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85年上大学。20世纪80年代中期正是中国文学发生很大变革的时候,出现了先锋小说。我自己刚好是个学生,很自然就对这些东西产生了兴趣。青春期本能地会有一些叛逆,会在文学上寻找相呼应的东西,在思想上本能地对现实、周围的环境不满,想从文学中寻找替代性的表达。我上大学时随身携带的行李中有两篇小说,一是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二是张承志的《北方的河》。现在想,为什么一名高中生会喜欢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就是对当时的教育制度、现实环境等有一种青春期的本能的反抗;再比如说张承志作品中的形象,与一种少年人的浪漫想象和英雄情怀很契合。我觉得这是我与文学接触的第一阶段,这个阶段也正好与当时先锋小说的创作潮流是同步的。中国先锋小说创作潮流的见证人,除了作家、批评家和整个文学界之外,还有一批人,这批人是不会被写进文学史的,其实这批人很重要,他们就是热爱和关心文学的青年人。我就是这批青年人中的一个。如果没有他们的话,我想恐怕不会形成后面的格局。 我最早写文学评论是1987年,在大学本科阶段就发表了关于马原、余华、残雪这些先锋作家的文章。那时候的情形,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大学生在文学观念、形式等方面,对与传统不一样的东西有些着迷。个人的成长与时代文学的变化碰到一块儿去了,这造成了一种特别的状态。在这个状态里有一种无意识的力量,就是年轻的力量,不自觉,却充满朝气。这有个好处,就是你一开始接触文学时,就在寻找各种各样不同的、有可能变化的东西,所以建立起来的文学感受和观念就没有僵化的规定性,而富于弹性、开放性。 到90年代初,我关注的对象开始发生变化,关注起史铁生、张炜、王安忆等非先锋小说家的创作。当时并没有感觉到这个变化,这个变化对我来说不是有意识的调整,而是自然发生的,这可能跟个人的成长有很大关系。过了一个阶段,兴趣会不自觉地发生转移。随着年龄的增长,可能会关注一些更厚重、朴素的东西。基本上我的成长经历是和我的文学批评连在一块的。当生命发生变化时,文学批评也跟着变化了。这种变化是自然发生的,自然到当时的自己也没有清楚地意识到。 后来发生了一个更大的变化,这个变化却是非常有意识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关心当下的文学创作,但这个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困扰我自己的很大的问题。大概是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这个困扰越来越强烈,就是想追问当代文学创作的文学上的资源何在。一个基本的事实是,当代文学用的语言是现代汉语,现代汉语的文学历史加起来也不过百年。按理说,当代作家对于现代汉语的创作历史应有一种很清楚的认识,因为这是你自己的历史,而且只不过才一百年。但实际上,当代作家对现代汉语的创作历史--恕我冒昧--很无知。 这其实是个怎样认识我们的文学传统的问题。就说使用现代汉语从事文学创作的传统,为什么一定要了解这个传统呢?首先你是用现代汉语从事创作的,而现代汉语这一百年的历史对于一种语言来讲,太短了,当代文学还在现代汉语的形成过程中,很可能就在现代汉语发展的开端。当代文学对自己的现代传统太不了解了,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我们的父母亲可能是比较穷的,但亲戚比较富,于是就得意于我们有一个富亲戚,拼命去靠那个富亲戚,但父母给我们什么样的遗产反而不知道。我们的当代文学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基本上是学习外国文学的一种文学。从80年代开始,大量学习西方文学,这个当然是对的,对于人类共同的文学财富,应该有一个宽广的心胸去充分吸收;但对于父母留给我们的遗产太不清楚,就不是一件正常的事。其实你不可能摆脱文学传统的,你不能说我们的父母太穷就不是我们的父母,不管你对现代文学有怎样的评价,它就是父母给你的遗产,你对这个遗产要有一个最基本的认识。 所以从那时开始,我的一项主要工作就是做现代文学的研究,出了一本《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和一般高校里的现代文学研究不同的是,在我意识里,就是很想让我们当代人认识到自己的传统是怎么回事。这实在是太重要了。遗憾的是,直到现在,这种状况也没有多大的改变,用现代汉语创作的人对现代汉语大多没有自觉的意识。 沈从文研究是我现代文学研究的一部分。20世纪80年代沈从文被重新挖掘出来后,大家都很喜欢沈从文,但对沈从文的理解很快就变得特别单调、特别僵化。譬如认为他写的作品是牧歌式的,田园式的,反对工业文明的,等等。一个作家有这么丰富的内涵,却被这样几种理解的模式套上去,无论是年长还是年轻的研究者,他们的理解都会有问题。我在学校里开设"沈从文精读"课,写《沈从文精读》这本书,就是想从具体的文本来重新发现沈从文文学的内在丰富性。除了尝试对沈从文的文学进行重新理解外,另一个是我自己研究的重点,就是关注像沈从文这样比较特殊的知识分子,他和20世纪中国社会有一个怎样的关系。特别是1949年以后,他和这个时代是怎么相处的。他怎么在这个时代确立了自己的事业,确立了他在这个时代中的位置。其实,我很想通过这个例子打破学术研究和大学教学中对文学的那种慢慢形成、慢慢被巩固、慢慢僵化的理解模式。 传统是可以激活的,我很想做的是为当代文学找到和自己的传统接续的东西和方式,只有和"根脉"接续起来,才可能生生不息。当代作家中没有几个人瞧得起现代文学,你可以说当代作家中谁的作品比现代作家甚至沈从文的作品写得好,但这里却有一个基本的差别:打个比方,沈从文写得比较粗糙的小说,每个作品就像一块矿石,但这块矿石的背后有它所属的矿藏,或者说一块块矿石加起来就指向一个矿藏,这个矿藏的含量是非常丰富的。我们现在的作品也许非常精致,是一个打磨得很漂亮的成品,你把成品和矿石放在一起比较,当然是成品看上去悦目,但是你从这个成品中找不到它的矿藏。它就是一个成品,作家可能还会有下一个很精致的成品,但下一个成品和这个成品之间没有关系。沈从文有些东西是很随意写出来的,你能挑出它在结构、语言上的很多毛病,但是没关系,那是属于一个大矿。成品纯度再高也比不上一个矿藏的含量。我想,我们对刚刚过去的那个现代文学传统所包含的那种丰富性的认识,是非常薄弱的。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5-4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5-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