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无须发力,便迅速刷新人间面孔。许多与臧克家先生一起临世登程的人,纷纷在不同的路段停下了脚步,而他坚持着走了百度春秋,无论风和日丽,无论雨雪交加,他都面带笑容高歌而行。时下文坛之上,“老师”的称谓颇为流行,但若深究细想,便会发现称人为师者并不都怀有敬意,而被人称之为师者也并非都名副其实。与臧克家先生近30个春秋的交往,初起呼为“同志”,而后叫做“臧老”,当面或写信,我从不曾称先生为师,但他老人家却是我实实在在的老师,更确切地说是恩师。 自1975年岁末相识,京都东城的赵堂子,就成了我书写中最富感情的一个信址,成了我最为熟悉的一条胡同。臧老先后给我写信六十余封,短的几行,长的几页,积成厚厚的一沓。平素,欣赏臧老的诗文,更常研读他写给我的这些内涵丰富的书柬。总是那洁白的纸笺,天蓝的墨水,个性分明的字体舒展、流畅,字里行间既有亲切的鼓励,也有坦诚的批评,而鼓励和批评皆出自一以贯之的关爱。信末不似常规的“此致敬礼”,而是一句“握手”或“紧握”,使人直如对面般温馨,仿佛一番促膝交谈过后,起身握别。而这一“握”,也就跨了世纪。臧老的热望穿越四季寒暑,循着我漂泊移动的足迹,寄往抚顺的艺术馆和文化局,寄往北京的《诗刊》编辑部、文学讲习所和空军文化部,寄往沈阳军营,甚至我的生活基地。可以说,不管我身着便装,还是军装,衣襟上都缀挂着臧老始终如一的关注。无论我人在哪儿,总在他的心中。最后一封写于收到我新作《黄之河》之后,时龄97岁:“松涛诗友:后来居上,天才加努力,始得诗的硕果。见书如见人,我心花怒放。我已老去了,但童心犹在。过了近百岁,壮心犹存!健者不老。郑曼问好!握手!克家2002.12.12”。信封是臧老夫人郑曼大姐的手笔,同时还附有她的一函:“岁月不饶人,他真正是老了!你这封信,他想了两天,写起来还算顺当,只错了一个字和日期。”捧着先生的大函,我深知那几十个字写得何其艰难。 臧老送过我许多书,均是他的著作,有诗、小说、散文、回忆录、创作谈、评论等等。臧老的诚挚世所罕见,出了新著,不论薄厚必寄,亲自择书,亲自封装,甚至连加固的塑料绳儿都要亲自捆扎。地址写得很详细,收件人写得很清楚。拆开来,扉页上总有题名、签字及印章。让人捧在手里,热在心头。 1998年元旦,我赴京参加迎春诗会,下车就直奔臧老府上。因同疾患周旋,我极少外出,与臧老已是几年不见了,平素信也少,我有心理负担,深恐他亲自作复。也知道近年来臧老不断住院就医,93岁的老人了,会老成病成什么样子?不料见面,看上去竟无甚改变。手没松开,人没坐下,未待我张口问候,倒是臧老神色关切地先声夺人:“你身体怎么样啦?”我闻之心窝生热,连说“挺好挺好”。老人拉我坐在藤制的长椅上:“你穿了军装,很有精神!你看我有什么变化吗?”我老实回答:“同我上次见您,区别不大!”他显出几分兴奋:“我是93岁的老人啦!”他边聊边同众人照相,告辞时,我走在最后,臧老坚持送过长长的走廊,到了门口,我同老人握手、郑重敬礼,下楼,至转弯处回首,臧老仍在夫人的搀扶下,靠着门框向我挥手,脸上是我至为熟悉的笑容。 我自京返沈几日,便收到臧老的亲笔信: 松涛: 这一次得欢聚,真难得,真高兴! 你,曾有小病,这次见到你,体壮神健,堂堂仪表,令我欣羡之至。你的影子,不时在我眼前晃动,肯努力,出成绩。去年收阅你的《拒绝末日》,有思想,才华出众,得鲁迅奖,可贺! 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四凶”倒后,没人敢发爱情诗,你写了几首,与我研究,可发表否?我大力支持:发!给《诗刊》一试,成功了。 我,外表还可以,到底上了年纪,九十三了,雄心壮志均成空。 克家 1998.2.13 满满一页钢笔字,行云流水,只是最后两行越写越小,且有些歪斜。我相信此函挥笔的辛劳,一准耗去了臧老全天的精力,放下钢笔,摘下花镜,大约别的就什么也干不成了。臧老给我的这第57封信上,透露了这样的讯息:老人还记得20多年前他意义深远的表态。刚粉碎“四人帮”,文艺表现爱情尚属禁区,生活里普遍存在的现实,艺术中普遍没有,我以自己的创作冲动挑战了这种荒谬。过后,我怀疑自己稚嫩的见解,但我相信臧老的眼光,于是将一组爱情诗奉寄征求意见。