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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蛇的内心生活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谢有顺 参加讨论

    破 碎
     
      羽蛇是徐小斌的同名长篇小说[1]中的主人公,据说是远古时代人类最高的神圣,在她身上可以分析出许多神话叙事的暗示。但我更关心的是,这样一个通灵的女性,有着怎样的内心生活,她与家族中的其他女人,与她所处的时代建立起了怎样的生命联系。我相信徐小斌的目的也是为了把读者引向人物的内心,他们的惊骇、恐惧、挣扎,他们的爱与失望,他们起伏不定的欲望及茫然的希望,这一切来自内心的风暴,比起某种社会问题,更需要我们花费心智去回答。所以,《羽蛇》虽然写了太平天国、辛亥革命、四十年代、“文化大革命”及“文化大革命”后的一代,描述了五代女人的生活,但这一切只是模糊的背景,真正清晰的只有羽的内心历程。历史是在她里面发生的,而不是在她的外面。她的内心构成了真正的历史。
    这似乎与大家乐于讨论的女性主义无关,至少我不愿意将《羽蛇》盲目地套上这个讨巧的标签。羽在小说中所经历、所争取的,决非女性所专有,其实每个人都有着类似的经验。关于希望与绝望,关于恐惧、苦难与赎,以及所有的生存追问,是无法用人类下身的异同来区分的。我们普遍都在遭遇它袭击。即便是徐小斌着墨最多的母女关系,现的也更多的是个体的对抗与协调,而非性的痼疾所致。
    更明智的做法是抛开理论上的性别争,回到心灵的地平线上,共同来追问我们以实现真正的自己(女人的实现也一样,她求的并非如何成为男人,而同样是如何成自己)。羽的一生贯彻着这种努力,但她没走向最终的实现,没有什么胜利可言,她除在残酷的现实中挺住与受难之外,惟一的藉也许就是那个神秘的耳语了——来自彼世界的救援的声音,也在羽蛇被切除脑胚的那一刻熄灭了。羽蛇希望的眼神里,曾经现了她的母亲若木,金乌,法严大师,圆广者烛龙,最后是M国那个像天使一样的孩,他们最终都成了幻梦,相继破碎,即使M国驾着帆船的天使般的男孩,最后一次入羽蛇的幻觉时,也不过是他与韵儿做爱场景,“她忽然觉得那男孩根本不是什么天使,男孩放大了的脸,十分狰狞”。直到临死前,羽蛇在梦幻中渴望的是回到童年住过的地方,那口湛蓝的小湖,寄寓着她一生最后的心愿,可是,当她走进湖水前还是很失望地说:“那个蚌已经没有了,再也看不到它了。”她只有死去,彻底地消失。
    可以说,羽蛇的一生是破碎的一生。这种破碎在她六岁的时候就开始了。她的那幅“献给爸爸妈妈”的雪花画,有着稚拙而奇异的美丽,当她小心翼翼地将画带回家时,不仅没有得到该有的赞赏,反而因为她碰了一下弟弟的小鼻子遭受母亲的责打,她的画也在几天之后被扫雪的人“和其他杂物一起扔进了垃圾车”——这显然是一个象征,喻示着羽蛇眼中一切美好事物都将走向破灭;弟弟的出生,使六岁的羽蛇对母亲的崇拜与爱受到了挑战,她想把母亲据为己有的愿望成了泡影;金乌曾经是她的憧憬,是她内心深处最美的幻影,可金乌爱上了一个男人,并不爱她,她为赎罪而承受了最大痛楚的纹身,金乌也不喜欢;她爱烛龙,烛龙却在她住院期间娶了安小桃……
      这一切,都在一步步地粉碎羽蛇的内心,使她“关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孤独地生活,彻底失去与外在世界契合的基础。羽蛇经历的是一次次的放弃,一次次的逃离,最终把自己送入没有出口的迷宫。现实的路径都关闭之后,羽蛇只有回到自己秘密的、破碎的内心,在自身中争取援助,并渴望通过对自己的惩罚(纹身、做搬运工等)来缝合内心那些希望的碎片。这种挣扎是非常明显的。外面的失败与挫折,不断地把羽蛇逼回到自己的内心,而内心秘密世界的敞开,使羽蛇开始经受深度的存在压力,某种现实的景象与生存中的某种神秘空间也有了相遇的可能,这样的生存痕迹就具有了更大的普泛意义。徐小斌在《羽蛇》中大量写到前世记忆,写到梦与现实之间界限的消弥,写到一种出世与入世的自由转换,也许就是为了更好地揭示人物秘密世界的景象。
