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在没有讲之前就已经非常的恐慌。恐怕今天我讲得不是很理想,因为我今天所要讲的题目是一个被限制的题目。我说它被限制,是因为我的题目是:“《史记•伯夷列传》的章法与词之若隐若现的美感特质”。我现在要讲的是《伯夷列传》的章法。这章法不是可以凭空随便讲的。你一定要把文章读了才能知道这文章它讲什么。我原来都是讲诗词,很短小的一首诗,或者一首词。我可以随意去发挥,所以那样就比较生动,也比较活泼。可是现在我要讲《伯夷列传》的章法,我就要一个字一个字,一句一句地把这个章法讲出来。不过我要讲的《伯夷列传》的章法虽然是很死板的,但我的联想还是我一向的一个习惯。我一向的习惯是喜欢跑野马。在座的很多我五十年前的同学知道我讲课喜欢跑野马。所以这个章法虽然是被拘束的,可是我的联想还是跑野马的。所以我就从《伯夷列传》的章法想到了词的美感特质。《伯夷列传》的章法与词的美感特质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情。词是晚唐五代以后才开始流行起来的,而《史记》的《伯夷列传》是前汉时代的作品。所以,在《史记》的时代,从来没有“词”之一说,从来没有这么一种文体。可是现在我居然要把两个连在一起说。这是因为我个人体会到,《史记》的章法合乎词的美感特质。所以有两个问题我要解决:一个,我先要说明《伯夷列传》的章法是什么;然后,我要再说明词的美感特质是什么,怎样把两个结合起来。 《伯夷列传》在《史记》这本书里面,我认为是非常奇妙的一篇传记。《史记》里边有书,有表,有本纪,有世家,有列传。列传一共是七十篇。一般说起来,司马迁的列传经常是有两种体例:一种是他先把这个传主——比如他写《信陵君列传》,先把信陵君的平生的重要的事情简单说一遍,然后他说“太史公曰”,是司马迁对于这个传记所记人物的一种评说;《史记》里还有一种列传,它不是个人的传记,比如说《游侠列传》、《货殖列传》,这是一个类别的人物,他就先介绍这一类的人物的特质是什么,然后一个一个讲这个传记,最后再加上他的结论。可是《伯夷列传》跟他经常所用的这两种体式是完全不相合的。怎么样不相合呢?而且非常奇妙——因为许多人读《史记》的《伯夷列传》,都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些什么。 我们现在就把这一篇很奇妙的《伯夷列传》简单的读一下。他说: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我们读书,其中古书是非常多的,“学者载籍极博”,古代传下来的书籍是非常的广博的。但是古书里面所记载的并不见得完全可相信,所以我们要考证它是不是果然信实的。我们要到“六经”里面去考察。所以说“学者载籍极博”,我们要“考信于六艺”。那么这六经实在据传说又不完全。《诗经》就是古书说三千馀篇,现在只剩了三百零几篇了。《书经》古代流传下来的,本来是古代的一种documents,本来流传也很多,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书经》也是不完整的。他说,虽然古书——六经的《诗》、《书》——都有了缺失,不过大体上说起来,“虞”是“虞舜”,“夏”是“夏朝”,“虞、夏之文可知也”。虽然远古是如此之遥远,可是虞、夏两个朝代大概的记录我们是可以知道的,就是尧、舜、禹——我们所说的三代,是可以考察的。 那么在这古代历史上记载了什么呢?他说: 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 我们从古书上的记载可以看到,说古代传天下的办法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各国当它的政治交替的时候,怎么样交替,怎么样任用,怎么样的选拔,从古以来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么古代怎么选拔呢?他说,古书上记载,当帝尧的年纪老大了,他要把他的统治地位传给一个人,就选拔贤能,就选了舜。舜后来又让位给夏禹。那个时候我们是凭什么选拔,凭什么任用的呢?他说“舜、禹之间,岳牧咸荐”。四岳九牧——四方的各诸侯的领袖,九州的各州的领导,是由各地方的这些四岳九牧的人来推荐。推荐了以后也不是说马上就用。“乃试之于位”,就给他一个职务,让他去工作;“典职数十年”,当他在他工作的单位已经工作了好几十年;“功用既兴”,我们实际考察的结果,说这个人的政绩果然是良好的;“然后授政”,然后才把这个国家、这个统治的地位传授给他——是很严肃的一件事情,是经过几十年的考察才选拔出来的。他说这个表示“天下重器”,传天下是何等重要的;“王者大统”,做天下的一个领导人那是何等重要的一个职位,所以“传天下若斯之难也”。可见,当你要把一个国家,要把天下交托给一个人的时候,这是如何艰难的一件事情,是如何应该谨慎小心的一件事情。这是说古代是有这种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的事——这是六经上可信的记载。 他后面就有一个转折——你看司马迁的章法的变化——“而说者曰”,可是有人就传说了。“说者”说什么呢?“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相传有这样的说法——“说者”,因为他不在六经里边,只是有这样一种传说,这个其实是在《庄子》的《让王》这一篇里边有记载的——“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说尧本来曾经在让位给舜以前要让位给许由;可是“许由不受”,许由不肯接受。“耻之”,他以为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因为追求一个名位许由觉得是可耻的;所以“逃隐”,所以他就逃走了,隐居。后来舜让位给禹的时候,“有卞随、务光者”,这些人也是隐居,也逃走了。“此何以称焉?”那么,为什么这样的逃隐的人也是值得称述的呢?可见在天下有两种不同的品格,有两种不同的选择。太史公说:“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司马迁在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周览天下名山大川。他说他曾经登到箕山之上,那里传说有许由的坟墓。可见许由虽然不见于六经的典籍的记载,可是这个人是果然有的。“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孔子曾经称述、赞美过,说古代的这些仁圣的贤者,而且是不追求现实的功利、禄位的贤者,像吴太伯、伯夷之伦,这些人都曾经得到过孔子的称颂。在《论语》里面称赞过太伯,(《论语》里面有一篇就叫作《太伯》。)也称赞过伯夷。“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古书上有记载的是那些让位的贤者,那些逃避不肯接受这名利禄位的人,有接受禅让,有不接受禅让的。不接受禅让的里边,有得到孔子称述的,有没有得到孔子的称述的,这都是什么原因?为什么天下有这样不同的人,而且有这样不同的下场,有这样不同的历史上的评价,那都是为了什么缘故呢?于是他就引孔子。孔子是赞美过伯夷、叔齐的。孔子说:“以其义至高。”孔子以为:“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说伯夷、叔齐两个人,他们是“求仁得仁”。伯夷、叔齐是古代孤竹国国君孤竹君之二子。孤竹是当时的一个诸侯国。据说孤竹国的国君一共有三个儿子——伯是老大,仲是老二,叔是老三。本来按照孤竹国的礼法,传位是应该传给老大伯夷。可是孤竹国的国君喜欢他最小的第三个儿子,就是喜欢叔齐。