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珍珠(Pearl S. Buck或Pearl Buck)(1892-1973),直译珀尔·巴克,美国作家。著有小说《东风,西风》《大地》三部曲、《母亲》,传记《异邦客》《战斗的天使》,译作《四海之内皆兄弟》(《水浒传》)等。1932年以其小说《大地》(The Good Earth),成为第一位获得普利策小说奖的女性作家;193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发短信向家人报平安那会儿,我刚欣赏完庐山的晨雾,是和一位日本作家在下榻的东谷别墅院中同赏的。那雾浓得像湿润的白纱,缠绕着巨挺的云杉和秀气的木兰,覆盖着黄了尖的绿草和落地不久的稀疏红叶,拥挤着东谷别墅区的一栋栋石屋。日本作家也是应邀参加庐山国际作家写作营笔会的,和我住隔壁。他有恐高症,面对这等大雾连连称妙,说这迷雾可以帮他遮掩险象。我不恐高,但刚从北方飞来,浑身干燥着,便钻在雾里走动,尽情享受雾浴的舒服,同时感谢这雾使我加深了对“云山雾”的理解。东北人看谁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在演说又摸不透他到底要说什么,就说这人云山雾罩的。此时,庐山就是云山雾罩最生动的写照。到处是成群结伙的雾,几十米外的树和屋,别说真面目,假面目也看不见了。 阳光灿烂时,雾躲云藏,天地如洗,旷世不老的庐山倒是露出了光彩的面容,但还是看不透她的真面目,尤其以往发生在庐山那些难辨的政治风云。我们一群来自美国、加拿大、日本、荷兰和台湾海峡两岸的作家们,便专拣感兴趣的文学话题到处攀援游走,领略庐山别一番文学姿容和面目。由此我忽然感到,庐山既是豪放的又是婉约的。“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是唐朝诗人李白眼中的豪放。“路遥西北三千界,势压东南百万州”是明皇朱元璋眼中的豪放。“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是中国共产党领袖毛泽东眼中的豪放。“我们起早,唉浩!看东方晓,唉浩!鄱阳湖低!唉浩!庐山高!唉浩!”这是上世纪30年代诗人徐志摩《庐山石工歌》吼唱出的豪放。而“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是那位“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眼中的婉约。“藉兰素多意,临风默含情”是江郎才尽那位诗人江淹诗才未尽时的婉约。“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是常为百姓疾苦湿青衫的那位江州司马白居易笔下的婉约。还有诗人蒋光慈悼念逝于庐山、葬于庐山的妻子那首80行的《牯岭遗恨》,凄婉得让人落泪…… 不管婉约与豪放,写庐山的诗词实在是太多了,竟有5000多首,其中,有出自帝王将相和文人之手的,但却没看到出自女人之手的。所以,当我领略过庐山外在面容,又读了众多描写庐山或豪放或婉约的诗歌与散文之后,除感觉庐山是一册植物图谱、一本风景画册、又是一部诗集、还是一卷史书或说一截历史隧道外,还感觉到,实质上她是一座女性之山。我这样感觉是与喜马拉雅山和昆仑山一类的男性之山比较。庐山再豪放也含带了太多让男性动心并能被男性征服和利用的婉约之美;而喜马拉雅和昆仑,则是男性无法征服和利用的,只能仰视与妒忌。不然连秦皇汉武都不在话下的毛泽东主席,为何面对白雪皑皑的昆仑山慨叹“安得依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呢?在庐山留下足迹、墨迹、遗迹的各色人物太多了,但几乎都是男性向庐山表达爱慕之情,少有的几位女性还都是陪丈夫而来,如宋美玲、邓颖超、江青、丁玲等等,而且只有江青拍的一幅照片因丈夫毛泽东配了一首诗,而被人传知。 庐山笔会上,来自国内外的作家们,因各自的成长环境和文化视角不同,对扑朔迷离的庐山,真的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弄不出个特别一致的看法来。后来,大家都被身边一句旅游广告语统一了:“不看东谷老别墅,不识庐山真面目”。而看过东谷那些老别墅之后,大家又被“文学的庐山”这一印象所统一。 我们住的别墅正好都在东谷,所以每晚饭后相邀,到一处又一处名人别墅转上几圈,再回屋躺床上读《到庐山看老别墅》,读《庐山往事》……读得夜不能寐,浮想联翩。此行参加的是国际作家写作营笔会,碰巧我们的住所又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赛珍珠故居别墅紧紧相邻,倒是格外看清了这位美国女作家的真面目。 活了80岁的赛珍珠,前40岁都活在中国。她从庐山走上文学之路,而且一直在这条路上描写着中国。方方的《到庐山看老别墅》有这样一段描写:“在赛珍珠眼里,庐山不仅仅是个避暑的地方,而更是一个救生站——在山上,她每天都要读汉语书,然后久久在树林里散步,那时候,她就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当一个作家……第二年的夏天,赛珍珠带着孩子和她的妹妹同以往那样来到庐山避暑。8月的一天下午,她突然内心冲动不止,万千的字句都涌上心头,她迫不及待想要把她心里的字都写下来。于是郑重其事地宣布:就从今天起,我要开始写作了……在这间石砌的朴质无华的别墅里,她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写作……赛珍珠写下的是一篇随笔,名为《也说中国》……这是1922年,这一年的赛珍珠满30岁。从此她带着庐山午间的凉风走上了写作的道路。”赛珍珠主要是以反映中国生活的长篇小说《大地》三部曲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当年,她的作品在美国影响极大,许多美国人是通过她的小说了解中国的。