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在一篇介绍性的小文中写道,天堂桌子读书会的主题为:文艺、学术和思想;并坚持民间性、公共性和开放性的姿态或立场。这是与朋友们讨论的结果。现在看来,两年多的时间,读书会大致遵循这一最初的方向。但这一定位并非没有问题,其中最主要的,是出于观念上的混乱。比如民间性、公共性与开放性这三个概念,其内涵多交叠之处,从逻辑的观点看,这一划分是不成熟的。因此,在这篇小文中,我将以“公共空间与政治性”这一论题为线索,对相关问题做一阐明;并希望在观念的层面上,为我所理解的读书会“定位”。 在汉语的日常语用中,“政治”一词承载着肮脏、血腥的负面信息。这并非没有来由。其中蕴藏着历史残酷的消息。但这并不表明,我们对政治的理解,是正确而全面的。事实上,经严格的概念分析或厘清,我们甚至要说,对政治的流俗理解,不仅是狭窄的,甚至是错误的。将肆意的暴力理解为政治,是一连串错误的根源。本文不打算采用这一理解。而我所说的政治或政治性,基础是阿伦特意义上的交流或沟通。这是从权力产生的角度来理解的。阿伦特的这一思想,自有其可议之处,比如周濂在研究中提到:“恰如哈贝马斯所指出的,阿伦特把政治权力仅仅视为沟通,只关注权力的产生问题,而忽视了政治权力的使用、争夺与保持——也即政治权力的目的的合理性,这是失之偏颇的。”(《现代政治的正当性基础》)尽管如此,如果不将阿伦特的思想视为完美理论的典范,而是将其看作一个较好的思考方向,我认为仍然是有效的。 从这个角度看,任何形式的公共参与或讨论,都是政治性的。正如读者所见,经必要的语义转换,这里的政治更多是一种公民政治,而非统治者凭借权力生杀予夺。政治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昂山素季说,即使你是一位家庭主妇,你送孩子上学,张罗一家人的饭菜,你也在政治之中。冷漠或刻意躲避,不过徒劳之举;恐惧则更为糟糕,它导致腐败、愚昧和无知——克服恐惧,是真实生活的开始。而读书会上的交流与分享,正是积极生活的一种形式。 桌子是一个隐喻。阿伦特认为,公共空间的基本形成,是允许在一定的空间中,对话者双方能够相互看见,并聆听对方言说。人们围桌而坐,展开对话,一个再恰当不过的隐喻。之所以有桌子,是因为对话者并非连体婴儿,而是由一个个自由的个体所组成;但自由的个体之间,并非孤立的存在,他们因为一张桌子的形式,而共同构筑出一个空间或者说世界。简单说,公共空间的形成,就是自由的个体,通过平等的形式,对共同关切的问题进行对话。因此,桌子的隐喻就是理想民主的象征。斯坦尼斯罗?巴兰察克在《波兰情结》一文中写道:“一个保守的等级制度国家的合适象征会是一个人造金字塔,由相互站在别人肩膀上的人组成。同样,一个理想的民主的象征会是人们围着一张桌子组成一个圆圈,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国家的象征则是队列;每个人能看见站在他前面的人的背部,唯一的动作就是焦虑地往前推挤。” 生活在极权主义国家中的人们,在根本上有一种无力感。改变世界的豪言壮语,只是年少轻狂。但这并不表明,生活在极权主义制度下的人们,只能永远等待。尤其是在后极权主义的时代,社会控制稍有放松,人们仍无力改变世界,但可以选择有限地改变自身。天堂桌子读书会的努力,即通过自由、平等地交流与沟通,不断改变我们自身。相对于大的环境而言,我们的旨趣与追求,只能算一种亚文化的存在。同时,读书会本身的运作,与公共空间的理想范型比较,尚有进一步提高的空间。由此,本文提出“亚公共空间”这一概念,来描述天堂桌子读书会的当下状况。从纯粹概念分析的角度讲,这一概念尚有可议之处;但如果将其作为一个描述性的概念,似也未尝不可。 “天堂桌子”一词,来源于海子的诗歌。对这一名称,朋友们有多种解释。甚至有朋友说,这个名字,有一种宗教的意味。我对“桌子”的解释,已如上述;而对“天堂”,我个人更愿意将其解释为一种警醒,或者说限制。基督教信仰中的天堂,当然是至真至善至美的永恒所在,是令人向往的天上之城。但天堂只在神圣的国度。而在地上建立天国的政治幻想,二十世纪的人类历史已经证明,那只能给人类带来无穷的灾难。而这各式各样的政治幻想,知识分子是最主要的炮制者。这并不奇怪。保罗?约翰逊在关于高兰茨的评传中写道:“对知识分子的任何逐例研究都突出地表明一件事:他们很少注重事实。他们都急于发扬救赎和超越的真理,把这种真理的确立视为他们为了人类而具有的使命。对他们在论证过程中遇到的客观事实所体现出来的世俗的、每天可以见到的真理,他们并没有多少耐心。这些棘手的、比较次要的真理被漠视、篡改、修正,甚至被处心积虑地压制。”(《知识分子》)由此,我才说“天堂”是一种警醒,而这一点,对知识分子尤其必要。关于这一点,我认同乔治?康拉德的说法。他在《战胜抑或说服?》一文中写道:“有一种成熟的看法,即对知识分子来说,玩自己的游戏,学会为自身拥有的一种特殊的无形权力而负责,这更为真实有效。” 本文的结尾处,我特别愿意提及的,是友谊。因为如果没有朋友们的支持、参与和投入,天堂桌子读书会等于零。在这里,我无法一一写下诸位的名字,但与你们的相识、相知,让我心存温暖。谭嗣同认为,“五伦”之中,唯一可接受的是朋友;因为朋友间的关系,基于自由、平等地交往。乔治?康拉德说:“我将这种非官方的朋友圈看作我们组织的自然形式。”是的,我也这么认为。而且,我甚至要说,一个好的现代政治,就是一种“友谊”的政治——一个个陌生的自由个体,通过自由、平等地接触或交谈,讨论共同关心的问题,并在此基础上分享信息、资源和爱。 二○一一年四月十九日 【本文发表于《天堂桌子读书会纪念文集(2008-2011)》: http://ishare.iask.sina.com.cn/f/19564590.html】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