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读《静静的顿河》,是在社会环境、生活环境颇不平静的文化大革命期间,大约是1967年的夏天。书是一位“文革”前夕走上社会谋生的初中同学借给我的。他按着我说给他的地址,在北方这座油城车站下面的一所民工废弃的房子里找到我,匆匆地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早就听说他的父亲不在了,他的母亲,大概还有一个不太大的妹妹,需要他挑起生活的担子。望着他渐去的背影,我想起他很少笑容的脸,老爱低垂的头,以及因之而过早微驼的背。我拿了他借给我的书,站在破房子门口,站在依旧热烈的夏天的阳光下,迷惘像潮水一样浸漫了我的心。隐约间,一丝喜悦也如阳光穿透破门破窗的缝隙射进暗室一样,给我的心一点抚慰,一束亮光——我又要看到一本好书了啊! 2有书看,腹中的饥饿显得轻多了,难挨的白天竟很快过去了。但接着出现了难题:没有光亮怎么看书?电灯是人家的享受,买蜡等于做梦。怎么办?无可奈何下,找来一块原油(那时烧原油的人家或单位很普遍,大概社会也如我一样,饥不择食吧),放在一个破碗里,融化后放进一个当灯捻的细绳,虽然点燃后滋滋啦啦的不那么顺畅,但我还是在灭了再点的烟熏火燎中读了多半宿。早晨起来,脸是黑的,鼻孔更是黑的。虽然这样,心里决没有半点后悔,好像吃了止痛药一样,生活的痛苦似乎减轻了很多,整个心浸润在肖洛霍夫所给予的顿河之水中;全部的情感,被顿河草原上的风暖暖地、轻轻地吹拂着;神思痴迷中,渴望有一匹马从远方奔来,驮上我,向远方,向如顿河草原那样的远方,奔去…… 3小时候我曾两度在嫩江畔生活过,两度的中间,是在嫩江的源流之地——大兴安岭度过的,真的可以说,嫩江之于我,是我生命之河的血脉一样的水呢。无论是小时候在山里,还是少年后到松辽平原,我的心里常忆念那条似乎从天边奔来的嫩江,那座嫩江上的巍峨铁桥,江边的公园,以及江那岸荒凉而又似乎充满神秘的沼泽与草原。人们说,嫩江两岸有许多会打鱼、打猎、种稻的达斡尔族人。我也曾见过一些达斡尔族人,他们说话笨笨嗑嗑,赶着马车毛驴车到城里买东西、办事,或者做一些营生。在中国,由于农业为本的国情特点所致,不管是完全城市化的地区,还是向城市化过渡的地方,他们总是和农村、农民,以及未经雕凿的自然界,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城市里的非城市因素,和城市文化一起,影响、造就一代代非农业人口的观念和感情,诱惑、引导他们的世界观的走向和喜怒哀乐的规范。我初读《静静的顿河》就被其震撼且攫获,难道不是因为一条嫩江既洗涤过我的肌肤,又滋润过我的情感,母亲一样孕育过我工农相混、城乡结合的魂灵吗? 4上世纪70年代初期,曾有一段时间我结束了飘泊不定的生活,在嫩江畔一个大企业的“五七”干校(或曰农场)干活儿,当一种知青式的农工。那里生活环境很简朴。三栋砖房是干校最现代化的建筑,办公室、宿舍、食堂、育鸡室等混杂而又和谐地割据了它们,羊舍猪圈等则是砖房对面一些低矮的土坯房了。干校院子里的球场、篷布遮成的修理车间,停放着三台早先从苏联进口的联合收割机,以及一台28马力的胶轮拖拉机,两台当时看来颇威武的“东方红”牌拖拉机,显示了这里和远处农村的不同,给茫茫的草甸上这一不伦不类的去处营造了一点现代的气氛。 那里的人很特别。他们中除了如我似的一些从苦难背景中走来的青年人,其余的为60年代之前参加工作的企业人员。其中有那个大企业最富有创造发明精神的年富力强的工程师,有在满洲国时见过日本人男女同浴、解放后“一招鲜,吃遍天”的钳工大王,也有为支援北大荒建设而来的部队转业干部,真是人才济济。