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先父姚雪垠百年诞辰。100年前的10月10日,父亲生于河南邓县(今邓州市)城西50里偏僻的不足百户人家的姚营。因为村子周围筑有防御土匪的高土墙,村子又叫姚营寨。父亲的一生,历经清末、民国和新中国三个历史阶段,也如20世纪新旧中国百年沧桑一样,可谓命运多舛、多灾多难。但父亲的一生,也是传奇的一生、幸运的一生。 父亲一出生就经历了第一道生死关。他虽然生于地主之家,但家道已经败落。父亲有两个哥哥,母亲不堪承受生活的重担,决心等第三个孩子一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就塞进尿罐淹死。当时,家乡溺婴风气盛行,但溺死的几乎都是女婴。幸运的是,父亲在阴历九月初八半夜里一呱呱落地,就被守护在一旁的老祖母抢救下来,才保住了小生命。 父亲14岁时,同二哥到500里远的信阳一教会中学读书,因直奉战争,学校提前放假,他们在返乡途中被土匪绑票,大约在土匪营中生活了100天。抗战后,父亲就以这段百日传奇经历写出了自传体长篇小说《长夜》。 1931年,父亲在河南大学读预科期间因参加学潮,先被逮捕,后被开除学籍,即到北平“漂泊”,以投稿维持生计。不幸染上肺病,常常大口吐血,贫病交加,生活十分艰难。肺病在当时是绝症,父亲也无钱医治,几年后竟不治而愈。 当然,父亲一生最大的磨难,还是在政治和创作方面,屡经挫折和打击,几乎陷入灭顶之灾。特别是1957年,他响应号召,真诚帮助党整风,因发表《谈打破清规戒律》《创作问题杂谈》《打开窗户说亮话》等文章而获罪,经过几场猛烈批判斗争后,被划为“极右派”。会上宣布,今后不能再搞创作,养起来充当“反右”教员。父亲一时对前途绝望,甚至产生投江的念头。当情绪稍稍平复下来,即以司马迁的精神激励自己,开始一边痛哭,一边偷偷写作《李自成》。经过10个月的日日夜夜,赶在去农场劳动改造前完成了第一卷的草稿。在汉口郊区东西湖农场的三年艰苦劳动中,又对草稿进行了整理。父亲原想生前出书无望,死后由后人交给国家,对祖国的文学事业作出自己应尽的贡献。父亲在1960年底摘掉“右派”帽子,不久又逢历史的机遇,《李自成》第一卷在1963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风靡全国。从这一点说,父亲是幸运的。“文革”后,父亲在他的回忆录《学习追求五十年》中记述了《李自成》第一卷的写作经过。他写道:“如果读者询问我第一条重要经验是什么,我必须回答说:立下较高的追求目标,在逆境中艰苦奋斗,死不动摇,不实现决不罢休。我常常一边写一边哭,有时不能写下去,只好停顿下来,等胸中略微平静时继续写。可以说,《李自成》第一卷是用眼泪写出来的。所以当1961年我将《李自成》第一卷的初稿整理完毕后,题了一组七绝抒怀,其中第一首有这样两句:三百年前悲壮史,豪情如泪著新篇。” 父亲从1957年开始写《李自成》起,就走上了一条艰难漫长之路,一路上风风雨雨,直到病倒,岁月长达半个世纪。父亲常把写《李自成》比做“长征”,“艰苦的长征”。在长征途中,每天凌晨3时即起写作,每天写作、读书、抄卡片、思考研究问题十余个小时,几乎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一年到头,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即使除夕之夜也不停笔。父亲还以“下苦功,抓今天”、“耐住寂寞”、“生前马拉松,死后马拉松”等座右铭来激励鞭策自己。1990年,父亲在《八十愧言》中说:“我今年仅仅八十整寿,离百岁还差远呢。我对追求事业的热情依然未减,艺术构思能力也未衰退,我不能停止长征。”“我要像一匹老马,驮着重负,趁着夕阳晚霞,不需鞭打,只愿在艰苦的写作上继续长征,中华民族的新文学需要发展,人民需要文学,我不能放下我的义务。” 父亲尽管信心百倍、热情似火,但不能违背自然法则。进入上世纪90年代后,父亲明显衰老,写作进度越来越慢,原来字迹工整、干净的书稿变得凌乱,掉字漏字越来越多,到处是涂涂抹抹。一天只能写出几百字,顶多千把字,后面还有几个单元尚未动笔。