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本质主义是作为本质主义的对立面出现的。在反本质主义者看来,本质主义是一种僵化、封闭、独断的思维方式与知识生产模式。本质主义所存在的问题在于,常常将某些特定群体,出于某种特定目的而生产出来的对于文学的理解普遍化、非历史化。与之相反,反本质主义者认为,任何理论、任何观念都是特定人群在特定时期、出于特定目的所从事的一个“事件”,它与许多具体的条件存在内在的关系。因此,他们要求将文学本质问题事件化、语境化、地方化,强调文学观念对于社会时代语境、民族文化语境的依附性。 本质主义文论的问题与弊端是显而易见的。它以某一时期、某一群体出于某一需要所开拓的文学存在空间视为文学惟一的存在空间,限定了文学本质存在的历史开放性与文化开放性,同时也限定了文学未来的发展可能性,压缩了文学的本质存在空间。相对于本质主义文论,反本质主义文论的价值与意义是非常明显的。它恢复了文学观念与社会公共领域、社会现实、文化实践、文学实践的联系,揭示了文学本质的历史性与地域性,注意到了文学存在空间的生成性质。但是,反本质主义文论所存在的问题同样也是非常明显的,我们如果不能及时地、认真地加以反思、修正,那么,它对我们当前的文学理论建设必定会造成有害的影响。 反本质主义文论主要存在以下问题。 首先,反本质主义文论虽然注意到了文学本质存在于历史空间、文化空间中的播撒与弥散状况,但却没有注意到文学本质存在的累积性与叠加性。反本质主义文论主张,文学本质观念的建构具有事件性与地域性,文学本质观念依附于具体的社会语境与文化语境,进而过多地强调了文学观念历史时代之间、民族文化之间的断裂、差异,而忽视了文学观念在历史时代之间、民族文化之间的连续性。实际上,每一种文学观念并非仅仅闭锁于某一特定的历史语境与民族文化语境,而往往具有超越历史、超越文化的一面。文学观念的更迭与自然科学中的日心说取代地心说不同,地心说可以被抛弃,但是当表现说产生时却并未完全使模仿说失效。因为文学的本质既是一种建构的结果,同时也是一种生成的结果。文学观念与文学实践相伴而生,并呈现为某种具体的存在形态。当然,历史语境、文化语境可以不断地改写历史上的文学文本,但是,我们对这种改写的程度、限度不应该过分地夸大。我们现在阅读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但丁的《神曲》与作者同时代读者的感受肯定不同,但也肯定与阅读现当代的纯文学经典不同,这就说明,历史上的文学文本其意义并非完全固定,但也并非变动不居。文学观念往往附着于某种文学存在形态。文学的存在形态存在于历史之中,但也能够走出历史呈现于当下,与之相应,文学观念也可以因之而走出历史。所以,在一定的意义上来讲,文学观念也具有历史的绵延性。况且,文学观念应用于文学实践,也并非随着另一种文学观念的兴起而完全停歇,而往往是继续运行。比如,当人文主义文学兴起以后,宗教文学实践还依然进行并一直持续到现在,再比如,浪漫主义的兴起没有完全阻止古典主义文学实践,现实主义的兴起也没有完全阻止浪漫主义文学实践。另外,文学新观念的建构也不可能完全与过去的以及异域的文学观念、文学存在形态完全绝缘。因为文学观念的建构依附于具体的历史语境,而历史语境从构成上来讲,它不仅包含了当前的社会实践因素、当前的文化视野与文化成规,而且还承传了大量的文化传统,接纳了大量的异域文化因素——历史形态的各种文学文本、各种文学观念以及其他民族的文学文本、文学观念还会以一种共时性的现实形态在当下的历史语境中呈现。 英美新批评理论家T.S。艾略特曾言:“历史意识是这样一种意识,既不仅要看到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看到过去的现在性”。笔者可以借以引申这样的结论:文化意识应该是这样一种意识,既不仅要看到文化的民族性、地域性而且还要看到文化的世界性。由此反观反本质主义文论实践,其问题也就在于历史意识与文化意识的缺失。 其次,反本质主义文论更多地回到了理论现场,而没有真正回到“文学现场”。 热衷于调查既有文学观念产生的历史性、地域性,致力于解构一切既有的文学“本质”认定,暴露一切文学观念的“非普遍性”和“非真理性”,事实上构成了反本质主义文论研究的主要内容。所以,从整体取向上来讲,反本质主义文论主要应该属于文学理论知识考古学的范畴,是一种文学理论史理论。“回到文学现场”,这是反本质主义者的主要理论主张,也是他们用以反对本质主义文论的利器,但是,反本质主义文论实践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回到文学现场,而是更多地回到了理论现场。对于文学批评史文献及其生成背景的梳理辨识,远远超出了对于文学史实、对于文学现场的关注。与文学史研究的脱节,对当下文学现场结构性考察、分析的缺失成为了反本质主义文论建设的重大偏失。所以,反本质主义文论主要是一种解构本质主义文论的文学批评史理论。反本质主义文论实践在我们当下的语境中所能够承担的学术功能,主要是扫除本质主义文论的障碍,为新的理论建设开辟道路。它主要是一种批判的工具、开路的工具,而不是理论建设本身。 再次,反本质主义文论实践过于关注文学概念内涵与外延的梳理,而疏于对文学演变本身的考察分析。这一点与上一点其实是密切相关的。在这一点上,反本质主义文论实践与本质主义文论实践是非常相像的。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本质主义文论梳理文学概念是为了说明自身理论建构的真理性,而反本质主义文论则是为了说明文学观念的历史性、地域性。因为都脱离了文学发展本身,结果都没能很好地说明文学本质的生成问题。我们大家知道,在西方世界,在现代文学概念产生之前,以诗的名义加以统辖的各种文献,其外延基本上是与文学相吻合的。在中国学术界,情况与西方不太一致。在现代文学概念引入以前,没有一种集合性的文体概念统辖文学整体,但这也不能说明与西方文学史、文论史相反的道理。我们如果从中外文学发展本身的角度来加以考察,将会发现,所谓现代文学概念的产生这样一个文学学科的重大事件,其实也仅仅是文学形态的另一种存在空间的开拓而已。在西方学术界,在诗的概念主宰文论话语的时代,诗要么是模仿、要么是象征,而在文学概念主导文论话语之后,文学成为了审美,但文学模仿或象征作为观念或文学实践,并未消失也并未失效。中国的情况也与之类似。在现代文学概念引入以前,文学要么是载道的、要么是言志缘情的、要么是天人合一的、要么是实用的。在现代文学概念引进以后,实际上也仅仅是增加了文学是审美的存在向度,而其他存在向度则依然还在延续。反本质主义文论,因过度关注文学概念而疏于文学发展本身的考察,而使自己在对文学本质的认识上陷入到了一种错误的境地。 最后,反本质主义文论具有浓厚的历史宿命、文化宿命色彩。文学理论建设既受制于一定的社会时代语境、一定的民族文化语境,又对社会时代语境、民族文化语境产生一定的促进、瓦解的作用。文学理论不仅仅承担着解释描述的功能,而且还承担着一种文化先锋的职能。但是,反本质主义文论更多地强调了前一个方面,而在很大的程度上忽略了后一个方面。文学理论建构被看成了一种必然的、被动的历史承载,而不是一种积极的、主动的介入性、超越性的行为。这就由此决定了,反本质主义文论更多倾向于解释、倾向于已成,而不太注意新理论的建构。在我们当今的学术界,反本质主义是作为一种新锐的理论而出现的,但实际上却包含了很多保守性的成分。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18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1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