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咏》是王维在天宝十二载(753)前所作的一首咏史诗。诗的本事是吟咏西施由微贱而至显达的人生历程。然而,在书写过程中诗人并非直描其事,而是如古人所说“托意深远”,“寓意在言外”。究竟所寓何意?《唐诗归》中说“写尽暴富人娇态”、“说得荣衰变态,咄咄逼人”;《全唐风雅》云“写出新贵人得意之状,讽在言外”;《唐诗别裁集》中说“写尽炎凉人眼界,不为题缚”;《唐诗笺要》中讲“极描暴贵娇养气象,不加褒贬,神致自肖”。可见,古人普遍认为此诗是为讽刺世态而作。但若细观全诗,并联系王维其他的咏史诗去考察,可知诗人的目的并非主要在此。且看全诗: 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 首联以问句起,似乎西施由微而达的问题,早在诗人心中或时人心中揣摩多时。那么西施何以显达?诗人作出的回答是:在天下人看重美色的时代,西施有着令天下人侧目的美色,必然有朝一日会显露人前,会凭借其美貌,摆脱微贱的环境。所以,西施怎么会长久地身处微贱呢?美人西施必有一日名动天下,无须惊异,无需庆幸,正是理所当然之事。 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 然而,西施的变化却是迅速的、巨大的,早晨还是越溪边的浣纱女,晚上就成了吴宫中的妃子。在得势成名之前,即便西施有美色,在众人看来也还是与众人一般无异。当西施身为吴宫妃子周身显贵之后,众人才猛然醒悟,原来西施真是世间少有,纷纷对之艳羡、赞美,在众人的目光之下西施也更为显贵。恰如现实中的士子,穷困时,才华再高也无人问津,显达时,即便庸才却人人追捧,在一路鲜花与掌声中,声名越大,身价愈高。《儒林外史》中的范进算不得人才,考了二十几年勉强中举,在其岳丈胡屠户的眼中尚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与“天上文曲星”的变化,更何况是真的貌美如花的西施呢?怎会不是“贵来方悟稀”?世事变幻而人情自古相同,可想而知,这种“岂殊众”与“贵来稀”,在王维所处的时代恐怕也是司空见惯的吧。诗人的评论并非就此结束: 邀人傅脂粉,不自著罗衣。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 为吴宫妃子之前,西施身份低微,只是“苎萝山鬻薪之女”,居家时常常浣纱于若耶溪边,家中家务均需亲力亲为,自己的梳妆打扮更是亲手为之。成为吴宫妃子之后,不说溪边浣纱,连傅粉施朱、穿衣结带的事情都由宫女服侍。君王爱她到了神魂颠倒、不论是非的地步,她也在君王的爱怜下姿容更加娇媚。昔时浣纱的伙伴,再不能和她同车同去同归了。这几句集中描绘了西施富贵后的种种得意姿态,她享受宫中仆婢成群的日子,饱受着君王的万千宠爱,领受着高人一等的贵气身份,所有一切都说明“贵来”的生活是何等美好!“贵来”与“贱日”是何等不同!在此,作者用意是否如古人所说借西施贵后娇态,讽刺“新贵人”、“暴富人”以及炎凉世态?或如今人所说认为西施在时风下“目迷华宫”、“本色尽丧”、“出卖灵魂”、“忘友失信”(孙民《时风下的美人———王维〈西施咏〉探旨》,《文史知识》2010年第5期)?笔者认为,对于乡野美人西施来说,在整个时代重“美艳”的“天时”中,她“美”的特点被很好地显露出来了,由此,她的人生实现了一个华丽的转身。作为一个古代的女人,其人生价值可说是实现了。所以,诗人命意首先应是对西施依靠其本身的美貌与机遇,成就了其人生的繁华的感叹与赞赏。再者,翻查任何一种史料都无法翻检出对西施为妃之后,如何骄奢,如何享受,如何目中无人,如何不念旧情的事实。此外,若再作深思,其实西施的经历及其人生价值的实现,并不只是仅凭一点艳色,遇上一个好的机遇就能达成的。西施之所以能成为吴宫之妃,之所以能实现人生的华丽转身,关键在于她抓住了机遇并作出了种种努力。赵晔《吴越春秋》载:“乃使相工索国中,得苎萝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郑旦。饰以罗縠,教以容步......三年学服而献于吴。”为成为吴宫妃子,西施苦练了三年。作为敌对国进献的女子,即便吴王夫差乐于接受,吴宫上下臣民却不会坐视。当吴王非常高兴地准备接受越国进献的美女时,伍子胥站出来了,“申胥谏曰:‘不可,王勿受。......胥闻贤士,邦之宝也;美女,邦之咎也。夏亡于末喜,殷亡于妲己,周亡于褒姒。’吴王不听,遂受其女。”如《越绝书》所载,伍子胥便是极力阻止西施入吴之人,当然伍子胥最终为吴王所杀,但可以想见西施入吴对于吴国上下震动之大。由遭人排斥到最终稳坐于吴宫之中,突出于众美,得尽吴王的宠爱。期间过程并不轻易,必须付出极大的辛勤,有极大的毅力,极大的勇气,才可以成就。王维正是在西施的身上看到了以上种种。基于此,有了诗歌的最后两句: 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 诗人奉劝像东施一样效颦的人:西施不是任何人可以学得来的,千万不要像东施一样,效颦不像反招人嘲笑。为什么西施不可学呢?答案就在前面的诗句之中。第一,西施真的很美,美人颦眉终究是美人,东施颦眉则丑态毕现;其次,西施的机遇不是任何人可以得到,亦不是任何人可以抓住;再次,遇到机遇,有美丽的姿色,若不付出、不坚忍、不努力,再多的机遇与再美的姿色还是枉然。