我越来越为父亲着急、担忧,有时不免抱怨:“爸爸,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四、五卷?”父亲低声回答:“尽力吧。”不久,父亲病倒了,我才意识到,父亲为《李自成》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和心血,透支了生命,在最后的岁月里并在大脑严重萎缩的情况下(病后体检才得知),仍在做最后的拼搏和奋斗啊。在耄耋之年仍在创作三百多万字的鸿篇巨制,这在老作家中已是奇迹。自己的抱怨,只能加重父亲的压力和内心痛苦。多年过去了,至今回想起来,仍常常为自己对父亲的抱怨感到愧疚和自责。 1972年2月,父亲终于累倒了,倒在了书桌前,是因劳累过度而中风。住进医院的第一天夜晚,我值班看护,因白天忙了一天,夜里睡着了。突然,同房另一病床的护工一边推我一边惊叫:“快醒醒,老人怎么躺在地上了!”我猛然惊醒,看到父亲,平躺在水泥地上,我急忙跑到跟前问:“爸爸,怎么啦,怎么躺在地上了?”父亲神志清醒,声音低低地、不连贯地说:“我要起来写《李自成》,写不完《李自成》对不起读者。”我一听,眼泪夺眶而出:“爸爸,你病了,等病好了再写不迟。”一边说一边和护工一起把父亲抬到床上,盖好棉被。这时我看看表,时间是凌晨3点多一点,正是父亲每天夜里起床写作的时间。这一夜,我再也不敢入睡,父亲在病床上也辗转反侧,一夜无眠。这一情景,使我想起了父亲在《八十愧言》中的一句话:“假若我写作到九十多岁或近百岁,忽然医生告诉我说,你活不多久,不能再写作了。我不是想着我这一生曾经为祖国人民写过多少作品,而是对医生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轻轻叹息一声,在心中惋惜地说:‘可惜呀,我还有一些写作计划不能完成!’到那时,我不得已,只好怀着愧心放下我的所有计划,辞别人间。” 父亲一生中最大的幸运是找到一位好伴侣——我的母亲王梅彩。父亲和母亲于1931年春在开封结婚,当时父亲21岁,母亲18岁。两人从此携手度过了患难与共、相濡以沫近70年的漫长岁月。关于父母的婚姻,还有一段传奇经历。1930年在河南大学预科读书的父亲,因积极参加学潮,作为“共党嫌疑”被捕,因查无证据,由河南知名辛亥革命元老、邓县同乡王庚先保释出狱。从此父亲成为王先生家的常客,和母亲王梅彩相识、相爱,喜结连理。婚后,父亲常年奔波在外,很少回家,母亲留在家乡含辛茹苦,独自撑起家。解放后,全家终于团聚、生活在一起,但1957年父亲被划为“极右派”,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积极要求入党的母亲,自然受到牵连,从此断了入党的夙愿。1961年,家从开封迁到武汉,母亲辞去工厂教职,成为一名家庭主妇,照顾父亲的生活和工作。每天忙完家务后,就戴着老花镜,用老式打字机把《李自成》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出来。在“文革”中,批斗、抄家成风,母亲每天担惊受怕,不知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 70年代末,全家定居北京,景况好多了。在很长一段时间,为了让父亲每天吃上可口的饭菜,为了节省开支,母亲坚持不请保姆,自己料理家务。每天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整理书房、送信、取报,从早忙到晚,把家里安置得井井有条。家里来了客人,更是忙着倒茶让座,热情招待,还常留下客人吃饭。人们无不交口称赞,说母亲淳朴、善良、热情、好客、能干,为《李自成》作出了很大贡献,是一位平凡而伟大的女性。 1992年母亲不幸中风,留下瘫痪、失语、思维受损的严重后遗症。母亲住院两个月,因病情危重,需要不断交纳押金,这时候父亲才知道家庭经济的拮据。有一次一时拿不出足额押金,父亲像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他万万没有想到《李自成》印了几百万部,家里还如此清苦,连为母亲交住院押金都如此困难。但父亲对钱财又很慷慨。1982年,《李自成》第二卷获茅盾文学奖,当即把3000元奖金捐给了中国少年儿童基金会。