我原来在学校接触的是课本,后来是几年浮光掠影的飘泊,而在这里接触到的,是一本本活的教科书。我曾经想向那位钳工大王学一手钳工技术,大热的夏天也在工棚子里叉开步,一手拿扁铲一手拿铁锤,叮叮当当地凿过,但后来终究还是什么也没学成。 一位女人彻底改变了我在那里的生活。那年她32岁。她有着俄罗斯女人一样的健壮身躯,任何劳动她都能又快又好地完成;她有着俄罗斯女人一样热情爽朗的性格,你有困难她帮助你,决不因人的地位不同而有热情的增减;开个什么会,大伙儿一起哄,她准保认认真真地唱,拿手的戏,是京剧《智取威虎山》里小常宝的唱段,有板有眼,英气勃发,掌声常常拍热那时人们并不热乎的心。 我的心不知什么时候让她占据了。她每天从距干校几百米的家属房来上班,那红色的头巾朝霞般让我的眼睛为之明快,且又火焰般烧灼我22岁的情感。她的步伐特别轻快,似乎舞蹈般跳跃而来,随口哼唱的歌子,雨露般落在路旁落在青草青菜上,让那小路鼓荡着诱人的清爽。或许是过重的苦难让躯体希冀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或许是过多的苦涩让稚嫩的心灵企望得到一点柔情的抚慰,不管怎样,我特别渴望依偎在她的身旁。于是,在一个早晨,当她清理羊舍的时候,我走过去,胆怯地递给她一个没有胆量说出内容的纸条:白姐,我多希望你真的就是我的姐姐啊。她站在窗户前的阳光里,把铁锹揽在怀里,笑吟吟地读出了我斗胆呈上的鸡毛信。我知道,她不讨厌我,我相信即使我说错了话她也不会怪罪我。果然,我盼到的,是一束灿烂的阳光:她边看边漾出了笑,一种晨曦推动朝阳的笑,一种鲜花绽蕾的笑,这笑和阳光一起,拥抱了我,融化了我,让我相信阳光每天各有特色…… 从此,那辽阔而又起伏的草原和田野给了我很多美好的记忆,让我不论何时记起都会产生感情的震颤。当然,厄运也接踵而至了:各种流言飞语,蚊虫般疯狂地叮咬着我和她不放,直到好心的连长对我说:你让知青办再给你换个地方吧。 白姐是个已婚的女人。她的丈夫是一个矮墩墩的眯缝着小眼睛的不惹事的男人。 我后来终于明白:我实际上是用自己的身躯做笔,蘸着嫩江的墨,在广袤的大草原上写了一篇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和婀克西妮娅的爱情续篇。是啊,古往今来,人世间不知演绎了多少篇爱情的故事。因了不同的人,又因了时间和地点的差异,有时候爱情是一个光芒四射起码是个月光皎洁的字眼。但有时候,爱情是罪恶和毒药的同义词,沾上它的边,你就遭人诽议,喝下这服药,轻则伤,重则死。圣洁的爱情往往践踏了人定的习俗或社会的规范。葛利高里和婀克西妮娅之间的爱情不管曾开放过多么灿烂的花朵,其结果,却必然是苦涩难咽的。但是,爱情终究是人类至灵至慧的需求和表现,是人类有别于动物的愚昧、向更高层次的文明攀进的必然结晶和追求。男女的接近和结合,不仅是“肉”的合二为一,更是“灵”的相融与共鸣,正因为这样,婀克西妮娅才不爱身躯虽“膀”但情趣卑俗的司契潘,甘愿挨骂挨打、受苦受累,甚至献出生命,去追求富有朝气和生命力的葛利高里。 生活玷污了爱情却又被伟大的作家还原于本色。 让读者看清生活与生命的本色,这大概就是作家的伟大之处吧。感谢你,肖洛霍夫。 5婚姻与爱情相比,少了很多迷人的浪漫和炫目的瑰丽。婚姻是一种社会和世俗的认可,是一种没有多少色彩和音响的实实在在的组合。初读《静静的顿河》时,我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根本体会不到婚姻的个中滋味,所以对娜塔莉亚的喜怒哀乐和无终而终的命运难以有所动。