所以当孤竹国的国君去世了,他们国家就发生一个问题。伯夷说,父亲喜欢我的弟弟叔齐,如果我按照这个长幼的地位承继了这个国君的位置,我就是不孝顺父亲了;叔齐也说,我如果是按照父亲的偏爱做了国君,我就不合乎传给长兄的礼法了。所以伯夷逃走了,叔齐也逃走了。就由他的第二个儿子坐了国君的这个禄位。孔子说是“求仁得仁”。因为他不想要国君的禄位,所以他离开了,就“求仁得仁,又何怨乎”。《论语》上记载,有人问孔子说,伯夷有怨心吗?因为伯夷和叔齐两个人都逃走了,逃走以后怎么样了呢?下面我们就来看本传。 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 那么他们逃走到哪里去呢?“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西方的诸侯之长,“西伯”;“昌”,姬昌,就是周朝的先祖。说是西伯昌“善养老”——西伯昌对于国内的老人照顾得很好。老有所终,少有所养。这是一个安定治平的国家一个基本的要求。他说,听说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我们为什么不归向西伯昌呢?所以他们就跑到姬昌那里去了。可是天下有幸,有不幸。等他们来到西伯所在的地方的时候——“及至”,当他们到达这西伯昌的地方——“西伯卒”,西伯已经死去了。“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所以武王就给他的父亲刻一个木头的牌位,上他一个尊号,称他作“文王”。他本来是一个西伯——西方的诸侯之长;可是武王现在要革命,自己要作天下的一个领导者,所以把他的父亲就尊称为文王。“东伐纣”,所以武王就向东来攻打纣王。“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伯夷、叔齐就在他的马前对他劝告说:“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父亲死了,你还没有埋葬,你就发动了这个战争,你算是孝子吗?“以臣弑君,可谓仁乎”,你是一个臣子,你是一个诸侯国,你现在要去攻打天子,这算是仁义的事情吗?当他拦阻武王的马前进的时候,“左右欲兵之”,武王左右的侍卫就想要责打他。“太公曰”,于是姜太公就说了,“此义人也”。人在世界上有所为是一种精神,有所不为也是一种精神。什么时候你要选择有所为,什么时候你要选择有所不为?你武王看到纣王的无道,我们要去讨伐他,为了天下的老百姓的幸福,这是一件好的事情;可是从伯夷、叔齐来看,按照中国旧传统的伦理来看,“父死不葬,爰及干戈”,而且以臣来弑君,你是不孝也是不仁。他有他的一个道德的标准,有他的一个道德的选择,所以太公说“此义人也”。他的选择虽然跟我们不一样,但是这是一个有仁义之人,所以“扶而去之”。就把伯夷、叔齐搀扶起来,把他们让到旁边去了。武王的马就前进了。“武王已平殷乱”,武王就把纣王果然讨平了。“天下宗周”,于是天下就尊武王是天子了。“而伯夷、叔齐耻之”,伯夷、叔齐以为他的天下是由讨伐得来的,是由以臣弑君而得来的,说这是不应该的,所以伯夷、叔齐以为是可耻的。“义不食周粟”,他为了持守自己的一个道德的品格,所以就不肯接受周朝的俸禄。本来“粟”是粮食,是说不肯吃周朝的粮食;因为古代作一个官职,给你俸禄,里边就包含有一个粮食的意思。所以是说他们两个不肯在武王这里作官。那么他们以什么来维持生活呢?就“隐于首阳山”。两个人就隐居在首阳山上。“采薇而食之”,就采摘野生的薇蕨之类,就吃这个东西。“及饿且死”,那么吃这些野菜当然是吃不饱了;等饿到快死的时候,他们就做了一首诗。“其辞曰”——那个诗的歌辞是这么说的——“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登彼西山”,我们就来到首阳山上。“采其薇”,我们就采摘首阳山上的薇蕨当作食物。现在这个天下,纣王当然原来是个暴君,可是武王把这个国君杀死了,伐纣,他说这个武王就是一个暴臣。孔子所主张的伦理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作国君的要像作国君的样子,作臣子的就要像作臣子的样子;作父亲的有作父亲的一个道理,作儿子的就有一个作儿子的道理。现在作国君的不像一个作国君的道理,作臣子的也不像一个作臣子的道理;所以君不君,臣不臣了。“以暴易暴”,以一个暴臣换掉了一个暴君;“不知其非矣”,而全国,社会上的人还不明白他们的错误是什么。“神农、虞、夏忽焉没兮”,古代传说的我们中国先古那种礼义禅让的美好的盛世,“神农、虞、夏”,已经消失了。“我安适归矣?”这样的时代我归向何方呢?“于嗟徂兮”,他就叹息。“徂”,就是他现在要离开世界了。伯夷、叔齐饿到快死了就叹息:“命之衰矣”——说我们生在这个时代真是不幸运。你生在一个幸运的时代,天下治平;你生在一个不幸运的时代,就没有一块安居的乐土。他说我们伯夷、叔齐就不幸生在这样一个时代。“遂饿死于首阳山”,所以就饿死了。 下面司马迁就问了:孔子说伯夷、叔齐“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他选择了作一个清者的道德,就是无论上边有什么不合理的事情,我要守住我作臣子的礼法。他完成了作一个清者,在他而说就是完成了自己所要求的品格,所以孔子说他“求仁得仁”, 没有怨恨。可是你看一看伯夷的诗。伯夷、叔齐的诗说“以暴易暴,不知其非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说我的命运真是不幸。你说他怨还是不怨呢?所以司马迁这篇传记很奇妙。他都不直说。不像他作别的传记,叙述的时候直接的叙述,他加论断的时候也直接的论断。这篇文章司马迁的章法都是反复推出去又收回来,提出了很多的疑问。第一个疑问他提出来就是“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有人就说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说天道没有亲疏之别。“无亲”——古代的文言常常举一个字就代表双方面——就是无亲疏之别。上天对于我们人,没有说对姓张的好,就对姓李的不好;还是对姓李的好,对姓张的就不好。上天是没有分别的。“常与善人”,上天常常要协助的——“与”,就是帮助他祝福他的——是“善人”。说善有善报,上天没有亲疏,只要是善人就祝福他。“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像伯夷、叔齐这样守住清者的道德的应该是善人,难道不是吗?又是一个问题。刚才说“由此观之,怨邪非邪”,现在说“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他追求一个仁者的品德,他保持自己行为的操守的清白,可是他结果是饿死了。“且七十子之徒”,说孔子的弟子有三千人,贤者有七十人。那七十个贤人里边,“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孔子特别称赞的就是他的弟子颜渊——颜回。有人问孔子说“弟子孰为好学?”他说“有颜回者好学”,可是“不幸短命死矣”。他所欣赏的最好学的那个学生,很年轻就死了。颜回生活也是非常贫苦,说他贫居在陋巷,在一个很窄小、很简陋的一个小巷子里边住。“一箪食,一瓢饮”,拿个小竹筐子来吃饭,拿一个小水瓢来盛水,结果他很早就饿死了。所以“七十子之徒”,孔子赞美颜回是好学;可是“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这“空”就是空乏,他经常是贫乏的。“糟糠不厌”,不用说吃山珍海味,就是吃糟糠的粗粮都不能够饱足——“厌”,是饱足。“而卒蚤夭”,所以颜回很早就死了。