    但是,在羽蛇身上破裂后的事物,一直都没有在她的内心被缝合起来,那些碎片,成了稍纵即逝的瞬间,散布在羽蛇家族的每个人身上,包括圆广或者烛龙、金乌、M国那个男孩,都曾成为羽蛇停靠的驿站,可他们均没有为羽蛇提供缝合内心碎片的力量。她没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或者,她根本无需改变它,正是这种破碎,把她彻底解放了出来,使她获得了真正的内心自由。
    
    
      这样,我们经由那些秘密通道,就来到了羽蛇的内心。她自小就渴望得到爱,渴望别人喜欢她,世界所给予她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母亲与外婆喜欢的都是男孩,而且她的奇思怪想常常把她引到非常规的世界,她眼里看到的东西,总是和大家不一样。这种与世界的对峙,不和谐,造成了羽蛇内心的疼痛,以及无休止的紧张,她的恐惧由此而生。
    恐惧还导源于另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羽蛇在六岁的时候,目击了“平时道貌岸然的父母搂在一起,赤裸的身体在黑暗里拧绞在一起,黄白分明”,“她还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听见黑暗里母亲狂怒的吼声:滚!滚!你个死丫头!不要脸的,你给我滚!”“不要脸”这三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心里。许多年之后她回想起这一幕依然觉得烈火焚心。六岁女孩的羞辱笼罩了她整整一生。这羞辱完全是莫名的,与她毫无关系,却要她来承担。这斥责真的让她觉得自己有罪,自从这一天开始,她永远觉得自己是错,她所做的每件事,还没开始,便会有强烈的失败的预感。同样是六岁的时候,羽蛇杀害了自己的弟弟,从此之后,这种用什么也洗脱不了的负罪感就紧紧地抓住了她,母亲和外婆也结成了同盟来对付她了,羽蛇在冥冥中一直害怕的事物都变成了现实——她正在被爱的世界疏离与抛弃。
    六岁,只不过是人生之初,可羽蛇在心理上已有了罪恶的烙印,内心的自我谴责也伴随而来,她无法摆脱这些,恐惧就应运而生了。徐小斌的这一笔,显然有着基督教的原罪意识的影子,因为照圣经的经典解释,人类由罪带来刑罚,而刑罚带来恐惧,就像创世纪中的该隐杀了他的兄弟亚伯后,耶和华刑罚他,使他永远不能再见耶和华的面,地也不再为他效力,该隐便说,我的刑罚太重,过于我所能担当的;我必流离飘荡在这地上,凡遇见我的必杀我。——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恐惧的该隐,他恐惧的原因有二:一是恐惧流离飘荡,二是恐惧除他以外的人(他人即地狱?)。这两方面,羽蛇身上都有,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且与所有人的关系都极其紧张。
    她是注定要带着恐惧生活的人,恐惧已内在于她的生命之中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渗透在她人生的每个角落之中。也正是恐惧,使羽蛇成了天生的艺术家,她的画,是她对自己所体验到的世界的描述,触及到的却是人类共有的骇人的真实。她的画被人解释成“在相对静止的空间里寻找逃避恐惧的避难所”,画里充满了恐惧和性的焦虑。只是,这种恐惧与焦虑,并不像一些哲学家那样只停留在理论的认识上,羽蛇是带着它们生活的。这让我想起鲁迅,他不仅有对绝望的认识,更是一个带着绝望生活的人——后一点,才真正体现了鲁迅的精神。
    羽蛇完全可以有一种妥协的生活,像其他人那样,以牺牲自己的心灵或肉体,来换取现实生活的通行证。徐小斌没有这样做,她甚至没有用一些其他的办法来缓解羽蛇的恐惧,羽蛇在徐小斌笔下成了一个符码,表征着犯罪与失爱的人类基本的生存境遇。是的,这个世界不再给我们提供安全与幸福,每个人都带着罪、错误、恐惧、焦虑生活着,你若不想背叛自己的内心,不想推卸生存的重担,你就必须勇敢地走向因它们而致的苦难。
