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人们正为肤泛学风而感痛心,扭转学风的呼声越来越高。而运用、解析文献材料的态度,即是学风的具体表现之一。众所周知,研究古代文化,免不了在古籍文献中搜寻资料;鉴于各自特殊的课题和论点的关系,人们往往要对所得材料加以不同程度的阐释。尤其是在今天思想极为活跃的背景下,挖掘历史材料的现代意义,越来越被学界所理解、接受。但是,无论怎样出新,都不应建立在对历史材料的误解、曲解之上。一个时期以来,有为数不少的论著,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曲解文献,削足适履的现象。这虽不如剽窃、抄袭为人所不齿,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笔者以为,此事有关学风建设,不可小觑。为了说明问题,兹以大家熟悉的《世说新语》(含刘孝标注)中并不十分歧异的材料为例,看看某些学者(以下面二书的作者为例:《魏晋玄谈》,孔繁著,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世说新语〉与中古文化》,宁稼雨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此二书的作者,一为中国著名研究机构的研究员,一为名校教授。)是如何加以误解、曲解的。 1、《德行》篇“陈仲举言为士则”条,刘孝标注引谢承《后汉书》,谓:“徐稚字孺子,豫章南昌人。清妙高跱,超世绝俗。前后为诸公所辟,虽不就,及其死,万里赴吊……”这段文字并不难解,说的是徐稚不为世俗名利所动,屡辟不就。但对于征辟他的人,却记在心中。当他们去世后,徐稚一定要去吊唁他们,虽有万里之隔,也在所不辞。令人惊讶的是,《魏晋玄谈》的作者作了如此解会:“汉末清流虽不依赖士族官僚为援,然而社会风气则以不仕最为清高,故屡辟不就者,最受人崇敬,身价亦高。如上引徐稚屡不应辟,死时,则受人们万里赴吊,可见其名声之盛。”(见其书第7页)之所以会将“及其死”之“其”由“诸公”误认作徐稚,可能心中只想着说明汉末清流因拒辟而“最受人崇敬”。如果说仅就字句分析,仍可以歧解辩之,那么,看看《后汉书·徐稚传》及章怀太子注,一定不会产生误解了。《后汉书·徐稚传》有云:“稚尝为太尉黄瓊所辟,不就。及瓊卒归葬,稚乃负粮徒步到江夏赴之,设鸡酒薄祭,哭毕而去,不告姓名。”(中华书局排印本第1747页)说的就是徐孺子凭吊征辟他的人。应劭《风俗通义》卷三亦有相同记述。而章怀太子所引《谢承书》,与刘孝标注《世说新语》该条所引相近,从中更可以看到是徐孺子凭吊他人,而非他人凭吊徐孺子。其云:“(徐)稚诸公所辟虽不就,有死丧负笈赴吊。常于家豫炙鸡一只,以一两绵絮渍酒中,暴干以裹鸡,径到所起冢隧外,以水渍绵使有酒气,斗米饭,白茅为藉,以鸡置前,醊酒毕,留谒则去,不见丧主。”如果读一读《后汉书》等相关材料,误解是不会发生的。 2、《赏誉》篇:“陈仲举尝叹曰:‘若周子居者,真治国之器。譬诸宝剑,则世之干将。’”此数句意甚明,谓陈蕃器重周乘,认为其治国才能,好比剑中之宝干将,远非常人可比。可《魏晋玄谈》作者偏要求其深解,将其与“魏晋评论人物重视精神,即‘神鉴’扯到一起,说:“‘干将’为古代宝剑,系吴王阖闾时制剑人干将所铸造,故以干将命名,传说干将制剑时有百神临视,因此,干将又称神剑。陈蕃以干将譬喻周乘,是指周乘精神超凡,为难得之人才。”(见其书第13页)不知作者是依据何事何理,将制剑时“有神临视”,同评品人物的“神鉴”联系起来的?神字虽一,其意有别。稍有常识者,决不会牵强附会到如此地步。究其原因,还是《魏晋玄谈》的作者强材料以为我用的态度在作怪。 3、《文学》篇:“支道林、许、谢盛德,共集王家。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坐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拟托,萧然自得,四坐莫不厌心。支谓谢曰:‘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此节文字,是研究东晋玄谈者所熟悉的材料。