太史公司马迁就又提出一个问题了:“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这些都是自己“积仁洁行”的贤人。上天怎么让这些“积仁洁行”清白无辜的贤人,反而就落到这样的下场呢?我在大陆有一个学生讲西方的哲学。哲学就追求一个人生终极的目的:天生来有没有一个善德。我说这是司马迁当年就提出来的疑问:有没有这个善德,善德是不是可以持守的。 他就再举一个相反的例证:“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当时有一个大盗叫盗跖,每天把无辜的人杀死。“不辜”就是没有罪恶的人。每天杀死不知道多少无辜的人。“肝人之肉”,就是吃人的人肉、人肝。“暴戾恣睢”,为非作歹。他“聚党”,这些凶恶的党徒有数千人,“横行天下”,予取予夺,想要钱财就去抢人的钱财,想要人的生命就要人的生命。可是就是这一批恶人,居然享受了天年,是长寿的,最后是善终。他说这些人“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那么善人都饿死了,这些恶人反而得到一个善终,他们所遵守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道德?这社会上果然有一个道德吗,上天果然有一个道德吗?他说:“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他说我所举的这些个善人不得善终,而恶人反而以寿终的,这是“彰明较著”的,这是历史上有名的人。伯夷、叔齐是有名的人,盗跖是有名的人,颜回是有名的人。他说,我就举这几个彰明较著的来看,你就知道上天对于善人的报答是不公平的。“若至近世”,不用说古代的人,如果说现代的人,近现代的人,“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可是现在的人,你就看到了——“操行不轨”,他常常做一些犯法的、不合道理的事情;“专犯忌讳”,专门是做这种背叛礼法的事情;而他终身安逸享乐,“富厚”,富贵丰厚;不但他自己是富贵、显达的,连他的子女都是富贵、显达的,而且“累世不绝”。相反的:“或择地而蹈之”,就是说他不随便介入到一个环境里边。他要选择一个清白的地方,“蹈”,他的脚才踏上去。跟陶渊明说的“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我要选择一个干净的树,我才落在上边。这样的人就是“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不随便讲话,应该说的话然后才说话。“行不由径”,他走路走的都是大道。“径”是斜曲的小路。他走路都不肯走斜曲的小路。“非公正不发愤”,不是真的公义的、正直的事情,他不发愤。他不为自己私人的权力而去努力争取。可是就是这样的人,如此之善良的,如此有美好品德的人,“而遇祸灾者”,最后就得到不幸的结果。而且不是一个人,不是两个人。这是品性如此之美好的人而遭遇祸灾的,是“不可胜数也”,你数都数不过来。“余甚惑焉”,所以司马迁说我看到那历史的种种现象,我真是有不少的困惑。“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如果说果然是有一个有知识的、有智慧的、有慈悲的,有这样一个上天,“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是果然有呢,还是没有呢? 所以司马迁这个《伯夷列传》完全是感慨,完全是疑问。世界上真正可持守的东西是什么?你真正持守了善德,你怎么会落到不好的下场,那你要不要持守了?如果司马迁的文章就写到这里,好嘛,我们都去做那个盗跖,每天暴戾恣睢,可以贪赃枉法,还可以“富厚累世”。我们都去做这样的事情好了。可是司马迁的文章没有停留在这里。所以司马迁接下来还有一段:“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孔子说过,你的理想是不相同的,“道不同”;所以“不相为谋”,你们两个不能在一起计划一件事情,不能在一起谈论一件事情。因为你们的理想根本是不一样的,所以“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就个人按照自己的理想去追求。“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孔子说没有一个人不愿意富贵的。如果果然用正当的劳力就可以得到富贵,那么就作一个赶马的人,我也可以作,“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果你用正当的方法不能得到富贵,而要贪赃枉法得到富贵,“如不可求,从吾所好”,那我宁可不要那些个“富厚累世不绝”,我要追求我自己的理想。所以陶渊明曾经说自己“性刚才拙,与世多忤”。他说自己性情刚强,他自己的理想跟这世俗不合,所以他常常是在饥寒之中。他说他的儿子,“使汝等幼而饥寒”——我是“黾勉辞世”,因为我实在是不能在贪赃枉法的这个官场的社会生活下去,所以我就辞官回来躬耕了。让你们这些个小孩子跟我一起忍饥受冻,我是对不起你们,可是我没有办法,因为我不能和他们同流合污。所以“亦各从其志也,……‘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所以陶渊明宁可忍受躬耕的辛苦,宁可忍受饥寒的痛苦,他辞职回来了。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如果是春天,草木都欣欣向荣,到处都是一片绿色,到处都是繁花似锦,你知道哪个植物是坚贞的?你不知道。是“岁寒”,当到了最寒冷的风雪交加的时候,你才知道松柏是常青不凋的,那些闲花野草早已经都零落腐败了——所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在全世都是混浊的时候,所以真正清白的人,有道德、有操守的人,才真正表现出来。 “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那不是因为每个人的道路不一样吗?孔子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有人看重的是这个,看轻的是那个;可是有人看轻的这个,看重的是那个。“其重若彼”,“其轻若此”,你所选择的重轻是什么,你所看重的是什么?“贾子曰”,这是引贾谊的话说,“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说贪财的人他为了得到钱财,千方百计要得到钱财,所以“贪夫徇财”,他宁可把生命陪上。我看到大陆上报纸登,有一个贪官被捉住了,一个贪官被处死了——“贪夫徇财”。他就为了贪赃,为了那些个钱财,他宁可做了犯法的事情。“烈士徇名”,而一个烈士为了追求一个英烈的名声,就为了英烈的名声而死去了。所以有人是要得到一个死节的名声,他果然就死节了。殉节死烈,以他的生命殉了节义,而得到后世节义的名声,“烈士徇名”。“夸者死权”,那些追求权位的人,就为追求权位而牺牲了。我们老百姓,我们不是特别的“贪夫”,我们也不是特别的“烈士”。我们众庶的老百姓只求一个生活的安乐就是了,所以“夸者死权,众庶冯生”。最后他就说了,“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你要真正认识一个人,体会到他的品格,体会到他的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是你们两个人有相同的地方。“同明”,才可以互相照明,你才能够理解它,你才能够体会他的选择,“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你们是同类的人,你们才可以结为朋友。