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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南帆这部散文是很早的事情——它获得了2004年度“华语传媒大奖”。而作为一位严肃的学者、一个在文坛卓有成就的评论家，却能以散文写作再次获得嘉奖，仿佛一个名满天下洋派十足的十四行诗人，突然又操持起格律整饬的中国古典诗词，并且造诣颇深，那自然会令公众刮目相看。然而我知道，那都不是我写下这些文字的理由，尤其不是南帆写作的理由。 是什么理由呢？这确实是个需要动脑筋的问题。书中触动读者神经的介质很多很多，譬如，关于病痛的折磨，关于亲人永逝的伤恸，关于生死无常又仿佛有序的思索等等。它们都可以是催促作者写作的动因，但我愿意相信，它们还远远不够。事实上，南帆自己就被这个问题深深困扰过：“回忆，叹息，感慨，愧疚，迷惑和内心的疼痛，这是一个儿子对于父母的思念以及想象。许多细节刻骨铭心，但是，我不知道这一切对于公众有没有意义。” 有必要问这个问题吗？我想，也许会有很多读者认为，这个问题完全没有必要，或者，这也不应该是一个写作者需要提前考虑的事情。譬如朱自清久负盛名的《背影》，记叙父亲的慈爱、衰老以及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的轻狂稚嫩与自以为是，深情款款，娓娓道来，以至于后来几乎全中国人都记住了那位父亲缓慢有致的动作和爬站台的背影。仔细推究起来，朱自清事先未必存有“对于公众有没有意义”的担心。就理论而言，任何一个作者对自己作品的个人主观意图——无论他是乐于发挥影响还是希望藏之名山——都不会增减一部文学作品的客观意义。这一点本来是无需事前就考虑的。但这次南帆的思量有所不同，它们隐藏着南帆对于这部书以及散文写作的深思熟虑。 这部散文毫无疑问是一部纪念父母之书，但它更是关于“一切”的——除了感念父母之外，南帆还要表达别的东西，远不是一个“背影”就能够容纳进去并且表达出来的。我以为，可以把“一切”作为阅读南帆这部书的一个关键词来理解，用心体会“父母”和“关于父母的一切”之间的区分。 “一切”是个很平常的词，同时，也是个分量很重的词。对此需要慎重从事。首先是因为这个全知全能的词汇所涵盖的事物，只有上帝才可以完全了解，所以这“一切”，也只是存在于南帆眼中与心中的“一切”；其次，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一切”，南帆所记忆、感知和表达的一切，不可能取代每一个独立的个体对于生活的理解；再次，散漫的“一切”多少有些令人无所适从，竟不知在何处进入方能得其要领。对于上述问题，南帆自己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自觉与谦逊——他念念不忘“这一切对于公众有没有意义”的追问，不仅仅是在证明着一个写作者对于读者的高度负责精神，同时也是一种面对历史时的诚实与谦逊。正是在这里，提示了南帆这部书的复杂的历史思想向度。 这一点似乎为读者进入那“一切”设置了阅读的障碍。但是我们可以这样问一下自己：我们有弃绝生活的可能吗？我们有超然于历史之外的机会吗？当我们认真审视自己的生活轨迹与内心世界的种种冲突后，再去读这部书，总有一些令人动容、痛苦或者会心的事情，在不经意间让我们跟南帆所叙说的“一切”有了关联。 解悟这一关联的重要线索，是写作者与他的父母所处的年代。是的，我想说的，正是那个波澜壮阔激动人心又甚嚣尘上、颠倒乾坤的年代。在上个世纪三分之二的时间里，中国人经历了由近代社会向着现代社会迈进的巨大历史动荡，从战争与牺牲到国家与革命，从救亡图存到重整山河，战争、混乱、奋斗、憧憬、激昂、失落、怀疑和疲惫、痛苦等等，纠缠了至少两代人。南帆对此的总结是：“伟大的理想点亮了他们的内心，并且许诺一种生机勃勃的生活。但是，历史的奇特轨迹完全超出了预想。自我改造的激情，渺小的努力，倔强的抗辩和卑微的乞求，巨大的漩涡不由分说地卷走了一切。” 在这里，南帆对于投身或者卷入(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巨大的漩涡”里挣扎牺牲(无论那是伟大的还是微不足道的)的人们，充满了深厚的同情。他的父母一辈，以及千千万万个像他父母一样的普通人，都参与了那个巨大的历史运动，并为此奉献了整整一生；而他自己，连同他那一代人，在参与了历史的正剧与喜剧之后，正努力清醒起来，至少是自以为劫后余生无比清醒。在这个漫长的满是硝烟、血污、眼泪、阴谋的历史大戏中，有太多的生命和太多的尊严被牺牲被无情地践踏了。历史已经证明，那些被牺牲被践踏的生命与尊严，绝大部分都是无辜的。 但是事情并未到此结束。在我看来，南帆的上述感悟显然不仅关乎每个个体的偶然命运，他通过“父母的一切”试图表达的，更是他对于历史与个体命运之关系的严重关切。这个关系，在启蒙家和革命者那里，曾经被定义为一种个人无足轻重的必然性，而在个人主义者或者浪漫主义者那里，则很可能会被视为不能宽宥的压迫性罪恶。当然，在玩世不恭者那里，这一切也可能是历史老骗子舞弄的残酷把戏。山川满目泪沾衣，家国斯人谁与归？这个致命的纠结与反讽戏剧，自人类有史以来就不断在上演，无论怎么花样翻新，其结果都是万变不离其宗地让人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南帆对此想必有自己的独到心得，但他没有对这个困难做简单化的处理来取悦读者，相反，他以一种相当内敛的理性笔触写出了自己的感受、思考和困惑。他愿意把这些本该温情生动，而实则严肃冷峻的怀念文字与读者分享，把这部书的写作作为与读者共同学习的过程。在我看来，这也正是《关于我父母的一切》的深刻和魅力之所在。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15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1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