对于没有人生体验的年轻人来说,婀克西妮娅和葛利高里的死去活来、棒打不散的爱情太多了诱人的魅力,而娜塔莉亚之于葛利高里,就像一个刚刚升起就断了线的风筝,很快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消逝了。其实无论是生活的内蕴,还是《静静的顿河》所给予我们的,远远不是这样的肤浅,当我若干年后有了婚姻的体验并重读了《静静的顿河》,我的心,同样为娜塔莉亚而震颤。 娜塔莉亚与婀克西妮娅比,一个内向,一个外露;一个沉稳,一个热情;一个坚忍不拔,一个敢恨敢爱;一个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无论怎样变化都不迈逃逸的脚,一个看透了自己的名分是欺骗就勇敢地挣破牢笼……如果把女人比做花的话,我以为娜塔莉亚与婀克西妮娅其实是姚黄魏紫之比,正是这样的姹紫嫣红,组成了女性的百花园,在地球村生长一片美丽,留世世芬芳。 我和妻子是在我们命运多舛时,经人介绍,纯为婚姻而婚姻的。妻子不美丽,个子不高,执拗的性格也往往暴躁,但她跟我婚姻到底的决心却是铁板一块,无论在初始十年的艰难困苦时,还是在以后情况大为好转的十多年以来。不是彼此没有骂过打过,不是没有产生过离开她远走高飞甚至出家当和尚的想法,但想法和生气都是一时的,维系家庭的感情支柱和观念支柱,总是倒塌不了。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理性的思维越来越强,如果年轻时因难以摆脱葛利高里式的浪漫,人到中年以后,就不要再受美丽错误的诱惑了。想想如果真的有一个女人为我而如娜塔莉亚一样受尽一生的种种煎熬,甚至在感情的痛苦骤然而至时割喉咙、刺胸膛,那我还能坦然地笑对人生吗?果真如此的话,肖洛霍夫老在冥冥中会为他生时曾获得的诺贝尔文学奖而黯然泪下了吧。 读《静静的顿河》,读人类日记。 读《静静的顿河》,读哲人笔记。 6初读《静静的顿河》时,正青春年少的我,更多的还是为书中的情节所吸引。书到手后,迫不及待地翻下去,好像钻山洞一样,总以为洞底会有豁然的揭秘。殊不知,文学的功能就在于展示一个过程,而结论,是需要留给读者去做的。可以说,那时的读书颇有些囫囵吞枣,就连书名何以称之为《静静的顿河》,也没做什么思考。其实思考了也说不出什么,因为即使知道了愁的滋味,少年的说愁也没有太多的积淀和抽象。 1972年的夏天,我像一片叶子,飘向大兴安岭的腹地。车进图里河镇,正是黎明时分,起伏的群山间,白雾笼罩着一片片绿树,也笼罩着山坳间平地上的一簇簇房屋。曙色刚起,一切都在梦乡里没有醒来,只有火车不揣冒昧地划破寂静、顶碎雾气而进。在莽莽的群山和无边的寂静里,火车一下子显得渺小了,像掉进林海里的一枚松针,全然没有轰轰烈烈的阵势。这是我第一次领略到有容乃大的内涵,隐隐约约地觉出,只有达到有容的深境才能出“静静”的效果。后来,我在林区不止一次地和人们走进深山老林,在充满神秘而有些瘆人气氛的原始森林里,耳朵里灌满了海啸一样的林涛声,从森林外面的远处看似静静的森林,原来是如此的喧嚣而又有撼人的伟大。我曾亲眼见过浑身长满乱毛的“四不像”对人不屑一顾地从容走去,让人感到好像每一棵大树的背后或者树杈上都有野兽的眼睛在窥视着人类的脚步。然而每一次我们走进森林又都平安地走出来。只是在回望森林的时候,眼睛的静静竟难以和心里的喧嚣成正比,我不禁有所悟:好些事物,静静乃其表皮也。 体会“静静”的实质,缘于额尔古纳河。额尔古纳河是我国和前苏联的界河,当地人称其为江。