西施正是兼具了以上三者,所以最大地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分析全诗可知,作者的用意并非在于借西施讽刺时世,而是重在借西施由微变泰的经历,关注与思考如何成就当世人才。 初盛唐社会素有爱才的传统,几代天子如唐太宗、武则天、唐玄宗都是爱才、惜才的君主,他们为盛世营造了良好的人才氛围。《旧唐书》载太宗“拔人物则不私于党,负志业则咸尽其才”,不管旧部、政敌、起义头领、外族还是贫寒之士他都视其才而任用之。如他起用出身寒门的马周就是一例。马周孤寒,做教书先生却因嗜酒被辞。后来偶然成为中郎将常何的门客。不想替常何作书陈事二十余件,事皆合旨。太宗知晓后即日召见马周,不问其家世门第,只是与之讨论国事,并赞叹其见解深刻,令他值门下省,马周由此成为了皇帝身边的一员高官。女皇武则天同样思贤若渴,任人惟贤。她多次颁布求贤诏书,如《搜访贤良诏》、《求访贤良诏》、《求贤制》等,《求贤制》中说:“其有文可以经邦国,武可以定边疆,蕴梁栋之宏才,堪将相之重任,无隔士庶,具以名闻”。如狄仁杰、张柬之等,均是由地方官吏,提拔至宰相一职。同时她也大力发展科举制度,不仅扩大选拔的人数,还调整科举考试的科目,改革考试的内容。“家代无名”的李义府就是通过科举做了则天朝宰相。唐玄宗即位之初,牢记太宗遗训“为政之要,唯在得人”,时时处处注意观察人,不断增强识人之明,重用姚崇、宋璟、张九龄、韩休、李元等人。正是由唐初开始的几代天子对人才的推重,到开元、天宝时才出现了朝廷重才,有才之士,力求投身于时代社会之中,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的氛围。我们熟知的很多诗人就是如此。高适说:“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岑参说:“未能匡吾君,虚作一丈夫。”李白说:“誓欲斩鲸鲵,澄清洛阳水。”杜甫说:“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王维也说:“济人然后拂衣去,肯做徒尔一男儿。”热切的功名之心,一方面有利于朝廷对人才的选拔,使一部分人才真正为国家所用。另一方面,人人热情高涨,但毕竟每个人的才华、机遇、性格有异,并不能人人得志,所以对于一大部分人来说,一生只能在失意之中度过。盛唐诗人们个个希望能够建功立业,为世所知,但真正官至高位的却只有高适一人。王维本身虽曾年少得志,但到天宝后期也几经宦海沉浮。正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与亲历亲见中,王维写作了此诗,告诉时人能骤得功名固然很好,但成就功名的过程并非只有用世之心就可以的,它需要有真才实学,需要有好的机遇,需要能抓住机遇,需要坚韧、努力与勇气,才可最终实现价值,为世所重。 同时,诗中也通过描绘西施成为吴宫妃子后的种种娇态,谈了诗人对于人才得意之后的处世问题的担忧。如“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一句,此句从正面理解是说君王对西施宠爱有加,不分是非,随西施所欲。但若从反面理解,清人黄周星说:“既有‘君怜无是非’,便有君憎无是非矣,语有意外之痛。”君王喜爱时,对于人才不分是非地不停提拔、重用,唯恐皇恩不及其身;君王的恩宠衰退之后,则又不分是非地贬官、迁谪,其厌恶同样是无以复加。可见,王维在此是通过西施的得势委婉地给予人才们一种警醒,让他们知道,虽已成名但仍需谨慎,得宠之时不可风头过高,以防失宠之时无法忍受。 王维的另几首咏史诗《过始皇墓》、《李陵咏》、《息夫人》、《班婕妤三首》、《夷门歌》,除《过始皇墓》纯粹是因路过秦始皇古墓发出的兴亡盛衰的感叹之外,其余均与《西施咏》有所相似,是直接或间接表示对于人才个性展现和自我价值实现的关注。《李陵咏》突出李陵与匈奴作战的惨烈,对其才华勇武加以赞美,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认为他的投降匈奴是“深衷欲有报,投躯未能死”,隐忍一时而图将来有机会报效汉室。《息夫人》一诗描绘息夫人虽嫁楚王,但“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的坚贞形象,突出她虽身为女子却比一般男子更为倔强不屈的个性。《班婕妤》三首与《西施咏》一样,看似写女子实则也是通过香草美人的手法,借班婕妤有才有德而为君王冷落,抒发人才不得其用的感慨。《夷门歌》则通过记述夷门守门人侯嬴向信陵君献计智解魏国之围的故事,突出信陵君礼贤下士之贤,以及侯嬴以性命回报知遇之恩的义薄云天之举。诗中最后一句“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在王维看来,一个七十老翁能得到公子的如此器重,其人生最大的价值已经实现,虽死无憾。由以上分析可见,王维的咏史诗与他人最大的不同是在诗中体现了他对于人才问题的一种综合思考,其中包括人才如何用世,人才如何处世,人才如何在各自不同的环境中实现其最大的人生价值等等。 (作者单位:铜仁学院中文系) (原载《古典文学知识》2014年第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