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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人知识分子的心灵史——写在《高洪波文集》出版之际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徐坤 参加讨论

    《高洪波文集》凡八卷,皇皇四百万言,近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揽卷拜读之际,恰得中国出版集团总裁聂震宁《我们的出版文化观》、陕西作协副主席王蓬《王蓬的文学生涯》大书赐赠。骤见“文学生涯”几字,不禁莞尔:如日中天风头正健的一代,何来“生涯”之论?及见书中这几位北京大学首届作家班同窗间的彼此唱和,不由感叹:“恰同学中年”之骄子,当年鲁院与北大联办“黄埔一期”班学员,历经三十余载,勤勉用智、斗力之后,早已做活、入神、通幽。一盘棋,下到如今,九段们渐次开始完美收官。
    代际归属
    选择高洪波作为“社会主义文化生产生成发展史”的研究对象,笔者深知这是一次冒险而严肃的旅程。不仅是因为研究对象本身正处于现在进行时的活动时态,前方尚有无限广阔的释义空间,而且,由于研究对象本身涉猎题材领域的广泛众多,也给最终确定其创作门类归属及其创作身份指认造成了障碍。笔者更愿意把《高洪波文集》看作是一部活动的当代文人知识分子的心灵史。充分探解其中奥义,探究这一代人在道统与仕统之间的文化传承,以及他们倾力把握二者之间平衡的能力,是这部《文集》提供给我们的精深奥义和价值所在。
    无论是从代际归属还是文学史研究上的个案而论,高洪波都极具代表性。他既为创作者又处于管理层,对其创作历程和作品的分析,就不仅仅要归于单纯以体裁题材划分类别的当代作家作品系列,而是要归于另外一个“典型文坛”序列:丁玲、周扬、赵树理、张光年、胡风、老舍、赵树理、夏衍、郭小川、浩然……由这些士人先贤所构成的由“现代”到“当代”摆渡的文学史序列(李洁非:《典型文坛》),归入张天翼、严文井、束沛德等儿童文学作家和管理者的序列。由此,高洪波身份的象征意义和作品的隐喻功效才能凸显。
    这代人,完全是新政权诞生之后出生的一代新人,没有上一代文人知识分子在政权更迭和代际转换之时的内心纠结。他们从小写着“万岁”发蒙长大,有过鲜花明媚的少年时代,创作活动肇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是经由作家协会这个体制批量打造和培养出来的文艺新人。改革开放的30年,是他们登上文学圣坛的盛世嘉年华。及至后来他们身处各个部门管理层,在社会主义文化生产链条中担负起承上启下的使命。
    干部家庭出身的高洪波,少时富足而有优越感,曾为第二批而不是第一批入上少先队而深感郁闷。当同龄人当“知青”上山下乡插队改造时,18岁的高洪波又幸运地当兵进了军营,获取一条那个时代年轻人最光荣的出路。七十年代末转业进入中国作家协会,由炮兵排长转身而为《文艺报》记者,从此开启文学创作生涯新的一页。如此看来,他简直应该算是“衔玉而生”了,所有的程序都已经事先预置,前程平坦,康庄大道一望无垠。按理说应该天真无忧,只需被按下“开始”键,就会自动按程序一览无余运行下去。
    如果不是曾经有过的挫折遭际,如果不是“文革”乱世中他的家庭曾有过受冲击的伤痛经历,高洪波的创作面目和人生走向还是不是今天这个模样?他的文章和人格气质中还会不会有“避”、有遵奉一代巨匠龚自珍的“剑气”“箫心”这些机缘?