《魏晋玄谈》作者引用时,将其中“少不自竭”说成“在坐者仍有不能满足”;而以“谢安对大家不足处粗致诘难”解“谢后粗难”(见其书第172页)。这真让人莫名其妙。既然大家“仍有不能满足”,谢安“致诘难”的对象难道是“不能满足”?所谓诘难,当然要针对对方认为正确的论点。如作者所解,大家已明确表示“不能满足”,谢安还诘难什么?实际上,这段文字,主旨在突现谢安的辩才,支遁及四坐众人的表现是铺垫。当大家都说完了,谢安问还有没有要说的,此即“卿等尽不”。而众人回答之言中的“少不自竭”,意为没有什么保留。于是就有了谢安对他人观点的大致驳难和“自叙其意”的洋洋万言。如此方能疏通文意。 4、《文学》篇:“宣武集诸名胜讲《易》,日说一卦。简文欲听,闻此便还。曰:‘义自当有难易,其以一卦为限邪?’”《魏晋玄谈》作者据此发挥道:“这故事是说简文帝不赞同讲《易》日说一卦,因为他以玄学解《易》注重义理,将《易》看成致广大、探寻宇宙本体的学问。而讲《易》以日说一卦为限,容易坠入汉儒象数之学的老套。”(见其书第180页)原文中明明说不赞同的原因是“义有难易”,有话则长,无话当短,不应以一日说一卦为限。不知作者是如何看出“容易坠入汉儒象数之学的老套”来的。曲解的原因,不外有先入之见。 5、《文学》篇:“佛经以为祛练神明,则圣人可致。简文云:‘不知便可登峰造极不?然陶练之功,尚不可诬。’”《魏晋玄谈》的作者将“陶练之功,尚不可诬”解为:“不能只靠内心体悟,还需要向外的追求和磨练。”又进一步发挥道:“这从世俗角度看,自有合理之处;而站在大乘佛教立场,完全强调自我体悟,着重内省的修养方法,外界排除愈干净,则成佛的途径愈速捷。”(见其书第229页)这种解会,很难与原文所蕴文脉相契。实际上,简文帝对佛教累世修行,终能成佛的观念不甚理解,但还是肯定佛教讲究“修智慧,断烦恼”(刘孝标注中语)的陶练之功。这也就是所谓“陶练之功,尚不可诬”。整段文字的语意转折十分清晰:疑问——以“然”、“尚”作让步——表达不能全盘否定。作者的误解,显然心中横亘“崇本抑末,遣有反无”(见其书第228页)之类先入之念,因而对“陶练”一词作了“向外的追求和磨练”的解会,凑成内心体验和向外的追求和磨练的关系。实际上,“陶练”用途颇广。如僧肇《百论序》谓鸠摩罗什在翻译《百论》时,“考校正本,陶练覆疏,务存论旨”(注:《出三藏记集》卷十一,中华书局1995年11月版,第403页。)。此处是说反复斟酌。直接用于佛教修炼的也不乏其例。如慧叡《喻疑》有云:“一切众生既有伪矣,别有真性为不变之本。所以陶练既精,真性乃发,恒以大慧之明,除其虚妄。虚妄既尽,法身独存,为应化之本。”(注:《出三藏记集》卷五,第237页。)沈约《六道相续作佛义》亦谓:“若今生陶练之功渐积,则来果所识之理转精,转精之知来应,以至于不绝也。”(注:《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85页。)参考上引文献资料,不是可以很顺畅地解读《文学》篇这节文字吗? 6、《文学》篇:“中朝时,有怀道之流,有诣王夷甫咨疑者。值王昨已语多,小极,不复相酬答。乃谓客曰:‘身今少恶,裴逸民亦近在此,君可往问。’”《〈世说新语〉与中古文化》的作者将此节与《言语》篇“顾司空未知名,诣王丞相”条并论,说:“比起王导来,王衍由潜在的隔阂意识产生的不耐烦情绪,已经略见言表。说明王导、王衍这样的大政治家,虽深明二姓团结大义,然潜意识中的隔阂,仍不自觉地流露出来。”(见其书第43页)不知作者有没有搞清最基本的时代概念。《文学》篇此段文字是否表现了王衍不耐烦情绪,我们姑且不论。说王衍“深明二姓团结大义”,岂不慌唐?“怀道”之人何姓?王导在江左团结吴地土著大姓,为司马睿安抚人心,怎能扯上西晋王衍? 7、《文学》篇“支道林、许、谢盛德共集王家”、“王逸少作会稽,初至,支道林在焉”、“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等条,《〈世说新语〉与中古文化》的作者将它们归入所谓“永嘉玄谈”(见其书第92-95页)。后面又列所谓“东晋玄谈”,以《排调》篇“桓南郡与道曜讲《老子》”、“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等条为例。不知作者有无历史观念?