臧老一方面复信给我以支持,一方面把附了明确意见的组诗转给了《诗刊》。此作惊动主编李季、副主编葛洛、编辑部主任孟伟哉,还有顾问张光年。出于种种颇具时代感的复杂因素,北京决定暂且搁置。几经周折,组诗于1977年由《文汇报》在上海发出,空谷足音,反响频仍,一个月内收到千余封读者来信,大家对又一个死硬的禁区被突破而欢欣。 《人民文学》原主编韩作荣在《松涛的声音》一文中指出:“诗歌在爱情领域的突破,是从松涛开始的,仅从这一点着眼,也说明了他作为诗人的重要。虽然今天看来,这不是个问题,但当时的意义却颇大。” 世人不知,这次强力“突破”全因了臧老果敢的推动。 几乎与此同时,我在山海关外的煤城抚顺,将反映青年创业的小诗编为一集,因为没有结书经验,便又寄臧老求教。老人不但在精力不足的情况下仔细过目,还转给了评论家谢冕先生。不久,我借调《诗刊》社工作,谢冕先生遣子骑自行车从北京大学找到国家出版局将长信交我。信中说:“克家同志要我读读你的《深山创业》,我遵嘱读了一遍。克家同志七月八日给我的信上谈了对诗集的意见,现抄给你:‘总的印象是清新,灵巧,颇显光彩。缺点:欠深厚(生活底子薄),分量不够重,欠蕴藉。’昨又接克家同志函,特嘱:‘要求严一些’,这体现了老诗人对晚辈的严格要求,对我是很有教育的。”臧老就是这样人前背后潜心栽培青年人。也正是由于臧老的荐介,使我得到了谢冕先生的具体帮助,我的处女集于是有了一个更具象征意义的名字:“第一缕炊烟”。 认识克家先生,是我之大幸。臧老于我,犹似酷暑中的清风,严寒里的炭火。臧老是我在生活中认识的最为高寿的人,是在近三位数的年龄段上还能关心我、鼓励我的惟一的人。1979年春节刚过,先生为我写下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评文《谈李松涛的诗》:“李松涛同志是近年来崭露头角的青年诗人。他的人,他的诗,为我所喜爱。他带着他诗的色彩,诗的光芒,诗的声音,大踏步走进了诗的田园。”这篇情采飞扬的文章写于1979年春节刚过的2月4日,竣稿便被耳目灵通的高洪波悉知,他那时供职的《文艺报》正准备开个专栏,请知名的老作家评论活跃的新作者,便顺势用臧老的文章做了开端。文章发排前,洪波还特地登门请臧老手书了标题。 同年9月,经由先生介绍,我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有幸成为粉碎“四人帮”后第一批被接纳的会员。我的第一个选本《李松涛诗选》和长诗《无倦沧桑》的书名,皆为先生题写。他还应我之请,为《青年文学家》杂志和“雷锋杯全国新诗大赛”题词,不止一次为我的朋友题笺……我曾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先生古道热肠,广施慈爱,他为我等小辈所做的一切,既不能给他带来名,更不会带来利,只会消耗他有限的、甚至是仅存的生命膏脂。臧老其人,也算当过官,却无官僚气;名满天下,却无名士气。一个世纪的漫长人生岁月,他耳闻了多少时序轮回的风声雨声?他目睹了多少冷暖无常的人间苦乐?他经历了多少石破天惊的沧桑裂变?但是,时光的打磨不曾圆滑他的心,社会的坎坷不曾绊倒他的爱,病痛的纠缠不曾纯化他的情。先生是参与建设中国当代诗坛最久的人,是发现和培养新秀最多的人。听黄河声韵,看泰山姿影,一袭瘦衣裹定这爱国重民的齐鲁男儿,仰不负天,俯不愧地。 确确是因了臧老的缘故,我更感激诗歌,更热爱人生。先生赠我的一部部著作、一封封书信及一帧帧条幅,皆是至为宝贵的财富。而他有言无言的教诲,将长久地影响着我。在获悉先生仙逝的当天下午,我用特快专递发出一封唁函:“克家先生是以自己的思想、品格与才智赫然屹立于人间的世纪老人,是著述等身的诗坛泰斗,是照耀中国当代诗坛时间最长的大星,是暖我心怀、明我路径的恩师。慈爱难忘,恩泽永存!”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诗如其人,我的克家师,用一个世纪的光阴完成了对自己作品的生动注释。 原载:《文艺报》2011年02月16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2月16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