他们说,夏天大兴安岭的河水很凉,而这条江的水温度高多了,这是江与河的区别——不管这种界定是否科学,反正把手伸进额尔古纳河里,感觉确实斯言不谬。我是为一伙临时凑起来的国防公路维修队的人买粮买菜而来到额尔古纳河这个小镇的。那时,一般的地方行政称谓都叫公社,而这个地方称乡,是国家准称的内蒙古额尔古纳右旗室韦乡。室韦是标准的汉称谓,当地还有一个叫得很普遍的称呼:吉拉林。吉拉林的房屋都盖在高岗上,高岗北侧过不远的一片洼地就是额尔古纳河了。河水虽然宽阔,水流也丰沛,但它那如俯卧着的牤牛的脊背一样的流水模样,很难让人产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联想。但史书却明白无误地记载着,室韦是古代蒙古族人两支中后来产生了成吉思汗一支的发祥地。悠悠岁月不知过去了多少载,很难从这个只有几百户人家的农牧小镇上看出历史沧桑的巨大变化,很难觉出它的静谧的黄昏和早晨竟然和遥远地方的蒙古人的风雪岁月相联在一起。斗转星移,流水不断,我们不能拽住时代不让其前行,但人类的文明史可以帮助我们,让我们能够从史书、传说、习俗、历史遗迹等等人类的文明创造当中,挖掘简单中的繁杂,淡漠中的深邃,静寂中的喧闹。其实不仅是历史,眼前的生活证明着额尔古纳河的不静:我们要离开吉拉林的那天,中午从额尔古纳河的下游开来一艘前苏联的军舰,庞然大物宛若河里的一头巨鲸,无论是穿考究斗篷一脸严肃的军官,还是穿海魂衫望着我们做鬼脸的水兵,都使整个江面骤然间增添了难解的森严和硝烟味道,早晨妇孺垂钓、鱼翁陶然的平和气氛,在无言中荡然无存。当地人说,中苏友好的时候,两岸的百姓走亲串友的很频繁,每到礼拜六的晚上,成群结队到对岸去跳舞。跟我说这话的人,大部分都是中俄混血,他们的外表特征更多像俄国人,性格却掺进了很多中国人的厚道和朴实。看着他们,很难想象这条牤牛脊背一样丰厚光滑的江会有如此之多的不静。我的心被深深地刺伤了:静,这种对人类情感有无限抚慰的境界,实质不过是人的一种幻想,顶多是一种暂时的止痛,和人类相伴相随的,永远是静的反面。 若干年后,当我重读《静静的顿河》这部书时,我不禁义愤地想到:当葛利高里在一个城市的花园栅栏旁劈死那个奥地利兵又下马去看那兵的时候,他内心的木然是不是人类良心的自责?当葛利高里历尽战争和人生的苦难又踏进故居的小院时,父母妻妹的怆然是不是对平静和睦生活和人性复归的企盼?我庄重地打开书,仔细地一行行看下去,第一页上的“卷首诗”一下子刺入我的瞳仁:光荣的土地上播种的是哥萨克头颅/静静的顿河上装饰着守寡的青年妇人/到处是孤儿,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父母的眼泪随着你的波浪翻滚。这首诗被用括号标上“哥萨克古歌”。既然是古歌,说明人类早就一代又一代地体验了无可摆脱的痛苦,而我,是在读了引用这首古歌的长卷后,又体验了十多年的痛苦,回过头来再一次读这长卷时,才深深认识了这痛苦的深刻性和永恒性。这一切,竟被冠以“静静”而被亿万人夸赞(如东山魁夷永远静静地绘画),我也似的人们,在机械的却又试图有所主动的生活中,不知不觉地复印了这“静静”。 是的,顿河是静静的,那是一种文化的审视和文学的表现。人心也是静静的,那是借助于文化对生活和人生进行了透析之后。 凡以喧闹的静静之心从喧闹的事物中读出静静者,大概离涅槃不会太远了吧——这结论应该是属于大师的,在此由我说出,算是自嘲和自勉吧。 原载:《文艺报》 10年12月24日第七版 原载:《文艺报》10年12月24日第七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