    “剑气”与“箫心”
    我注意到《高洪波文集》中多次提到近代史上一代文学巨匠龚自珍对他的影响,从学诗时的手书抄录龚氏诗文,到《文集》第八卷末尾的跋,他将创作的起源和归宿皆落于龚氏诗文的发蒙与蕴藉。
    诗海浩繁,古义渊薮。高洪波独选择了龚氏诗文加以尊崇,且最深爱的又是龚自珍晚年辞官南归之时的《己亥杂诗》,不能不说是命数作祟。龚氏这部大型组诗的沉郁与感愤,彼时正跟年轻高洪波的心境相吻合。当其时,他为官的父亲遭受冲击,家庭正跌宕在运动挨整的不幸中。年轻的高洪波心有所悸,且心有戚戚,对龚氏诗文中“落花”“剑气”“箫心”领会颇深。更有甚者,他还将自己书斋题名“避斋”,正取龚自珍诗句“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并请友人刻了一方闲章:“避斋主人稻粱谋士”。用他自己的话解释说,虽然境界不太高,但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乃在生活中疏淡自在、与世无争的性情使然。
    一个“避”字,是他对龚氏诗文旨趣的感受和体悟。“避”非躲避与回避,而是不相与争,免除无谓的争议和争斗,力求办实事,忌矜夸。而龚氏诗文中盘桓萦绕的“剑气”和“箫心”的中心意象,则铸就了他诗心的美学向往。剑气多慷慨,而箫心常缠绵。这些意象构成高洪波自身的美学追求和人格期待,其现世宗旨即为直面人生、勇担道义的责任感。
    于万千诗文中,独撞上龚氏诗,并由此规定了命运和走向,如果不用《易经》里的运数来阐释,几乎很难从中解说。我们也可以换一个假设:假如当初高洪波学诗时喜欢上的是屈原李杜白居易等等,后果又将如何?气质决定诗心,如同性格决定命运。即便遭遇上或者曾经遇逢过那些人,倘若气场不相接,也会如风过耳丝毫不受影响。学诗途中,惟龚自珍之“避”之“剑气”之“箫心”,最能令他领受和会心。
    有了“避”“剑气”“箫心”三柄长剑指心,姿态纷呈洋洋八卷本的高洪波诗文面目端的是清明俊朗!
    从20岁时在军营发表第一首《号兵之歌》开始,到结集数卷本的诗集问世,其间无论状写边塞、军旅、咏史、怀古,还是感遇、唱和、思辨、抒怀,时时能见峥嵘激烈,继而可闻悯世伤怀。他的诗,着眼于比兴寄托,非显其辞采的华靡和意象之雕润。看似平淡疏朗之句,然“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诗人常御风而行,行吟泽畔,诗出每每能与人同忧,与花鸟共乐。高原红土,边陲小路,洞房花烛,求学偶感,俄国纪行,雅典春天……都能让他倍感“人海茫茫,诗歌荣光”(《文集·诗歌卷》)。其写境状物,尤其志深笔长。
    高洪波的散文随笔,与诗同源,谈天说地,往来酬唱,承袭古风,博通今雅。尤其那些玩砚弄墨、拜玉藏石的鉴宝之作:《砚友》《书斋石》《玉缘》《琥珀,琥珀》《欢喜佛》《米什卡》……最能显其造化,已玩出很深的境界,颇有刘伶醉酒、渊明爱菊、东坡玩砚、米颠拜石之风,一度曾快要接近玩物丧志败家炫技的段位。却不知怎样一个机缘,让玩兴正酣的藏家戛然止步,一个华丽转身,重回儿童文学领地,加入“洪波金波大男婴创作群”搞低幼写作去了!
    赤子之心
    高洪波最后选择软着陆于童书写作且是低幼写作领域,率领一帮正在吃奶的孩子,咿咿呀呀,与鸵鸟对视,跟大象欢歌。于观局者看来,这一盘棋,当一系列高难度的技术动作“飞”“跳”“提”“尖”“劫”完毕之后,大模样已经派定。余者,只需谨慎若愚、守拙,步步为营沉稳官子,前方胜景基本不会有什么改变。
    高洪波正是选择了当初落子布局的金角银边之地作为快乐收官之所。八十年代的鲁院与北大联办“黄埔一期”作家班里,他正是以儿童文学作家身份选入的,且是惟一一个获得全国儿童文学奖的作家。如果说,八十年代初为人父步入儿童文学写作领域时,高洪波还是“平调”起步,一切皆出于自在、自然的生命冲动;那么,新一轮他的“高调”重返,就已经是自觉自主的生存选择了。当高层的文艺领导者身份给自身的写作造成了难题时,高洪波选择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且要有所为而有所不为。重返熟悉的儿童文学领地就成了此时最好的选择。
    在外人看来,这不啻为是一次巨大的文学和政治上的冒险。彼时的身份已经跟20多年前起步时不可同日而语。再回原点,大人物而写小小文,如何降低姿态呼朋引类?作品又将遭受如何评判?再则,于陈冗繁缛的行政事务纷扰中,如何还能调整心境进入清澈透明的童书写作之中?须知,童心视野里可是最揉不进半点旁骛、些粒微尘的。