    羽蛇这样做了,当她勇敢地承担着一切时,她分明能感到自己内心的自由。在小说中,羽蛇和烛龙都曾多次说过,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只有这样,未来的生活才能让我们看到希望。羽蛇的承担为她洞开了内心那条秘密的通道,使她知道了生活是需要代价的,爱是需要代价的,她由此触摸到了真实而有价值的生存。活在恐惧中的羽蛇是清醒的,她明白,逃离不是路,惟有主动的承担才有可能缝合内心希望的碎片。尽管那神秘的耳语多次启示她,叫她逃,但她还是留了下来,承担着属于她的一切,这样的时刻,羽蛇是有力量的。它让我想起哲学家基尔凯戈尔在《恐惧与颤栗》一书中的一句话:“恐惧是自由的可能”。他的意思是说,恐惧使人从无意识的状态中清醒,开始意识到自我,从而成为力量的源泉。确实,羽蛇六岁时获得的恐惧似乎在一夜之间就照亮了她内心一切的灵性,她很早就有了个体的觉悟,很早就开始倾听耳语——与其把耳语理解成一种神秘主义,还不如把她理解为一种内部的声音,它从羽蛇的心灵深处生长出来,代表着一种不同于现实经验的生存指令。这是羽蛇最迷人的地方之一,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完全听凭现实法则的引导,心灵不再抗争,也不再追问,她是一个内省的女性,这决定她对童年中、现实中的不幸残缺和痛楚有着深刻的敏感,并且,她的内心生活是建立在对这些事物的追问之上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羽蛇贯注着徐小斌的生命理想。她把人物置于原始的、本质的体验中,倾听来自内心的声音,以质询存在的意义。在羽蛇身上,徐小斌不愿作出任何廉价的幸福承诺,而是让羽蛇进到罪、恐惧、焦虑、不幸、残缺和痛楚的体验中,在受难的基础上重聚生活中那些美好的瞬间。只有经过了受难付出了代价争取来的幸福才是可信的,真实的,也只有这样的受难体验和内心追问,才有可能把羽蛇从自己家族那令人窒息的血缘中拯救出来。羽蛇的受难,羽蛇的内心生活,决定她是一个家族以至整个人群中的异类,她在其中作出了向过去和未来伸越的新的生存探索,是家庭血缘中新的生命因素。但羽蛇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她被推向了手术台,被割去了脑胚叶,原先的“异类”成了“正常人”,家族血缘中惟一可能突围的力量被剪除了,“若木的生活模式终于回到了玄溟去世之前”,而若木当初对羽蛇的担忧却转移到了韵儿的身上,历史走了一圈,仿佛又回到了它最初的起点。这种可怕的循环,也许才是我们真正需要恐惧的地方。
    
    
      恐惧依然存在。缓解恐惧的惟一方法就是承担,或者说受难。羽蛇还在六岁的时候,就知道“只有用自己身体的痛楚才能减轻心里的痛楚”。当她受到母亲的责打后,就用打碎了的花瓶割破自己的身体,让鲜血汩汩流出;当她感到父母亲不爱她的时候,她就会从内心诅咒自己,“她的惟一目的是想把自己毁掉。她痛恨自己活着,她恨透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皮肤,这皮肤因为无人光顾无人理睬而变得毫无意义,自轻自贱”。这一切都因为羽蛇的内心有着无法排遣的恐惧,她恐惧失去爱,恐惧与这个世界对抗。
    这种恐惧还植根于她那根深蒂固的负罪感,只有受难,羽蛇才会因此而稍感心安。她对金乌说:“我是永远不会被原谅的……我犯了罪,是我杀死了我的弟弟,可是……可是我那年只有六岁,我什么也不懂……我怎么才能赎罪?只要能够赎罪,就是死一千次,我也愿意!……”即便金乌告诉她那不是罪恶,只是错误而已,羽蛇也无法原谅自己,就在她最渴望赎罪的时候,耳语的声音出现了:“西覃山金阕寺,可以赎罪……”于是羽蛇来到了金阕寺一位叫法严的刺青大师那里,期望通过痛苦纹身、流血来为自己赎罪。
    赎罪的过程其实就是一次受难的过程。刺青使羽蛇流了许多血,经受了极大的痛苦,法严大师最后对她说:“姑娘,你流了很多血,足以赎你的罪了。”羽蛇真希望由此而释罪,真希望自己在法严大师的刺青笔下完成一次蜕变和再生。羽蛇为着她的罪,付出了血的代价。或许是巧合,这种赎罪思想再次应和了《圣经》的母题。希伯莱书说,没有流血,断不能赦罪。所以,《旧约》的以色列人每年要几次上耶路撒冷,宰杀牛羊鸽子或斑鸠,流血献祭以赦罪。把赦罪与流血联在一起,始于创世纪,亚当夏娃犯罪后,觉得自己赤身裸体是羞耻的,他们便用无花果树的叶子做裙子以遮盖自己的羞耻(罪),但耶和华不承认这种遮盖,因为一个犯罪的人需要流血的祭牲来救赎,没有流血就没有赦罪——这涉及到神的公义。所以,基督在十字架上的救赎,就是经由他流血牺牲自己来完成的。徐小斌在小说中说“现在不是一个产生耶稣基督的时代”,其隐含的意思是没有救主会来拯救我们,活在罪中的人只能依靠自己来获得救援的力量。
