋杀或死亡的故事中展开的。他如何能够讲关于死亡的故事?除非他战胜过死亡,除非他找到了克服死亡恐惧的方式,也许所有的故事不过是克服死亡的方式?那么,如何在不可操作中来面对他的小说写作?他的小说的不可操作如何“操作的”?能够这样提问吗?应该问,他的不操作的写作如何“写的”,不,是如何不去写的,如果小说是可以写的,就是可以操作的,如果是不可以写,不能写的才是不可能操作的。那么,他如何“写”这个“不写”的呢? 我不知道!我知道他在生存的悖论上挣扎,如在鲁迅先生的写作中,遇到了一个面对自身文化传统的内在的困厄:如果这个文化已经败坏了,衰败了,鬼气太重,要赶鬼或驱鬼,如同阿Q的名字是阿鬼的暗示,但是,只有把鬼唤醒或放出来,才能赶出去,而这样的话,其实又放出了鬼,那么如何以鬼来赶鬼?这是如同面对美杜莎的头颅的方式——这个头发是蛇的恐怖的女怪物,如果你一去看她,你就会失去自己,变成石头,因为你在惊愕中变成了不动的石头,你在她的凝视下失去了自身,打败她的方式是用一面镜子,让她看到她自己,让鬼怪去面对鬼怪,以便我们可以从中脱身。这个归还的打击方式,是故事的开始,是存活的可能性。他的写作一方面是在故事中让现实绝对的重现,他的公安案件的写作,即是绝对还原事情的真相,但是,却是在故事的虚构中,让这个不虚构的时代,却只有在绝对虚构的故事中被超越。这个时代的幻象要么是如此的“现实”或功利,以至于想象完全被剥夺了权利,被巨大的现实变成了美杜莎的石头;要么是在妄想中从影像到影像的复制或繁殖,被自己的虚构所欺骗,梦想变成一个万能的美杜莎;而只有创造一面镜子,才可能赶鬼,于是,小说写作的困难在于,如何同时面对现实的严峻的残酷性或非诗意,以及诗意本身的贫乏或泛滥,在反讽诗意中重建诗意,在顽强的推理或分析中消解石头般硬化的现实。他的小说写作一直是在这个困境中展开的。 八十年代的先锋小说和九十年代的写实小说的分裂,不过是这个难题的表现而已,我想说,他已经很早就进入了这个困难,并且找到了自己的“缝合”方式或“链接”方式。 于是,他说他还是“批评家”,那么,在艺术家和警察之间出现了第三者方式?一种不可把握的连接方式?他可能同时兼有这样的三种角色?因此,我应该在警察和艺术家之间,为他的写作确定一个位置?有这样的位置吗? 但是,作为小说家他如此认同另一个小说家,一个去世的小说家,是否,他已经接过了他的灵魂?可能,任何的话语的引用或嫁接都是在借用它者的灵魂,写作,小说写作可能只是对它者灵魂的移借?可能不同的移借方式决定了小说家不同的写作? 于是,我想他可能一半是“警察”——警察中的警察,或讲警察故事的警察,讲究推理的“私家侦探”式的“警察”,他也可能另一半是艺术家——艺术家中的艺术家,不仅仅将故事,还将关于故事的故事。也可能,他超越二者之外,是一个时刻脱身的批评家,在文本的缝隙间,在时代的裂缝之间寻找写作的位置? 但是他不是警察,既不是真正的警察职业的抓犯人的警察,反而是自己被警察抓进了监狱——在这个永远不会优雅的国家,坐过牢并不让你羞愧,你可以在那里经验完全的卡夫卡式的现实,在那里,你终于“生活在此处”,“消灭诗意”——只有体验过诗意传递被消灭的人才可能渴望拯救诗意。在那里你从不缺乏经验,反而太多的经验会逼迫你沉默,沉默是制度的护身符,如果你不用愤怒来反抗这个失语,你用什么?被疯狂的欲望,如同大多数作家所做的?但是牢狱之灾在你高贵的额头打上了现实严酷性的烙印,如同被逼上梁山的英雄们脸上的标记,如同这个拙劣的时代急于为你签名,打上它荒诞的花印。 我并没有见过他,我只是看过他的照片,“他严峻的面容主宰了一个过去的世界,地狱和愤怒都无法涂抹”。一个进过监狱的人(尽管是出于他的想象),在这个国家,在国家的语言里,从此就毋需靠修辞和故事的虚构或想象来生活了,“讲这个故事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我不知道他在小说中这样说,是否在否定小说写作本身,这是艺术将要付出的代价,写作本身的毫无意义,这是这个国家对语言的宰制导致的对个体言说的最大的伤害——写作的无意义乃至写作的不可能。那么,他的“解构立场”就是要解构这个不可能?写作能够为你赢回什么呢?你的灵魂?让你的灵魂来书写你吧!但是,如果你去过那个地方,就意味着你在这个国家的最秘密的语言里获得了最黑暗和变冷的烈火,你将焚烧,如果不是被愤怒,那就是被你的坚韧,我宁愿相信燃烧着他的乃是坚韧和刚毅。 