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的色诺芬在《回忆苏格拉底》中,引用了一句话,给我很深的印象:“一个好人在一个时候是好的而在另一个时候却是坏的”。眼前的这本刀尔登的书,好像在印证着上述的道理。 见到刀尔登,觉得很奇怪,样子和照片里的废名有点像。话不多,清瘦,喜烟,面带一点苍冷气。他不修边幅的样子,和他的文章真的不一样,但任意与清脱还是有些的。缪哲在评论他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刀兄写作的当今,是汉语史上最黯淡的一页。人们所知的词汇,似仅可描画人心的肤表,不足表精微,达幽曲。所用的句法,亦恹恹如冬蛇,殊无灵动态。名词只模糊地暗示,不精确的描述。动词患了偏瘫,无力使转句子。形容词、副词与小品词等,则如嫫女的艳妆,虽欲掩,然实曾本色的丑陋。刀兄的文字,则是出乎时代的。他的名词有确义,动词能使转,小品词的淡妆,更弥增其颜色;至若句式,则如顽童甩的鞭子,波折而流转。 我过去读前人的小品,有过缪哲的这种感觉。现在看到他的文字,真的眼睛一亮。这个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把时光溯回到了八十年前,和鲁迅那代人的文风融在了一起。最近出版的《中国好人》,是刀尔登杂文的汇聚,好读的地方很多,学识、情调、见识都是不俗的,阅后如清风拂面,真的爽快不已。许多话是接着鲁迅在说,也说着鲁迅那个时代没说过的话。 刀尔登喜欢谈史。他的读史很私密,任意东西,无所禁忌,涉笔成趣。愿意看逝水的波折,但更多的是不放过微小的细节。中国的古书未必让人都那么快慰,但从中明了高低曲折是自然的。历史都是后人所写的东西,眼光呢,高远的总是不多。比如人们喜欢从道义上看人,可是却没有几个深切到人性与个体的情怀的。道德评人的结果,就是道德杀人。刀尔登谈冯道的一句话我很以为然:五代的惨剧,本可换回些出息的。但宋儒纷纷而出,把观念的旧山河收拾起来,重入轮回。此后纷纷攘攘,不出矩蠖。至明亡,才有人认真琢磨这些事情。但仍以冯道为例——无论是王夫之,还是顾炎武、黄宗羲,都以冯道为小人,批评誉冯道为“隐吏”的李贽为邪妄。在三人者,身为胜国遗老,自然要痛骂不忠之人,好像大家都来做忠臣节士,便有万年不倒的王朝了。见王朝而不见国,见国而不见民,见民而不见人,此其所以翻遍坟典,拍破脑袋,也想不出出路者也。 记得这样的话题,前人也曾谈过,但吞吞吐吐的时候多,不能朗然。我读史书,最讨厌的是道德主义的口吻,似乎自己是真理的载体一般。中国的历史曲曲折折,有时候想想,不过是那样一些戏法,变来变去,不过如此,君王的威力实在是大的。以往的许多史家们不过是匍匐在君王身边的奴才。 感叹历史,总能悟出别样的玄机。旧时的概念似乎都被皇家的气味熏坏了。《中国好人》在和古人别扭,与今人别扭,超常规的语言是多的。比如,“事不宜以是非论者,十居七八,人不可以善恶论者,十居七八。”因为人间太吊诡,许多选择是介于合理与非理甚或无理之间的。可惜国人还不能还原真相,对以往的烟云只能看看而已。看风景,不关痛痒的地方多多,可是那里往往有生活的要义。中国的文人把精力差不多都放到伦常与德行的高坡,对日常的衣食住行不那么关注了。除了吾皇万岁万万岁,还有小民的屋下之乐,山野的清幽之曲,河畔的柳笛之音。钱玄同当年曾说,史书胡说者为多,不是没有道理。往深里去,只能尝到更苦的滋味的。 散淡的人通天地之气,因为远离道统,旷野的真气就亲近于己。我先前很佩服陶渊明读史的态度,他在旧迹里看到的东西,名利场中人就未必喜欢,是田野里获得真气的人才有的目光。臧否人间,总要有个尺度。韩愈要讲道统,宋儒大唱玄学,明人好放奇音,回到己身的就不那么多。读书人易迷信他人的文字,敢怀疑的亦少。其实对照史书与考古报告,有的信息似乎在告诫我们,不关民生的东西记载得过满,人的自我个性的攀缘微乎其微。要不是五四运动,我们在那个历史的洞穴里不知要囚禁多久呢。 刀尔登的名字很怪,是我们老家一个镇子的镇名。辽西与内蒙古的许多小镇都叫什么“登”,意思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沧桑的一面是多的。那是谜一样的存在。读史就是破谜。能否都还原历史,那自然是个未知数。但能否做到内心的真与个体的自由游走,那就要靠智慧与胆量了。这个,连上帝都不能给你,还得自己来吧。 原载:《北京晚报》2009-03-30 原载:《北京晚报》2009-03-3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