    羽蛇选择了受难。她的纹身,其实也是一个象征,一方面,流血、痛苦可以有效地缓解羽蛇内心的恐惧与负罪感;另一方面,纹身也表明羽蛇有意在自己身上留下一个赎罪的记号。这一切,给羽蛇重新唤起了自信,她以为自己承受了这么大的痛楚就可以埋葬自己的过去了,以为金乌会喜欢她的纹身,可等她回到金乌的家中,金乌却走了,她全身的疼痛一瞬间便复活了。她没能把自己赎出来,受难的道路还得继续走下去。后来,她成了一个工厂的装卸工,这种只有男人才干得了的活,羽蛇咬着牙挺下来了,当一百斤整袋的尿素压在她身上的时候,她能够听得见骨头的破裂声,这就是苦难,孤立无援的羽蛇默默地承受着,她甚至为此吐了血,但她并不慌张,反而觉得只有这样她才会心安理得。
    羽蛇一生都有意地活在这种自我折磨中,她没有轻易地原谅自己,她是那种不断地朝存在的深处进发的人。也许,最让羽蛇自己感到慰藉的是,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站出来承担罪恶与苦难的人,她没有逃避:为了金乌,她忍受剧痛去纹身;为了烛龙,她从高楼的窗口上跳下;为了不想欠任何人,她做了装卸工……更重要的是,为了赎罪,她用了整整一生的苦难来还她欠这个世界的,来换取自己内心的平安。她带着这种负罪感生活,一直到死,比起外面的苦难来,这种内心的折磨是更深的受难。
    到底有什么事物值得羽蛇为之受难,为之去死呢?一方面是承担,另一方面是为了爱。羽蛇所承担的是每个生存者该有的责任,它与我们的先辈,与我们的血缘紧密相联;羽蛇最终所要追寻的却是爱,就像羽蛇身上的病,“金乌告诉她,她缺少的只是一种药,那就是爱。”因着对爱的渴望,六岁的时候她杀死了自己的弟弟:“如果生了我,又不爱我,那还不如不生我!”羽蛇一生与母亲的对抗,其实潜在的原因是为了重新获得母亲的爱,在表面的紧张关系背后,她期待的是母亲像当初爱弟弟那样爱她,用爱将母亲占为己有是她最大的心愿。这种关系有点像若木与玄溟的关系,若木一生都在想,如何在母亲眼中取代天成(她弟弟)的位置。若木与玄溟的对峙、仇恨,和羽蛇一样,目的都是为了爱。羽蛇纹身,是为了爱金乌;羽蛇跳楼,是为了爱烛龙;羽蛇一生受难,是为了在临死前对母亲说:“妈妈,我欠你的,我还了。你满意吗!”受难,不过是羽蛇为爱付的代价,因为只有爱能够最终拯救她。
    
    
      羽蛇想,我用整整一生的功夫来赎罪,这代价也太大了,假如有来生,我一定要过别一种生活。但羽蛇别无选择,她需要清算自己的过去,以平息内心的恐惧与负罪感。从这个意义上说,徐小斌是想借羽蛇的内心历程,写出整个人类的精神苦旅。几乎在任何时候,人类都面临着大致两种的选择,如徐小斌在小说中写到的《铁窗问答》的台词:  
    生命在十字路口。
      一条,是红色地毯和橄榄枝编织的平坦道路。可以有名有利,有地位,得人心。可以有 领导的青睐,各方面条件的便利,小家庭的幸福,总之,可以得到个人的一切。
      另一条,是荆棘丛生、坎坷不平的崎岖小径,虎豹豺狼在暗中窥视,魑魅魍魉在中途藏 匿,……这条小径上,没有安逸,没有个人的幸福。然而,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后,公正 的法官——历史,却会给他(她)以应得的报偿……
    何去何从,是选择的时候了。