1984年,又捐出家乡祖产房退赔款4200元,设立了邓县中小学生“春风作文奖”(后易名“姚雪垠作文奖”),每年又拿出一个月工资作补贴,为发展家乡的教育事业倾尽绵薄之力。 2000年,我们子女代表母亲遵照父亲生前心愿,捐出《李自成》四、五卷版税50万元,经中国作协批准在中华文学基金会设立了“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励基金”。 父亲是个性十分鲜明的人。父亲的性格特点是什么?每个人因接触不同,视角不同,感受不同,认识不同,会有不同的答案。1984年,父亲应邀去新加坡参加一次文艺活动,新加坡女记者张曦娜在访问记中写道:“要怎样形容姚雪垠呢?自信、直率、爽朗、豪气、幽默……都是,但都不足以形容我眼前这位一头银发、神采奕奕、敢说敢言、心思灵敏、反应迅速、毫不矫情做作的作家、学者。”“姚雪垠已达74岁高龄,却一点也没有给人垂垂老矣的感觉。他能言善道,谈得深,谈得广,言谈间还透着那么一点点童心未泯的戏谑和诙谐。” 国内一些友人则这样评价:“一个真诚、正直的人”;“一个倔强的人”;“一个满怀天真之气的人”;“一个有独立人格、独立思想,不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人”;“一个有正义感、是非感、爱憎分明、刚直不阿、铮铮傲骨的人”;“一个透亮的人,一个一旦认准真理就九牛拉不回的人”;“一个心胸极其广阔,对真理对人民事业执著追求的人”;“姚雪垠的精神世界就像广阔无垠的白雪一样,具有冰清玉洁的美好品质”。当然,也有不少人认为父亲是一个“自信、自负、狂妄的人”。 父亲则这样解剖自己:“我的思想性格中‘狂妄’占着很重要的一面,我很少迷信名人,也不迷信名言。对许多文艺问题,喜爱发表不同意见,特别是有独特见解的意见,决不随声附和、人云亦云,有时也不为权者讳,尊者讳,故常开罪于人,被斥为狂妄。” 父亲在《我的前半生》中写道:“假若你向我的老朋友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姚雪垠的性格特点是什么?你准会得到各种不同的回答,甚至是毁誉各异。假若问我自己,我会告诉你,我的性格有各种弱点和毛病,但有一个重要的特点,使我在一生中能够屡经挫折而不曾消沉和倒下。我的这个十分重要的性格特点是:非常坚强的事业心和永不消沉的进取心。” 正是由于父亲的这些突出、鲜明的性格,才能使他坚忍不拔地克服种种艰难困境,成就了《李自成》,使自己的文学事业达到了高峰。现在人们也越发认识到:在世风、学风、文风不正的情况下,父亲的性格和精神显得多么难能可贵。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父亲驾鹤西行已11年了。父亲辞世3年后,母亲也跟随他而去。今年又迎来了父亲的百年诞辰,在纪念父亲百年诞辰的日子里,10月9日中国作家协会在北京举行了纪念座谈会,在其先后,中国文学学会、邓州市委市政府、湖北省文联和省作家协会也先后在南阳、邓州和武汉举行了学术研讨会、纪念会和座谈会,其隆重、热烈、诚挚的氛围让我们感动不已、感慨不已——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们并没有忘记父亲,或撰文、或著书、或发言、或讲座,对父亲的文学成就和人格精神给予很高的评价。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个中原因,正如一位学者在发言中说:“一个作家在百年之后,还受到人们的追念,是很不容易的。这样的作家,既要在创作上为我们文学发展作出自己独特的贡献,还要有一种为人们敬仰的人格魅力,有一颗对祖国、对人民赤诚的心,姚雪垠可以说就是这样一位作家,因此,他不仅能与他同时代的读者,而且还能与他百年后的读者保持着心灵的呼应。” 我想,父亲若在九泉之下有知,一定对此会感到欣慰的。 原载:《文艺报》2011年01月05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1月0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