“云从龙,风从虎”,古人说龙要升起来了就有云,老虎跳出来,就带着风声跳出来了。“圣人作而万物睹。”每个人认识的不同,你对于世界上,你的选择不同,你的理解不同。你知道这样人的好处,你不知道那样人的好处;你明白这样人的选择,你不明白那样人的选择,各人都不同。说“圣人作而万物睹”,有一个有最高的智慧修养的人,当他出现了,他就把万物都看清楚了。每一个人的得失、利害、选择,他都了若指掌地能够体会了。所以有这样一个人可以在历史上,可以做出历史上的判断。本来司马迁在他写这个《史记》的时候,他曾经写过一篇自序。司马迁所以很妙。他《史记》一共是有七十篇列传。第一篇就是现在我们讲的《伯夷列传》。他第一篇列出很多的问题来。而他最后一篇的《太史公自序》,是他自己的一个自序。我们也可以说是书后面的一个后序。可是他是说列传七十,所以他最后的一篇《太史公自序》等于他自己的一篇传记。就在这个《太史公自序》里边,开头,司马迁说了,“太史公曰:先人有言”,他说我听祖先的人说过,“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周公是圣人。周公以后过了五百年,我们世界上才有第二位圣人,就是孔子。孔子死了以后,到现在,到司马迁的时代,他说又有五百年了。“‘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孔子作了《春秋》,孔子就是他刚才所说的,“圣人作而万物睹”。他可以评断,可以衡量天下各种人的是非、得失。所以孔子的《春秋》,他用一个字的褒贬,比如说《左传》里边最有名的一段,说“郑伯克段于鄢”。说郑庄公把他的弟弟公子段打败了,在“鄢”这个地方。“郑伯克段于鄢”,只是六个字,可是他为什么称他为“郑伯”?“段”就是他的弟弟。他为什么用对敌国的战争的口吻,来说他是“克”,是打败了敌国的样子?他可以给历史上所有的人物下一个公正的评价。可是孔子的《春秋》以后又有五百年了。他说:“意在斯乎!意在斯乎!”现在司马迁为什么要写《史记》?他有他的一份用心。如果天道没有了,人道还是有的。那么谁来做这个人道上的衡量?所以司马迁隐含着这样一份深意在里面:“圣人作而万物睹”,可以给万物一个公正的评价。“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伯夷、叔齐当然是清者,是贤士。可是他因为得到孔子的赞美,所以他的姓名就显著了。“颜渊虽笃学”,颜回当然是一个非常好学的贤士;“附骥尾”,因为它是孔子的学生,得到孔子的赞美,所以颜回的名声就传下来了。他就回应到刚才。他说这些人是有名的,那没有名的那些个人呢?难道那些个人就没有贤人了吗?所以他说“岩穴之士,趣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岩穴(之士)”,隐居在山岩野穴之中的隐居的贤士,不追求名利禄位的贤士。“趣舍”,“趣”是你追求,“舍”是不追求。什么是应该追求的,什么是不应该追求的?“有时”,就有一定的选择。(“若此”,)有这样的人。可是这样的人,“类”——有人把这个标点,说“趣舍有时若此类”,其实不是,“类”字还是应该标点在下面。“趣舍有时”,像这样子,“类”——就是大多数,他们姓名都湮灭了,都埋没了,没有得到人的称述。“悲夫!”这是一件可悲哀的事情。天下有些个人,像伯夷、叔齐,像颜回一样美好的人,没有得到人称述,这是可悲哀的事情。“闾巷之人”,那大街小巷里的寻常人;“欲砥行立名者”,想要修整自己品格的人,让自己的行为能够美好的人;“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如果不是得到一个有力量的人的宣扬,你怎么能够留传到后世呢?这是司马迁隐然以一个史家自居,所以他要从他的历史里边表现他对于人的一种衡量,一种判断。 那么这篇文章,我说它有词的一种美感特质。 我们现在讲了这个《伯夷列传》的章法。你看他的反复,他的隐约,他的含蓄,他的很多很多的疑问,都是隐藏在里面。他所有的悲哀,所有的感慨都隐藏在里边,没有很明白地说出来,都是用疑问的口吻。我说这样的章法是合乎于小词的一种美感特质。那么小词是一个什么样的美感特质呢?我们现在要看词的美感特质了。 张惠言的《词选序》说: 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 小词本来就是当时隋唐之间流行的歌曲。晚唐五代人编了一本集子叫《花间集》。那是这些诗人文士歌酒宴乐的时候歌唱的曲子的歌词。这些曲子的歌词写什么?写美女,写爱情。所以张惠言说了:“风谣里巷男女哀乐”。“风谣”,就是歌谣,就是大街小巷寻常人家的青年的少男少女,他们的悲哀和他们的快乐,相见就欢喜,离别就哀怨。可是就是写爱情的这些个小词,“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它居然就可以表达,可以说明那些最有修养的贤人君子的——你看张惠言所用的形容词“幽约怨悱”,最幽深的,“约”,最隐约的,最哀怨的,最悱恻的,这已经很够了——是“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之情;还不止于如此,是“幽约怨悱”,还“不能自言之情”,自己没有办法说出来的一种感情;而且说的时候还不能够直接的说,要低徊婉转的,要要眇幽微的。“以喻其致”:“喻”就是说明;而且不是“以喻其意”。我们是说明一种意思?不是,他低徊要眇,就是表现了一种情致,一种姿态,一种感情的品质和姿态。所以小词就是很妙了。 小词就是写美女,就是写爱情的歌词。怎么会就写了贤人君子的感情,而且是贤人君子最“幽约怨悱”的感情?去年,我在天津的南开大学给新生讲了一次课。我的讲课的题目就是《爱情与道德的矛盾和超越》。爱情与道德本来是矛盾的,可是它后来超越了,那是什么缘故呢?中国的小词的美感形成以后,词评家、词论家对于这个美感的认知和反省是有这么一个阶段。爱情与道德先是有矛盾。所以王安石作了宰相,就跟朋友说,作宰相的人还可以写这美女和爱情的歌词吗?可以吗?这是表示他的困惑,表示这爱情跟道德是矛盾的。作了宰相你就应该讲道德,怎么还写爱情的小词。所以爱情与道德是矛盾的。宋人的笔记还记载说,有一个学道的人叫法云秀,就跟黄山谷说“诗多作无害”,说你黄山谷先生你常常写一点诗,这没有害处;“艳歌小词”——他们是把这个词叫作“艳歌小词”——他说黄山谷“艳歌小词可罢之”。那天我在南开讲课,他们就问,说老师为什么老说“小词”、“小词”的?我说这“小词”有两种意思:一个是因为词的篇幅短小。词就是歌词。它只是填一首歌词。所以不会长篇大论的发表什么议论,不会写像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的几百几千字的长诗。它没有这样的篇幅。它就篇幅短小,所以就是小词。还有就是古人认为文章是载道的,诗是言志的,所以杜甫可以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小词就是写相思、写怨别、写美女、写爱情。它的内容是不重要的,所以我们老说“小词”。小词是不合乎道德的。所以一直到宋朝的时候,王安石心里边还有困惑。他说作宰相还能够写小词吗?所以黄山谷的朋友法云秀就说黄山谷“艳歌小词可罢之”。你作为一个读书人,一个诗人,那些“艳歌小词”你不要再写了,“可罢之”。所以小词中写的爱情跟道德本来是矛盾的。我上次给他们讲的这个题目就是爱情与道德的矛盾。可是爱情与道德的矛盾怎么从矛盾就超越上去了呢?就是居然有人,像张惠言这样子的,他看到这个小词可以表现“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这就很奇妙了。词就是写爱情的,就是当时流行歌曲的歌词。怎么可能有贤人君子的情意呢?而且不止是贤人君子的情意,而且是贤人君子“幽约怨悱”的,最幽深,最婉约,最哀怨,最悱恻的,而且是自己没有办法说出来的感情。那些写爱情、美女的小词,怎么会有这样微妙的作用,怎么会有这样微妙的美感,怎见得? 