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伯臧克家辞世已经六周年了。 大伯是非常谦和朴素、富有感情的长者。我曾与他多次见面,感受最深的是1987年夏天,我到北京出差。临行前,父亲嘱咐我,去北京一定代全家去看望伯伯,也给他带去我父亲的几张照片。一到北京,我急切地叩响了赵堂子胡同15号的大门。“是华山吗?家里都好吗?”大伯一声亲切的问候,顿时消除了我旅途的疲劳。老人十分激动,仔细端详我父亲的照片,关切地询问了我父母的近况后,就挥舞着手臂,向我讲述起他童年在故乡的难忘时光,他青年时代与我爷爷臧瑗望的深厚友情。大伯说:“你爷爷说是我的族叔,不如说是我的朋友。我考入山东大学时用的名字是臧瑗望。那时借了你爷爷中国大学预科毕业的文凭,结果连名字也借过来了。如果不遇见他,没有他的怂勇和鼓励,也许我一辈子也遇不到新诗。因此可以说,我是受到你爷爷的影响和帮助,才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听着这位“念旧”的老人动情的话语,我不禁回忆起我小的时候,每逢佳节,大伯总是让儿子从北京带些特产,送来让我奶奶品尝。奶奶逢人便高兴地说:“克家是有名的大诗人,他还一直想着我。”如今,奶奶下世了。当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大伯,他潜然泪下。我安慰他说:“我奶奶一生坎坷,晚年却儿孙满堂快乐幸福。”大伯听后点着头轻轻拭泪。随后他又问起我的工作和家庭情况……不觉叙谈已近三小时,我起身告辞时,大伯突然抱住我的双肩上下仔细打量:“嗯,个头长得像你爷爷。你爷爷很有才华,一生创作了很多新诗,可惜英年早逝,很多作品在战争年代流失了。我们是最亲密的朋友,平生第一知己。”他坚持把我送至大门外。望着这位年过八旬却步履矫健的老人,我说:“大伯,我们全家愿您青春永驻,永远不老!”一句小小的祝福,竟逗得他开怀大笑,我们爷俩的双手久久握在一起。20多年来,大伯那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眼前,使我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亲情。 大伯与我爷爷的友谊,要追溯到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我的爷爷臧瑗望,号亦蘧,笔名“一石”,是“五四”时期的进步诗人。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他已创作出版了三部诗集《弦响》《霜》和《碎鞋诗集》。他又是一位忠诚的爱国主义者,1936年参加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1938年参加了八路军,历经八年浴血抗战,是一位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英勇献身的革命烈士。克家大伯早年参加北伐战争,因大革命失败屡遭反动派追捕,逃亡到故乡。我爷爷也因交不起学费而回家。在封建社会和白色恐怖的压抑下,他们两人有着共同的不屈和抗争精神,有着共同的理想和追求。几年间,他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清晨,沐浴着曙光,漫步在乡村的田间地头,谈诗、论诗、写诗;黄昏,牵着晚霞,满载收获而归。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在我家微弱的油灯下,叔侄俩盘腿打坐在炕头上,吟妙句,诵佳章,为一句诗甚至一个字反复斟酌。他们用诗歌宣泄对旧世界的愤恨不满,也用诗歌赞颂光明的未来。每当提起这段友谊,大伯总是充满深情地称我爷爷是他“志同的同志,道合的诗友”,是他“思想的启蒙者”、“新诗创作的领路人”,他常说,“没有当年的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芦沟桥一声炮响,两位热血诗人立即奔赴抗战救亡的战场。大伯加入第五战区,冒死三进台儿庄进行战地宣传与采访;我爷爷则参加了八路军,随主力部队开赴沂蒙抗日前线。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分手,竟是诀别。1946年,远在重庆的大伯得知我爷爷牺牲后,当即写下悼文《沉重的负担——悼念我的叔叔和诗友》。他写道:“我悲伤、我惆怅、我回忆、我痛苦,他永远的把我撇下了。这是一生无可补救的憾事,他使我的心裂了一个大口子。” 数十载时光过去,大伯一直将对我爷爷的深情,铭记在心中。他不仅在85岁时,亲自为即将出版的《一石诗选》写了序言《抛尽心血为写诗》,而且几次让儿女专程回故乡诸城,为我爷爷扫墓。他一再叮嘱儿女:“我和你们亦蘧爷爷是生死不渝的挚友。我死后有个最大的愿望,应时一定将我的部分骨灰送回去,撒在他和几位贫苦农民朋友的坟头。我要与他们长相守、永相伴。” “克家回来啦!”“臧老到家啦!”2004年4月2日,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一代诗星魂归故里。他踏着一路春风,回到了梦绕魂牵的这片热土。上午十时许,他的骨灰伴着鲜红的玫瑰花瓣,撒落在我爷爷的墓边。今天,在山东诸城臧家庄的公墓里,耸立着两座俭朴的石碑,一座是“臧亦蘧烈士纪念碑”,另一座是“臧克家骨灰撒放处”。从上世纪二十年代起相知相伴的两位亲密的伙伴,历经大半个世纪的风雨,现在又回到了一起,他们将相依相守,永不分离。 今年的清明时节,我再次回到家乡为爷爷和大伯祭扫。在扑面而来的一派闹春景象里,朦胧中,我眼前仿佛走来两个熟识的身影,我分明听到了: 有饭大家吃,/有酒大家喝,/这是我们的目标。/我们要努力啊,/创造!(臧亦蘧《有饭》,1925年)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臧克家《有的人》,1949年) 哦,我真的听到了,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春风送来了这两位诗友吟咏的诗歌,诗韵飘逸壮美,经久不息。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09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0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