    多数的人是选择前者,如亚丹,韵儿等人,而羽蛇选择的是后者,因为她必须回答内心那些有关罪、恐惧、爱与神灵的追问。她也注定要陷入孤独,无可救药的孤独,她是在用个人的力量来与整个世界抗衡,结果是被压瘪,被破碎。这几乎是一种宿命,任何试图清算存在本质的人,最终都走上了一条坎坷而苦楚的道路,除非你绕开精神问题,满足于现世的幸福。事实上,确实有许多人这样做了,他们为了肉身的幸福和安逸,彻底遗忘灵魂内部的呼喊和叹息。羽蛇做不到,她总是困扰于六岁时那梦魇般的岁月,所有的耻辱与负罪感都生长于此,以后她的生存就是为了解开这个精神的死结:我怎样才能免于恐惧和负罪感的折磨?——徐小斌的这个问题,显然是形而上学的,哲学性的,但它的确涉及到了人类文明最初始的母题,直至今日,它不仅没有获得解决,反而变得越来越尖锐。它是一切问题之上的问题,是神话原型,细究起来,每个人心灵的隐秘处都有一个这样的结:为罪自责,为未来恐惧。将这一神话原型运用于《羽蛇》中,徐小斌处理得虽有不少生硬之处,但它至少告诉我们,在日常生活之上,还有一些属于原始经验范畴的问题值得追问。
    譬如说,为什么有些人对罪有特殊的敏感(如基尔凯戈尔)?为什么有些人对世界有着本源的恐惧(如卡夫卡)?为什么有些人会觉得只有死亡才能缓解他内心的紧张(如川端康成、海明威)?这些普遍的精神难题,在中国作家的笔下几乎是空白,它让我联想起徐小斌在小说中多次提到的承担的问题。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总要有人去思索这一切是为什么。徐小斌塑造了羽蛇,她想把许多类似的问题都凝聚在羽蛇身上来寻求解答,这个人物的确是意味深长的。
    羽蛇的人生,开始于破碎和破灭,并且是带着恐惧和负罪感上路的,为了赎罪,她选择了受难。没有受难,正义、爱情、生命、幸福的本性永远无法显现。羽蛇是带着她觉悟的内心进到苦难中的,为此流血,并且,法严大师郑重地对她说,姑娘,你流了很多血,足以赎你的罪了。但实际上救赎并没有成功,原因在于赎罪不仅需要血,还要有爱。基督在十字架上流血的时候,他的爱也向众人显明了;他的救赎之所以是有功效的,原因在于他的血是义人的血,且他能通过无限的爱把这血的价值运用到罪人身上。
    羽蛇在西覃山金阕寺也流了很多血,但这血不能救她,不能赎罪,原因有二:一是这血是罪人的血,罪人自己没有赦罪的权柄;二是这个流血的过程还是以罪的方式(青年僧人圆广与羽蛇交合以配合法严大师刺青)进行的。没有义,就没有赎罪的权柄,因此,羽蛇的纹身、流血,与赎罪无关,它更多的是接近于一种自残。一种以肉体的痛楚来缓解心里的痛楚的方式。更主要的是,羽蛇所渴望的爱(完全的爱)一直没有出现,即便是烛龙,也不过是她关于圆广的一次幻觉。只有一次,羽蛇与M国那个天使般的男孩在一起,那男孩说“我们跟着风走吧,乘着我们的诺亚方舟”,羽蛇才感到拯救在望,她觉得那男孩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正在把她引渡到彼岸。但我们知道,这也是幻想。
    也许,羽蛇寻求救赎的意义不在那个结果,而是在于那个过程。她的灵魂发出追问的过程,她为此而受难的过程,就是她觉悟和救赎的过程。她用她短暂的生命完成了这一过程,所以她能很坦然地对母亲说:“妈妈,我欠你的,我还了。你满意了吗?”她的灵魂到此已走完了最辉煌的旅程,应该到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安息。最后,徐小斌为她安排了一个切除脑胚叶的结局,其实那时羽蛇的灵魂历程已经完成,而针对她肉体的那一刀,我更愿意将它理解为一个暗示:爱的和解,从灵魂一面说,羽蛇胜了;从肉体一面说,她的母亲胜了。而在这个不断物质化、世俗化、欲望化的时代,肉体的逻辑往往比灵魂的逻辑要强大得多。这是一个悲凉的结局,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后,新一轮的破碎、恐惧、受难和救赎又开始了。谁愿意站出来承担呢?
    注释: 
    [1]《羽蛇》,载《花城》杂志1998年第5期,单行本将由花版社出版。
    [作者简介]谢有顺,男,1972年生于福建长汀,1994年毕业于福建师大中文系,发表有当代文学批评及思想随笔数十篇,约七十余万字。著有《我们内心的冲突》(即出)
    原载:《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1期
    
    原载:《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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