我们当然可以有词为证。试看冯延巳的《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这是一首伤春怨别的小词。《鹊踏枝》是一个曲子的牌调。“谁道闲情抛掷久”,你那些个什么伤春怨别的闲情,不是什么正经的公事。这些闲情是很无聊的。你每天这样相思,这样惆怅,你为了什么?所以我要把它抛掷,我要把它丢开了,我要跳出这个闲情之外;而且我努力了很久,“抛掷久”。这“闲情抛掷久”,可是他两个字把它都转回来了,是“谁道闲情抛掷久”——谁说我真的把它抛弃了呢?这所以低回婉转,“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李后主说的。“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每当春天来的时候,我那一份不知道为什么的哀愁又出现了,是“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每天,当春天花开的时候,我都在花前饮酒,饮过量的酒,饮到“病酒”的程度。你花前为什么要饮酒,为什么要饮到“病酒”?杜甫曾经有两句诗,他说“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李后主的词说:“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常恨水长东。”你为什么花前要“病酒”?“且看欲尽花经眼”,花是一定会落的。“欲尽”,马上就要完全落光了。而且我亲眼看,我“经眼”,像《桃花扇》里边最后的那一段曲子说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有一年春天,我带我女儿到大陆去。我们都在北京师范大学教书,我教古典的诗词,她教英文。我们住在友谊宾馆里边。那天早晨,我们出来吃早点,看到门前一树北京特有的一种花,叫榆叶梅,开得非常好。我们都说现在要赶去上课,没有时间,下课回来要给它照个相,这个花现在开得这么美。我们两个人都去上课了。你知道北京的春天,那个风沙之可怕,就在我们上课时候起了风。那黄沙、黄土、黄尘满天的飞舞。我们下课再要给它照相,面目全非。这个花真是,它开放的时间那么短暂。花本来就是短暂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而且你还“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花的美好的日子不多,你看到它从含苞到怒放,现在你眼看它零落了,所以杜甫说“且看欲尽花经眼”,你就“莫厌”,你就不要推辞“伤多酒入唇”。因为你今天不为它喝酒,明天你再要喝酒,花已经没了。所以李后主说“胭脂泪,相留醉”,那红花上的露珠都像是女子脸上的泪痕,就是它带着眼泪留你,说今天我这朵花还在这里,请你再为我喝一杯酒,“胭脂泪,相留醉”,因为“几时重”。你什么时候再能为我这朵花喝一杯酒?你说明年还有花开。这个古人说得好,“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你明年的花不是今年的花了,不是今年的这一朵花了;所以“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所以“不辞镜里朱颜瘦”,所以“日日花前常病酒”。我因为病酒,所以憔悴,所以消瘦;而且我不是不知道我的消瘦。我对着镜子看到了我“镜里朱颜瘦”,但是我“不辞”,我不推辞,我不逃避,我宁愿为这个花而“病酒”,而憔悴,而消瘦。我“不辞镜里朱颜瘦”。你读小词就要读出它一些深意。小词表面上很简单,伤春病酒。可是小词的妙处就是它里边蕴藏很丰富。你说“朱颜瘦”;你说是“镜里”的“朱颜瘦”。这“镜里”两个字就非常妙。常常我看到有我的朋友,抽烟抽得很厉害。多少人劝他戒烟,他都不肯戒。忽然间有一天检查身体,说是你的肺有了问题,你一定要戒烟,他就戒了。因为他知道他的病,他就戒了。你不知道你的消瘦,你就“病酒”。可是你“镜里”,你清清楚楚看见了,你知道你的消瘦了;“不辞”,但是我不逃避,我仍然愿意为它而消瘦。所以这就是深一层的意思,说是“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香港的饶宗颐先生评说:“‘不辞镜里朱颜瘦’,鞠躬尽瘁,具见开济老臣怀抱”。“不辞镜里朱颜瘦”,我愿为他付上一切的代价。“鞠躬”,把我的身体完全奉献出去;“尽瘁”,“瘁”,把我的劳力也完全奉献出去。这是开济老臣的怀抱。“开”是开创一个国家;“济”是挽救一个国家。开创是我当年协助他开创,我现在要帮助他挽救。说的是谁?就是刚才《鹊踏枝》那个作者,就是冯延巳。为什么饶宗颐说他是“开济老臣”呢?因为冯延巳的父亲冯令頵,是他辅佐南唐开国的先祖李昪开创的国家。后来到了中主的时候,中主跟冯延巳两个人从青年时代一起长大,而且两个人都喜欢小词。所以中主作了国君,就让冯延巳作他的宰相;中主作太子、作吴王的时候,冯延巳就为他掌书记,作他的秘书。两个人结合这么密切的关系。我们常常说一个人,你的命运有幸,有不幸。可是居然有一个人,他生来就注定是一个悲剧的人物,这个人真是太不幸了。你怎么从小一出生就注定了你的不幸呢?冯延巳就是这样的人,从他一出生就注定了他的不幸的命运—就因为他的父亲跟南唐结合了这么密切的关系;他自己跟南唐的中主结合了这么密切的关系。他在南唐中主的时候做到宰相的地位,而南唐是一个必亡的国家。你跟一个必须灭亡的国家结合上这么密切的关系,你无可逃避,你一定要为国家进献一切的力量,所以“鞠躬尽瘁”。“鞠躬尽瘁”(的典故)是出于三国时代的诸葛亮。诸葛亮的《出师表》说:“先帝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说先主刘备三顾茅庐,到我的草庐之中请我出来,“咨臣以当世之事”,把天下的大事咨询、委托了我;所以“由是感激”,我内心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所以我就答应了先帝,我为他效区区一切的辛劳。所以诸葛亮为了蜀汉鞠躬尽瘁。饶宗颐先生说冯延巳这几句词“不辞镜里朱颜瘦”,也是“鞠躬尽瘁,具见开济老臣怀抱”。 这首词还有后边几句。后半首说“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河边的青草又绿了;堤上的柳条又在飘拂了。每当河边的草绿的时候,每当岸上的柳青的时候,你就有了闲愁。“为问新愁”,去年春天我就有过闲愁,我想我把这闲愁抛掉了,可是没想到今年当草再绿的时候,柳树再青的时候,我这新愁又回来了。所以他说“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你是脱离不了,你是摆脱不掉的,是那样的一种忧愁。“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你出来也许是游春。到日暮黄昏,你一个人站在小桥上。小桥不是居留的所在,桥是过往的所在。桥都是让人家过往的,而你为什么在桥上站住了,你为什么不从桥上经过呢?桥只是让你经过,你为什么就站在一个桥上不走了呢?而且桥是四无遮拦的,不能遮风,不能避雨。四面寒风,你为什么要站在这个地方?“独立小桥”,当然就“满袖”——寒风灌满在衣袖当中。一直到“平林新月”,远远的那一片树林,月亮已经升上来了,所有的过往的行人都已经回家了,“平林新月人归后”。 所以饶宗颐先生就又说了,他说“‘不辞镜里朱颜瘦’,鞠躬尽瘁,具见开济老臣怀抱;‘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则进退亦忧之义;‘独立小桥’二句,岂当群飞刺天之时而能自保其贞固,其初罢相后之作乎?”这你就要进一步了解南唐的历史。当冯延巳在南唐作宰相的时候,我说他是一个注定的悲剧人物。