因为他还是试图去讲述自己的这个故事,他渴望被自己的故事讲述——他渴望进入故事,在《灵魂点击推理》中,他让自己进入故事,作者-叙述者-人物角色,也是作为反思自己的读者一起重叠了,重叠或者合一——这是极大的真实性的获得:他是警察中的警察,他以另一双眼睛看着世界,在时间转换和链接的方式中他发现了克服自身盲点的方式。 与警察有关的这些故事,他似乎喜欢推理,在一个这样的侦探推理的杂志里做过副主编,可以用推理来克服愤怒和伤害,在一个还无法理性化,一个并无严格理性或者已经丧失了自身传统生活法则的国家,小说写作在严格的推理中展开,给现实的这个升格既是对现实的嘲讽也是写作尊严的获得。推理的是灵魂:在点击中推理,在偶然中展开推理,让貌似周全的故事中自己被偶然性击穿,这是我们需要的现实——尽管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真实了,但是,在一个并无真实,并不靠真实或对真实的想望来支持的国家,“生活本身没有逻辑,我们自己更没有逻辑的传统。于是,面对生活我们常常随波逐流。”你在变戏法的帽子里变出的兔子可能是真正的现实。在这个国家写作,可能绝不仅仅是去发现“现存”的什么真实或真相,已经被给予的什么真实,因为我们的语言已经被扭曲了,而是在故事中发现它的现实,在故事中发现未来的真实。 他说:“真实的沉重往往让人逃避现实。艺术的功能有时便是要教会人们如何逃避现实,比如娱乐和消遣,或者与其相对应的负面的终极精神之自赎。有时对真实的背叛难说便是创作的大敌,有时还可以被认定是出于审美需要之一种;有时对真实的背叛难说就不是对现实表象的还原。还有一种叫对真实的逼近,比如新新闻主义,报告纪实之类。对这种真实的逼近我将保持着一种自嘲式的敏感。这种真实的逼近在我看来,是一种赤字化的艺术。因为一切艺术的总前提,实际上均出自于虚拟与假定。离开了虚拟与假定便也失去了真实。这样便给小说的抒情找到了现成的口实。此时我便仿佛感受到了这种抒情,这种抒情又实则意味着精神的逃亡,因而我知道:这种抒情好危险!” 因此,可能他的另一半也不是艺术家,竟然他对这个危险如此敏感,虽然他是喜欢抒情的诗人,在对“心感”的游戏上,他嫁接了对古代汉语文字本身的想象或反讽,这个时代,似乎只能在对诗意的反讽中建立诗意。让我着迷的是他采取链接的方式连接起古代的灵魂思想和一个现代的场景,也许我们只能采取之中链接的方式,偶然点击的方式来,在有和无之间来回的穿梭,直到涂抹有和无之间的区分,但是,传统的思想方式,如同叶勤女士深刻指出的,已经和我们的语言,和我们的生活方式深深缠绕在一起了,这种“文化性格”如何被脱胎换骨呢?如何变异呢?如何想象另一种语言?他对此是如此自觉的思考,我反而担心,他如此的自觉和清醒,是否会影响他的艺术的想象力的挥洒?是否文化写作大于了个体的生命写作?我不敢确定。 当他采取个案的方式写作时,是另一种的链接和连接方式,是让事件本身说话,一个个罗列的个案是独立的,是一个个的活生生的例子,例子不是传统的典型的本质概括,而是让事件本身在叙述中产生意外的效果,当王小波小说艺术的思考穿插其间时,似乎是一个死去的小说家重新开始说话,开始在故事中活过来了。 我在说他,对了,读者你知道他是谁吗?其实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不,我知道,我知道他的名字:你们也知道我说的“他是谁”。对了,但是,“他是谁呢?”——我不知道,是的,我还是不知道他。对了,我根本没有提及他小说中的任何主人公的名字,似乎他并没有写过小说,一切的故事都是他的生命的一部分。对了,我其实并不是“评论”他的合适的人,因为他有那么多好朋友和评论者,那也是他生命中美好的全部。对了,我不改提及他是真的对了,因为,他可能已经把自己彻底虚构化了,难道这不是所有艺术家的梦想?对了,我其实本不必写他,因为,因为我们两个在彼此认识之前,已经如此的相通了——关于解构,关于鬼神和灵魂的思考,不是吗?我不必去写他,如同他是我的生命。 是的,我还是不知道如何以他要求的方式来“书写”他!我不知道如何以不操作的方式来书写他,讲他的故事。也许,这是一个不可能的故事,也许,我应该全然不提及他,忘记他,反对他?但是,我不得不以他的名义,和他严肃的游戏,以他的说故事的方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