    我相信,对高洪波而言,这不单是一次写不写、怎么写以及写什么的有关体裁题材上的选择,这也是他周旋于群僚之中缓释生存压力的一次非凡努力。以赤子之心,童真之气,来平和、中正俗世烦扰和喧嚣,是为其此时写作的终极目的与目标。他自己也曾说过“童心是上帝对一个人最大的恩赐”。童书写作,在某些人那里可能只是不经意的爱好、稻粱谋的手段、畅销的法宝,在他这里,却是昭示心性、灵气的通道,是安身立命经世治国之大要。
    凡跟高洪波打过交道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赤子之心”是离高洪波人格特征最近的品性气质。儿童文学界几位年轻朋友都爱称洪波老师为“任性的大男孩”,说他“天真纯朴,而且内心清澈阳光”。
    写童书之于他,绝无牵强之迹,而是浑然天成,充满生趣与快慰。《孟子·离娄下》有“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王国维《人间词话》也有“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句。曹雪芹《红楼梦》的释义,更加贴切:“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
    正是这“不忍”,成就了一个赤子之心的“大男婴”童书作家。他写幼儿故事,编童话和儿歌,同时亦书写儿童散文、小说、评论。他的幽默儿童诗集《懒的辩护》,多次再版,“板凳狗幼儿童话系列”已经成为《幼儿画报》上的超强品牌。用句网络上流行的话说,“哥写的不是文学,哥写的是寂寞”。哥写的也不是小鸭、小鹅、板凳狗和西瓜船,哥写的其实是大隐隐于朝的桃花源!
    在童书写作这方圣土和乐园里,一个大象般的巨人顽强地葆有心灵纯净并令人信服地保持着高度天真。
    不可否认,作为与共和国同龄的一代作家,高洪波的知识结构、承继谱系里,有着前苏联文学的深刻影响,他的诗歌中也能见到郭小川诗浪漫抒情的影子,散文里隐约得现杨朔散文的深情隽永。因领悟了龚氏诗文的“避”,领受了“剑气”与“箫心”,有了赤子之心的情怀萦绕,故而,他的诗文才有效避开前者因时代局限而赐予的战斗式豪情,也没有陷入后者往复三折“愿变成小蜜蜂”式的布局模式窠臼。
    他的为人为文,境界通透,宽和的背后是犀利,一笑置之深处是对世事的洞幽烛微和莫须与辩。“避”字当先,他很少臧否,也免露机锋。然而一旦到了需要表明立场时绝不含糊。如对当年那场可笑的“大陆卷起金融财贸小说梁旋风”的批评,及至出手时也是直指七寸。
    而多年的诗情历练,也使他的文思敏捷、倚马可待,常于瞬间出奇字奇句。笔者对此曾多有目睹。仅举一例:某次受邀去河北笔会,行至赵州桥,导游介绍赵州儿女多奇志,仅唐代就出宰相17名,历代进士不计其数,尤其是,新近赵州俊杰名录上,隆重刻有铁凝主席芳名。言毕,请留墨宝。领队副主席高洪波不假思忖,浓墨挥毫,提笔落下“一桥通心” !铺天盖地,几个大字,砉然响然,奏刀騞然!当其时,我正立于他身后,见字,不由使劲剜了他一眼,再剜一眼。思忖:从此,却要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笑意常挂脸上的貌似宽厚人儿了!一管软笔,却能奏出比庖丁解牛还要硬的惊心声响!
    说到《文集》,笔者最喜他最后一部散文卷里用的那些炮兵排长高洪波记于1974-1976年的军中日记。那些激扬文字青春理想、年轻人强说愁的忧郁和惆怅,即使在今天也堪称青春美文。真个是质本洁来还洁去。说到底,这个红孩子出身的虔诚文学小青年,如今成为文坛骁将,也是势在必然。在《文集·后记》中,高洪波本人借龚氏诗谦逊,“梦中自怯才情减”“直将阅历写成吟”。我想,于今应该换成龚自珍《己亥杂诗》里另外两句:
    “功高拜将成仙外”,“心史纵横自一家”。
    原载:《文艺报》2010年03月03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3月03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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