因为当北方,我们说五代梁、唐、晋、汉、周,当后周逐渐强大起来的时候,南唐朝不保夕,在危亡的风雨飘摇之中。他作为一个宰相,这个时候,要采取什么样的谋略和政策?你进不可以攻,你没有足够的武力去攻;退不可以守,你也知道你守不住的,因为北方的后周如此强大。在后周强大的威胁之下,你是战还是守?而满朝的文武就要争论了。你是战还是和,你是战还是降?没有办法呀!而且在政党的攻讦之中——那些主和的一定攻击主战的,主战的一定攻击主和的。而满朝在争论的时候,各结成党派,互相的攻讦,作宰相的能不受到攻讦吗?而且南唐冯延巳的弟弟曾经带兵出去跟一些五代十国的小国作过战,并且战败了。所以他要忍受所有朝廷的人对他的攻击。所以饶宗颐先生说:“‘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则进退亦忧之义;‘独立小桥’二句,岂当群飞刺天之时而能自保其贞固,其初罢相后之作乎”。你能够保存这个国家吗,你能够保全自己吗?这是一个形势,你没有办法,你能怎么样?所以冯延巳就把他作为一个宰相,进不能够攻,退不能够守,而又忍受所有人的攻击,没有办法辩白,也没有办法说明;所以他那种闲愁,他那种不得已,是无形之中在小词之中流露出来的。 未必像张惠言他们这些个人,未必像饶宗颐先生所说的,他就是要表现一个开济老臣的怀抱,他就是要表现进退亦忧。冯延巳在写这首词的时候,他的显意识里边不见得有要表现开济老臣的怀抱,也不见得说要表现进退亦忧。可是他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他有了这样的心情,他无形之中就表现出来了。 小词就是很妙。我在以前多少次讲到小词的微妙。小词里边有这么丰富的含义,一个是因为双重的性别,作者是男子,但是他要写相思怨别的妇女;一个是双重的语境。小环境在南唐的国土之内,他可以享乐,可以听歌看舞;可是大环境,北方的强大的压力之下,他是朝不保夕。所以是双重的性别,双重的语境。所以就使得小词很奇妙,作者未必有此意,可是小词产生的背景,小词产生的时代,使它有了这么一种微妙的内涵。这是从小词开始,温庭筠、韦庄、冯延巳、南唐中主——为什么南唐中主的《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王国维说他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悲哀和感慨呢?——就从它产生的早期的五代的小词,就有了双重的语言的背景,就有了这样一种的“幽约怨悱难以自言”的感情。你能够说?你不能够说。但是你是不是有这种忧愁,你是不是有这种情意?你是有的。 你说现在讲的是五代,五代的危亡之世,所以大家有这样的难言的感情。那么我们就再看一首北宋的词,苏东坡的《水龙吟》。这是苏东坡有名的咏杨花的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扬花点点,是离人泪。 苏东坡这首杨花词很有名。但是有的人把他写作的时间误会了。因为他这首词前面说他是“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章质夫是苏东坡的一个朋友。有一段时间章质夫和苏东坡两个人同时在朝廷里边作官。他们就认为这首词是两个人都在朝廷里作官的时候写的。这是错误的。他们两个人是曾经同朝为官,这是不错。可是苏东坡写这首词不是同时在朝里为官的时候。什么时候?是苏东坡已经经过多次的贬逐,辗转到各地,由杭州而密州,而湖州,然后被关在御史台的监狱里边,几乎被杀死,九死一生,从御史台监狱放出来,到黄州以后写的这一首词。所以你一定要了解他写作的背景,才能真的体会它的情意。 苏东坡说得真的是很好:“似花还似非花”。苏东坡果然是一个天才。据说宋仁宗的时候,欧阳修作主考官,选拔了苏东坡,非常欣赏他的才能,当时仁宗皇帝也欣赏苏东坡的才能,本来当时就要给他一个很高的位置。有人说,这青年人刚刚考上,还是让他锻炼一阵子再提他上来吧。可是天下的命运就不是人可以掌握的。苏东坡的母亲去世了,古代父母之丧都是三年,所以守了母丧三年。母丧刚刚过,父亲又去世了,又守了父丧三年。等他守丧期满,回到朝廷,那个时候已经是神宗时代了,已经用了王安石变法了。而苏东坡是从四川过来的,一路上看到新法施行产生的一些不好的事情。新法有它的好处,有它的理想。可是要改变旧日的成法,一定会发生一些扰乱的事情;所以古人常常讲,说“功不十,利不百,不变法”——不要轻易地谈改变,因为改变的时候一定会引起很多的波动来。他看到新法扰乱人民的一些不好的地方,所以他对新法有一些意见,他就出官到外边去了,去了很多的地方。他曾经到杭州。人家说杭州这么好的地方,他出官在外,还跑到这么好的地方,每天还可以饮酒作诗,不可以,就把他调到密州去了。密州是个比较北方,比较贫寒的地方。后来又把他赶到湖州去了。到湖州去了以后,他写一个谢上的表文,他说,陛下知道我老不更事,可以“牧养小民”,我现在是“难以追陪新进”。他们认为他发牢骚,认为这是毁谤朝政,所以把苏东坡一抓,就抓到御史台的监狱里关起来了,而且据说本来要把他处死的。后来从御史台监狱放出来到黄州,这是他在黄州写的词。所以他是什么样的背景写的词很重要的。苏东坡你说他是有才能还是没有才能;有理想还是没有理想?苏东坡当然是有才能的人。苏东坡也当然是有理想的人。你看苏东坡的传记,说他小的时候,他母亲教他读《后汉书•范滂传》,说范滂当时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的理想,苏东坡说我也愿意做这样的事情,他是有理想的人。 你说它是花,它开了吗?“似花还似非花”,柳绵、柳絮,就是柳花,可是柳花没有像万紫千红的花朵,没有那种艳丽,也没有那些个花朵留在枝头上的那么长久的时间,柳花一开出来就飞了。别的花尽管它的花期短暂,“且看欲尽花经眼”,它毕竟还经眼了,你看见它开了。柳花一开就被风吹落了,所以“似花还似非花”;你说他是有才能的人,还是没有才能的人;是有理想的人,还是没有理想的人?“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你拿到一朵玫瑰花,爱你的人送你一枝红玫瑰,你用一个瓶子把它插起来。每天你看它,很珍贵。有人面对这满天飞舞的柳花有什么珍重爱惜吗?没有啊!所以他说“也无人惜从教坠”,就任凭它无声无息地飘落。“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苏东坡一生多少年都是流转在外,后来最远贬到惠州,贬到海南。他一生真是流转漂泊各地,是“抛家傍路”。所以他说我是“望断故园心眼”,什么时候回到我四川的老家?不知道。所以“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任是无情也动人”。就算我把感情抛却掉了,我们说看得破,忍不过。就算我把个人的得失放开了,但是那国家政治的败坏,那些政治上的党争,我怎么能够看得过去?所以“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我就是把感情抛开了,我那个“思量”还是在的,我的关心还是在的。 前几天我在别的地方讲,《论语》上说孔子带着他的学生各地方周游,看到有长沮、桀溺在旁边种田。孔子叫子路去问路。长沮、桀溺说,你是谁的学生?说你是孔子的学生。他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与易之?”这些堕落、败坏的各国家的政治就是如此的。你跟随你这个老师,茫茫若丧家之犬的各处要找到一个国家来任用你。他说:“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你与其跟着你的老师从躲避这个人群,到那个人群,又逃离那个人群,到另外一个人群。你想找到天下一块安静的乐土,你找得到吗?你与其跟你的老师东跑西跑的避人,不如跟我避世,我根本就不要作官。