难道王羲之、支遁、许询不是东晋人?或许作者是想以玄谈的形式差别来划分的,但怎能将同一时代之人加以割裂;况且这种种划分大有为我所用、任意取舍之弊。 8、《雅量》篇:“郗嘉宾钦崇释道安德问,饷米千斛,修书累纸,寄意殷勤。道安答直云:‘损米,愈觉有待之为烦。’”如此断句较为通行。《〈世说新语〉与中古文化》的作者则采用了余嘉锡先生《世说新语笺疏》的观点,将末句断为:“‘损米’。愈觉有待之为烦。”这当然无可厚非。余先生认为“愈觉有待之为烦”,是记述者对郗超之信繁芜和道安直答“损米”的评价。这当然可以成一家之说。(实际上,通行断句渊源有自,更为可取。南朝梁僧祐《高僧传·道安传》引用道安复郗超书云:“损米,弥觉有待之为烦”。钱锺书先生《管锥编》第4册,谈及于此时,依据通行的断句,作了更为精彩的论述,读者可参看)但《〈世说新语〉与中古文化》作者却作这样的发挥:“余氏仅把目光放在文辞的简繁上,似还不够宏阔,因为在本无家道安看来,辞彩之丰,殷勤饷米,这些所构成的整体,与本无宗所追求的空寂本无大相径庭,故不可取。”(见其书第125页)这真是“宏阔”!但是否有不着边际、胡思乱想的嫌疑?余先生仅就言辞而论,所以不失为一家之言;他“不够宏阔”,正体现了前辈大家事实求是的风范。《〈世说新语〉与中古文化》作者既采取余先生的断句,那“愈觉有待之为烦”就不是道安之言,何来“在本无家道安看来”云云?不知他是否了解当时有关“有待”“无待”概念的真正含义。读者如果想具体了解,不妨看看上揭《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年6月第二版第1261页)中的论述。再者,如像《〈世说新语〉与中古文化》的作者所说的那样,道安何必写出那么所佛经的序言?何必慨叹佛经翻译中的种种不足?何必探究什么“五失本”、“三不易”;更不会反对翻译佛经时,裁斥原文“叮咛反覆,或三或四,不嫌其烦”的做法了(注:《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钞序》,出《三藏记集经序》卷8。)。主张“本无”与文笔问题,是不好作简单比附的。《〈世说新语〉与中古文化》作者的发挥,难免一厢情愿,大有削足适履之嫌。 9、《文学》篇:“于法开始与支公争名,后情渐归支,意甚不忿,遂遁迹剡下。遣弟子出都,语使过会稽。于时支公正讲《小品》。开戒弟子:‘道林讲,比汝至,当在某品中。’因示语攻难数十番,云:‘旧此中不可复通。’弟子如言诣支公。正值讲,因谨述开意。往反多时,林公遂屈。厉声曰:‘君何足复受人寄载!’”《〈世说新语〉与中古文化》的作者是如此解说的:“为了与同行‘争名’,便派弟子前去刁难,在别人的失利中寻求乐趣,这本不是佛家的度量。说明他虽口讲‘空’经,却意在有中。而受挫后便将自己的三界十地之说抛到九霄云外,改学医道,又见其佛心不笃。”(见其书第128页)此说可疑之处颇多,其要有三:一、争名与派弟子前去辩难,体现的是当时佛教中人厕身玄谈的普遍现象。这也就是《〈世说新语〉与中古文化》的作者在书中所提到的“玄佛合流”、“佛僧名士化”。因此,不能说于法开的行为“有背佛家度量”。二、认为于法开的行为,“说明他虽口讲‘空’经,却意在其中”,实在是不明佛家空有之说的妄言。仅就字面而言,此段文字与空有扯不上边;以佛教空观之说来讲,真空而不碍假有,则是其基本常识。三、“受挫后便将自己的三界十地之说抛到九霄云外,改学医道”云云,显然是误读了刘孝标注引《高逸沙门传》“法开初以义学著名,后与支遁有竞,故遁居剡县,更学医术。”这里的“更”字,非指变更,不能理解为放弃原本所学,而是“又”或“进而”之意。据梁《高僧传》卷四《于法开传》,于法开终身没有放弃探究佛经义理,也谈不上“改学医道”。当有人问:“法师高明刚简,何以医术经怀”时,于法开答曰:“明六度以除四魔之病,调九候以疗风寒之疾,自利利人,不亦可乎?”如果作者翻翻并不难见的《高僧传》,这样明显的谬误是不难避免的。 当然,我们指出这些牵强附会的解说,无非是提醒大家,在使用文献时,一定要持客观审慎的态度,不应不顾原意而任意发挥。至于上面提到的两本著作中所含蕴的一些真知卓见,则仍有参考价值,笔者亦曾获益良多。 原载:《学术界》2003年0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