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集》是钟叔河的自选集,所收文章起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写作时间的先后录入。因为是自选自编,所选的基本都是有感而发之作,应该说编排上很用了些心思。 知道钟叔河,起因知堂翁,家藏十卷本《周作人文类编》,出版者即为钟先生。书前有钟氏自撰的小序,劈头就说:这十卷书是周作人的文集,却是我所编的。这句话有点意思,寥寥几个字,文字平淡,却充满了复杂的感情,大音希声,大爱无痕,字里行间颇有归有光《寒花葬志》的味道。 后来陆续读了钟先生的作品,古人说有大识见才有大文章,信然。 钟叔河的散文散得从容,随笔随意轻松,因疏朗而淡,因坦然而明,因豁达而温,因清明而达,娓娓道来中透着精细与辽阔,谈古且无世故,言新不带老态,这种品质,自先秦六朝,至明清知堂一路而来,令人慕之。 《笼中鸟集》都是作者“遇事抒情,借题发挥”一类文章,引经据典与洋为中用,隐藏有一个个玄机。譬如《曾府家酒不必喝》,抒发对曾国藩热的反思, 结尾点题说:曾国藩的书可以读,“曾府家酒”不必喝。因为这是既失旧味又无新意的东西,不过是投机牟利的劣等货,只能败胃口,即使它再热。 又如《九里松题字》,以叶绍翁诗句开篇,由此转入其文集中的一则逸事,然后带出清高宗乾隆的诗书人生,末了以现今某些要员的挥毫弄墨乱题乱写收笔,一篇千字文纵横开阖,左右腾挪,可谓老辣至极。 是编辑也为作家,名学者犹多文采,这是我对钟叔河的印象。他是善作文章的,在《大托铺的笑话》中,先说某人极喜作诗,一日行至大托铺,见店肆壁上画有一虎,即援笔题云:走到大托铺,壁上画只虎。旁人窃谓:“好像不协韵呀。”他忙把虎字涂掉,想另找个押韵的字,想来想去,想出了个富字,刚刚写上,又有人问:“画只富,这是什么意思呀?”他又想了想,在字下加了个括弧注解,成为:走到大托铺,壁上画只富(富者,虎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人,在后面又续上两句:作诗不像诗,放你娘的裤(裤者,屁也)。他写完了,读者也笑够了,兴致勃勃地且听钟氏的后文分解:“我还是希望在名胜古迹,纪念建筑,豪华画册,报刊杂志上的题诗能够少一点。记得采石太白祠过去有一副对联,当然是乾隆以前的旧作:我辈此中宜饮酒,先生在上莫题诗。旨哉言乎,吾辈亦宜警惕,即以此铭诸座右可也。” 这样的杂感虽不是鲁迅式的匕首投枪,亦绝非当前时文所能比拟。因为善于借古说今,所以我说钟叔河的文章有幽眇的现世情怀,知人论事,表现出极浓的人性关爱,挥洒自如,蹁跹欲飞,则纯然书生本色。可以说钟先生散文之妙,在于理。他从具体事物写起,然后引申出一种见解,一番道理。这种见解与道理,是从实际出发的,也就为人所承认信服,文章便有了生命。 编完此书,钟叔河七十八岁了,等付梓问世,老先生七十九岁的人生又已过去。一年又一年,少年进中年,一年又一年,中年成老年,一代儒士两鬓霜白,如今局促一城之内,做笼中鸟鸣,先生说“甚矣吾衰,该歇歇了”,掩卷思之,我心怆然。 去岁寒冬,宣城书同兄湘行,访钟老于长沙念楼,我托其方便时求册签名本,不多时,邮差送来山东画报版的《知堂谈吃》,编法雅致,印刷精美,文图并茂,煞是可观。犹所重者,书前有钟先生亲笔题签:竹峰贤友从郑州托书同君来索签名,亦热心读书人也,喜而签之,钟叔河戊子冬于长沙。 行文至此,忽忆往事,虽是题外话,补记于斯,以示不忘贤兄厚爱与钟老殷情。 原载:《文艺报》2010年06月30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6月30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