我根本不沾染这些东西,我就在这里种田。子路回去就把种田的长沮、桀溺的话告诉他的老师了。他的老师孔子说什么了?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我们人毕竟是人。我们跟那些禽兽是不一样的。你说你就果然在山林之中跟鸟兽为伍了吗?鸟兽不是我们同类。“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我不跟这人类在一起,我跟谁在一起?“吾”就是我。“非”就是不是。“斯人”就是这些个人类。“吾非斯人之徒与”,就是不跟他们在一起,我跟谁在一起呢?我那天在他们别的班上讲张惠言的《水调歌头》,说:“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就算我要离开这个尘世,我在江边上盖个茅草的房子,那时候你的孤独,你的寂寞,你的寒冷,你果然就能独善其身了吗?“又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所以孔子说“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我不跟人类在一起,我不跟我的国家的人类在一起,我跟谁在一起?所以就是“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他说就在我飘转之中,如果柳絮是有知的,它真有柔肠,有多少千回百转?“萦损柔肠,困酣娇眼。”因为我们说柳树的叶子青青的,像个眼睛,说柳眼。我们说柳树有绵,他说就是柳花,从柳树上飘下来的,“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我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上的?“梦随风万里”,我要飘到哪里去?我的梦是“随风万里”,要飘到万里之外去。“寻郎去处”,要找到我所爱的,我所要依附的那个人那里去。“又还被莺呼起”,就被一声黄莺鸟的啼叫把我从那美好的梦中唤醒了。唤醒来以后,我就发现春天已经过去了。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我所恨的不是柳花飘完了。柳花飘完了算什么?屈原的《离骚》说的,“余既兹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我的花落了算什么?所以他说“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我恨的是“西园”的所有的花都落了。“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早晨的一场雨把这柳絮都打湿了,你找不到它了。柳絮跑到哪里去了?“一池萍碎。”苏东坡在这首词后本来还有一个注解,说柳絮落水就变作浮萍。这是苏东坡非常不科学,想当然尔。苏东坡常常说想当然尔的话。据说他在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欧阳修说赏罚都要有一种仁慈的用心。苏东坡就作了一篇文章,说是尧的时候,皋陶做法官,尧曰赦之者三,皋陶曰刑之者三。说这个天子跟法官碰到一个罪人。天子说要饶恕、赦免他,法官说要制裁他,说了三次赦免,又争了三次的制裁。你是赦免他,还是制裁他?这是欧阳修的用心。因为欧阳修的父亲也曾经判过案。就是你不要轻易地判一个人死罪,死罪不可以轻判。你要千方百计替他找一个减免死罪的一个办法,实在不能够减的时候,不得已才处他的死罪。不是一上来大刀阔斧就处了他的死罪,那是不可以的。欧阳修看到这篇文章,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个出处呢?这个出处在哪儿?历史上没有这个记载呀。后来他一看这个文章作的这么好,这个人肯定有学问。一定是他读过这本书,我没读到。等到苏东坡考上了,来见欧阳修,欧阳修就问他了,说请问你那天考试的卷子上所谈到的古典是哪里的出处?我不知道啊。苏东坡说:“想当然尔。”所以苏东坡想象这柳絮就变成浮萍了——“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我们如果说春色有三分,现在春天消逝了,二分的花就零落在尘土了,一分的花就“流水落花春去也”,就随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他说你仔细看一看,那飘飞在空中的果然是杨花吗?很多人按照新的文学的标点:“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文法很通顺了。文法虽然通顺,但是词的妙处就是不可以这样断句。就是要有一个顿挫,有一个停顿,有一个徘徊,有一个转折。“细看来不是杨花”,这说的大白话,很明白了。不能这样念。“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那飘飞在满空——我们说“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垂泪”,这是南宋人的词——说飞在满空的杨花点点,就是春天的春神的心意。“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垂泪。”为所有的花的零落,它流的是天心慈爱的万点的泪痕。那飘舞在空中的,是春神为那些落花飘下来的泪点。“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这当然是苏东坡的一首婉约的词,有如此的低徊转折。你说豪放的词有没有低徊转折?刚才告诉我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就简单地念一遍,辛稼轩的《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南剑是南剑州,是在福建的一个地方。南剑州有一个楼叫作双溪楼——在两条水上的一个楼,而这两条水是很有一个故事的。说是当年晋朝的时候有一个宰相不是叫作张华?张华懂得天文地理。说张华有一次看天上的天象,看见斗、牛——就是天上的两个星宿——之间有光。说这斗、牛之间有光是什么意思呢?中国古代向来就相信天象和人事是相应的。他就找来他的一个朋友,叫雷焕,说你看一看这个光是什么意思?这雷焕就说了,说这是宝剑之气上冲于天。这是剑气的光芒冲到天上去了。张华就问雷焕,说剑在何处?你说这是剑的光芒,剑在哪里?雷焕就说剑是在什么什么地方。张华说,好,那我就派你去那里作地方的长官,雷焕就到那里去了。到那里去了以后,他就仔细地观察这个光,是从一个监狱里冒出来的。因为他是长官了,他就到那个监狱里面去,在那冒出光的地方,挖掘这个狱基(这个监狱的房子的屋基)。把它挖出来,就得到两把宝剑——龙泉、太阿。于是张华自己留了一把,另外一把给了雷焕。而晋朝不久就有八王之乱,天下大乱。很多人都在战乱之中死去了。张华死了,他的宝剑不知道归向哪里了。而雷焕呢,不是战乱死的。雷焕是善终,所以雷焕就把宝剑给了他的儿子雷华。有一天,雷焕的儿子就腰中佩着这把宝剑,经过这条溪水。这个你要去看《晋书》。《晋书》是中国历史书里边有很多神话故事的一本书。宝剑不是有一个剑套嘛,他走到这个溪水这里,宝剑自己从剑套里跳出来, 就落到水里边去了。这个雷华就说,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传家之宝,怎么掉在水里了?就赶快找来会游泳的这些个人,说你下水去把那个剑给我找到。这些人就下水,半天上来,说没有找到宝剑,我们就看到两条龙在水里游走了——所以是龙剑。“张公两龙剑”,这是李太白说的。有这么一段传说故事,而且是见于《晋书》的。好,就这个双溪楼上,就是宝剑丢掉的这个地方,辛弃疾就经过这里,就写了一首词。