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着一个孩子,肚里揣着一个没见到模样的孩子正在铲地。地,就锅盖那么大,长几颗土豆秧,开白花。地,具体说是泥土,在这里那么少。看四外群山莽莽,俱是石头。 女人见我看她铲地,不好意思,也许为这块地小而难为情。她笑了,身边一群六七岁的儿童。 “都是你生的吗?”我指孩子。 她大笑。人哪能同时生七八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城里人无知,也不严肃。 “两个。”她指背上和地上的孩子。 “三个。”我指其隆腹。 女人脸红了,连脖子。晒得这么黑的脸也能红。红时,看出她也就二十多岁,乍看像四十岁。 贵州之贵,说的可能就是土。土这个词,在这里显出尊贵,这是对农民而言。在嶙峋石牙间看到土,才知它真是好东西,能长庄稼。 我在山路跑步,看道边有大野花,趋前观赏,脚下踩断一株玉米。书包大的地方种了三株玉米,我踩断一株,至今内疚。一个农民在这里不知种了多少株玉米,只有他记得住这些玉米的位置。这些玉米像他的孩子在山上林间土的缝隙站着,不分白天黑夜。 这里的山民神情友善,在胸前摆弄手指。他们可以叫瑶民、彝民、苗民或大山里的汉民。他们的祖辈是见过红军的人。 对红军感情最深的就是这些人。当红军打开关押彝民的大狱时,被押百姓形同饿鬼,头发及丈。他们没想到有人会救他们,分发光洋。后来,红军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借用魏巍那句话说,叫“依依惜别”。 萧克的回忆录说到这样一件事。红军问瑶民:“我们好,还是官府的人好?” 瑶民回答:“你们共匪好。” 他们不知何为共、何为匪。听官府宣传红军为共匪,以为是真名。红军又讲了一番道理,瑶民便说“红军好”。 红军乃开天辟地第一支劳苦大众的武装力量,因为长征,历经南方各省。而老百姓开天辟地头一回见到红军,怎知他们是一支好队伍呢?自古以来,兵者,众乱之首。然而红军所到之处,无不受到劳苦大众的欢迎,冥冥中自有天意。 苍天庇佑之意,在红军长征中处处显露。如果去娄山关实地查看,此役红军必败无疑,然而红军得胜。乌江之役、飞夺泸定桥之役,很难相信红军会取胜,红军最后完胜。天意与民心实为一回事。这么多受苦受难的农民实在应该有人去搭救他们一把,如果必须用枪杆子搭救,就用枪杆子。而红军之受欢迎,在纪律、革命道理之上,悬系的正是民心。 那年,我们参加“重走长征路”采访团,在红军长征的路线中,看到许多壮美难忘的景观。 四姑娘山如同一个美妙的王国,人实在应该举毕生精力在这里过一辈子,穿梭往来,看山看水,这才叫美丽人生。 赤水市除了水之外,全然为山。山上的小块耕地被封种,几年过去,山上多出来几千条瀑布,宜改名为“赤水瀑布自治市”。老百姓看到山上茂林修竹,心里还惦着上面的耕地。然而转机出现,一家外企看中这里的竹林,建造一个纸浆厂。老百姓砍竹子卖钱已可谋生,强过种地。这是我听到的生态保护给老百姓带来实惠的最好的一件事。同时,我头一回听到竹子也能造纸浆。在赤水,竹子之多,生长之快,足以永续利用。 由黔入川,进入平原,看到人的相貌也变了,由黑瘦而白胖。黔民给人突出的印象是骨骼,川民特别是女川民给人的感觉是皮肉丰腴,由山而水。而黔字里面有个黑,让人不得不黑。土地与人的关系竟如此。 离开贵州的时候,想抓一把土带回去,装在玻璃瓶子里保存,想想有点矫情。再想,娄山关、赤水的土上,也许有过红军的脚印,这是红军长征踩过的泥土,装一瓶带回去,也很好。 在贡嘎雪山下面的一座山顶上,我和诗人黄亚洲用雪山流下的冰水把全身洗了一遍,包括眼、耳、鼻、舌。对我来说,这是有纪念意义的一件事。 站在泸定桥上,看滚滚河水,何止于咆哮,乃暴跳如雷。没法想像红军在这座桥上顶着子弹冲锋前进。巴顿将军说,他不怕死,但怕一颗子弹打中他的鼻梁。我抚着铁索在桥上走,觉得所有的子弹都对准鼻梁射来。而河水翻滚,一如河床遭遇了地震。两岸岩石在这样的水流面前有如懦夫,像酥了。 在大渡河博物馆,见一顶红军军帽(原件),灰土布帽上缝一个红布的五角星。这个五角星实际是用布叠的五边形。展柜没说明捐赠人。而这一顶帽子,经历过硝烟和子弹的呼啸,无疑是英雄的顶戴。 仔细看这个红五星,布料是用红汞或红墨水染的,针脚绵密,想得出缝五角星的人,无论是红军士兵,或苏区的妇女,以喜悦之心和抓过泥土的手把它缝上去。虽然他们不知这个五角星将要跋山涉水、翻越雪山草地到达陕北,然后迎接抗战,打国民党,最终建立新中国。这顶帽子如今静静置于博物馆的柜子里,外面的大渡河奔流不息。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7月5日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7月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