她的一篇《自传随笔》大多数文字诉说对中国的深厚感情,其中有一段总结性的话:“……自从我生活在中国人民的中间那时起,中国人民就是我的欢乐和兴趣之所在。当我被问及他们是怎样的人时,我无法回答。他们既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就只是人而已。我谈论他们跟谈论我的亲人一样。我和他们太亲近了,我已经全副身心投入了他们的生活。因此,我厌恶所有把中国描写成古怪的和粗野的人的作品,而我最大的愿望是尽我所能地把中国如实地写在我的书里。”1938年瑞典皇家学院向赛珍珠颁发诺贝尔文学奖时,颁奖词一开头就引用了她的这段话。而她自己所致的精短获奖答词中竟有三分之一仍在诉说对中国的感情:“假如我不按自己完全非正式的方式也提到中国人民,我就不是真正的我了。中国人民的生活多年来也就是我的生活,确实,他们的生活始终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现在全体中国人民正在从事最伟大的斗争——争取自由的斗争。当我看到中国空前地团结起来反对威胁其自由的敌人时,我感到从没像现在这样钦佩中国。就凭着这种争取自由的决心——在深刻意义上是天性的基本美德,我知道中国是不可征服的。”她说这话时,中国全民族一致的抗日战争刚开始不久,后来她的许多作品写到中国人民的抗日斗争。她还通过电台向全世界宣告:“……我也是一个中国人,我一生大半时间都消磨在中国。我生下三个月,就被父母带到中国去了。我开口说话的时候,又是先说的中国话……以后我长大了,无论我住在什么地方,我与中国人相处,都亲如同胞,因为小的时候,我的游伴是中国孩子,成人以后,来往的又是中国的女士们。现在我人虽已归故国,心却没有忘掉旧日的朋友……我是属于两个国家的……” 赛珍珠这些言行,还源自她对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小说的深刻理解和热爱。我怎么也没想到,她在获诺贝尔奖颁奖仪式上所作的长篇演说题目竟然是《中国小说》,洋洋一两万字,全是讲她怎样受中国小说影响学会写小说的,简直就是对中国小说史的有意宣扬。我孤陋寡闻,除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外,至今我还没读过比她精辟且富深情的论述,而且,她是在向全球的人说,她的获奖,实在应归功于中国小说和中国人民的养育。她对中国小说热爱之深,超过了许多中国作家。她长篇演说的一开头,就让我脸红心跳、羞愧不已。她说,“我在考虑今天要讲什么时,觉得不讲中国就是错误。这完全是真实的,因为虽然我生来是美国人,我的祖先在美国,我现在住在自己的国家并仍将住在那里,我属于美国,但是恰恰是中国小说而不是美国小说决定了我在写作上的成就。我最早的小说知识,关于怎样叙述故事和怎样写故事,都是在中国学到的。今天不承认这点,在我来说就是忘恩负义……我认为中国小说对西方和西方小说家具有启发意义。我说中国小说时指的是地道的中国小说,不是指那种杂牌产品,即现代中国作家所写的那些小说,这些作家过多地受了外国的影响,而对他们自己国家的文化财富却相当无知。” 这样一位热爱中国文化、把中国当作第二祖国的美国女作家,本应受到中国的重视和欢迎,可是1972年,晚年的赛珍珠要求随尼克松总统访华,想在临终前再看看她所梦魂牵绕的中国并为打开封冻多年的中美关系做一点力所能及的贡献,却被正处于文化大革命热潮的中国拒绝了。最后她只好在设计自己墓碑时使用汉字“赛珍珠”这个中国名字,以寄托自己的梦想。读至此我热泪盈眶。我一辈子活在中国,却没有一部作品走向世界,而尤其让我心痛的是,我们中国作家,对赛珍珠知之甚少却偏见甚深,连我最崇敬的鲁迅先生也对她的作品没说半句好话,而是含有鄙夷地评价说“她亦自谓视中国如祖国,然而看她的作品,毕竟是一位生长在中国的美国女传教士立场而已”。她的作品固然也会有缺点,但她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深厚感情及文学贡献,中国作家没给予一句友好的话反而给予了伤害,是有点不够意思的。到了90年代,老作家徐迟先生在不大一个范围说的一席话,算是中国作家对九泉之下的赛珍珠传达了一些够朋友的意思。徐迟说,“我认为,长久以来,我们对这位可敬可亲的朋友是不够朋友的……她写得不比我们的最好的作品差,但比我们最好的作家写得多得多……赛珍珠当时是一个家庭妇女,和美国文艺界并无关系,和中国文学界也毫无接触,而能完成这三部巨大著作,诚然难能可贵。如果说她写得并不是尽善尽美的,那又有什么奇怪呢……她的局限可以批评,当然应当是善意的批评。不应当作出恶意的中伤,或者说至少应当避免给她以中伤的。” 庐山神秘莫测的云雾,透明如洗的阳光,层峦叠嶂千姿百态的树木,树木掩映下哗哗啦啦雨声笼罩的漫山别墅,和与这一切联系着的古今中外文学作品,组合成我眼中的庐山真面目。此时再品味“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诗句,心下却在反问苏东坡,难道“不识庐山真面目”,真的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吗? 感谢庐山让我意外看清了一位对中国和庐山有着特殊感情的美国女作家的真面目。同来的作家们都走了,我却独自多住了两天。此时,庐山的阳光十分和蔼,没有半点刺眼的光芒和丝毫强硬的热烈,落在眼前和身上却让我兴奋而沉醉。院子里的空气清洁得让我无法发现一星儿灰尘,光坐着认真呼吸,就能治病似的。我安静从容地享受清洁的阳光和氧气,不眠也不倦,又到对门的赛珍珠别墅那院,补拍了些留念的照片,还买了她的代表作《大地》和关于她的传记作品,回去好让自己从中也能多识一点庐山真面目。 原载:《文艺报》2010年01月20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1月20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