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沧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这真是写得非常好的一首词,是非常有词的特殊的美感的一首词。所以不但是小令有词的美感特质,长调也有词的美感特质;不但是婉约词的好词有这种词的美感特质,豪放词里边,只要是好词,都有这一份美感的特质。这一份美感的特质是什么?最早的就是张惠言说的,是“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还不止是如此,后边还有一段话,清朝的另外一个词学家,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 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 “所谓沉郁者”,小词的篇幅虽然短,但是你要写得沉重,要写得“郁”,要写得丰厚。“意在笔先,神馀言外。”你什么意思都没有,你心里面一点感动都没有,拼拼凑凑,只是一些空泛的文字,那是不可以的。要“意在笔先”,而且要“神余言外”。你的精神要流出在你的语言之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这是词的美感的特质。所以冯延巳作为南唐的必亡的国家的宰相,他把那些说出来了?没有。他只说“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苏东坡说我曾经虽然是忠爱缠绵,但是我被关在监狱里边,我现在没有办法尽忠了;而且被贬出来的人不仅是我苏东坡,还有我一群的好朋友呢!苏东坡写“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苏东坡把他的悲慨直接说了?没有。我们现在看这首豪放的词,辛弃疾说什么?他说“举头西北浮云”。他登在双溪楼的楼上,他说我举头一看就看见西北浮云。“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你看这两句,辛弃疾写得真的是好。你说那天他登上双溪楼,天上果然有浮云吗?可以有,也可以没有。他说我举头看见西北方一片浮云,而“西北浮云”是有个出处的,是中国古诗上有一句“西北有浮云”。所以他就把这首词提升了一个层次。它不只是写实,写实而它有出个处,它里边就有了象喻的可能性。我要把这个浮云扫除,所以我就需要一把宝剑。“倚天万里须长剑”,这是古人说的,有一把倚天的长剑,可以扫除天上的浮云。他说所以我要找一把宝剑。那宝剑在哪里?他说就在这里。这个双溪的水底下就有一把宝剑。“人言此地,夜深常见,斗牛光焰。”当地的人传说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在的这双溪楼,就是底下的水中,夜深就会常常看见在斗、牛的两个星座之间,还有那片光芒。还有那片光芒,就是宝剑是在这里的。我今天真的来到这里,那宝剑的光芒在哪里?那要问宝剑在哪里。所以“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我觉得四面都是包围的高山。这个底下的潭水是空冷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没有一个剑在那里,“潭空”;水是很冷的,“水冷”。天上有宝剑的光吗?没有,“月明星淡”。我要找一把宝剑扫除西北的浮云,这可能带着辛弃疾收复自己北方的北宋故国的一个理想,而且辛弃疾本身是北方沦陷区出来的人。他说,人家说这里“夜深常见,斗牛光焰”,可是我今天来到这里,“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有没有那个剑,我就要下去找一找嘛。你说我看不到,连宝剑的光都看不到,但是我要下去找。“待燃犀下看”,这又用了一个典故,还是晋朝人的典故,说温峤曾经过牛渚,人家说水里边有水怪。他说我要下去看一看这个水怪到底有没有,他说要打着火把下去看。人家说火把一到水里边就灭了,你不能打着火把下去。有人就说了,犀牛的牛角燃烧起来下到水里边不灭。他说,好,“燃犀”,就把一个犀牛角点着了,拿到水里边看。《晋书》上说温峤就看到水里边有很多怪物,有穿着红衣服的,骑着马的什么东西。辛弃疾说我“待燃犀下看”,我要走下这个潭水去看;可是当我走到栏杆,还没下去呢,“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他说我要下去,但还没下去呢,天上的风雷都被惊动了,鱼龙都惨变了。因为在南宋的时候,没有人让他去反攻的。 下面的内容限于时间,我简单把它讲完了吧。“峡束沧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他说现在两边的山都给你限制住了。这是外边现实的景物,也是辛稼轩当年的心情。他虽然是壮志激昂慷慨,他真的能够有所作为吗?——他没有办法有所作为。“峡束沧江对起”,我既然不能有所作为,我被山给束缚住了,我飞也飞不出去了;所以“元龙老矣,不妨高卧”,我像陈元龙一样老了。陈元龙年轻的时候,说是不求自己个人的享受,要以天下为志意的。他说可是你已经老了,你也不妨“高卧”,你就自己休息两天吧。你有一杯冷饮,铺一领凉席,就“冰壶凉簟”。我辛弃疾你不用我,我就退回去家居了。所以你看辛弃疾底下说的:“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那历史的兴亡如在眼前。北宋怎么样灭亡,南宋能不能恢复,南宋是不是又走向了灭亡?国家是千古的兴亡,我辛弃疾是“百年悲笑”。人生一世不过百年,我辛弃疾一生,从“壮岁旌旗拥万夫”,我以为转眼就可以打回去呢,怎么会想到在江南四十年,有二十年放废家居。我现在老去无成!所以“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不管是对于国家的千古兴亡的悲慨,对于我辛弃疾的百年身世的悲慨,“一时登览”——就在今天,就在现在,当我登上这个双溪楼,所有的千古兴亡,所有的百年悲笑的感慨,一时都涌上我的心来了。可是我能够做什么?我看一看下面的水边,一个船停下来。“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这是什么人?什么人把船停下来不走了?他把那片帆卸下来,在沙岸的旁边。我刚才特别跟大家说,小词你一定要按照它的停顿来念。“问何人又卸片帆”,不可以。“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而且这个船不打算再前进了,它不但停下来,还把帆卸下来,把船缆系在岸边,它不走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现在南宋,完全落到再也没有人奋发兴起了呢?他说:“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这都是好词,都有词的美感特质——正如我在刚才所引的,像张惠言说的“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像陈廷焯说的“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而司马迁《史记•伯夷列传》正是把司马迁的整个的悲慨,他对于当时的不平,对于他自己受到腐刑的不平,对于他自己要为天下千年万世立一个标准,写出传记的那种理想和怀抱,都融在里边;可是都没有直接说出来,真是掩抑低徊的。所以我说《伯夷列传》虽然不是小词,但是它的章法是有小词的美感特质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