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5月14日,省社会科学院老干部处,组织游庐山,吾携小凡与老黄、老魏同行,下午三时,登宁浔江轮,寻至三等舱B室,老黄、老魏正为1号2号,全是上铺。为难之际,先来的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相商,主动表示愿意住1号3号上铺,将下铺让给老人。老黄、老魏立即表示感谢,并请示尊姓大名。那男士称,他是常州某航空公司的推销员,四十大几岁,对他就称陈某,或陈推销。另一位女士称,她是彭泽造船厂的统计员,对她就称小沈或沈统计。于是大家寒暄,十分融洽,后他们两个各拿了一本厚书,发话向老黄老魏“讨教”,切磋甚欢。余有语言碍阻,难于参加交流。后至庐山,爰笔为记如次,似亦游庐山之一大收获也。 陈某:在南京,我和小沈住在一个招待所里,她置了一本《根据曹雪芹原著改编〈红楼梦〉》,序中给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加上一个“伪”字。她不懂,为什么要加上这个字,请教我。我原是学机械的,我更不懂。“伪”就是“假”,现在市场经济,提倡打假除劣;究竟哪个是真《红楼梦》,哪个是假《红楼梦》,把我们搞糊涂了。 小沈:(三十几岁清秀的她,扶扶眼镜,拿起那本有彩色封面的厚书见示)我也粗枝大叶,回到招待所翻开一看,才知道这本所谓“根据曹雪芹原著改编的《红楼梦》,实际是《红楼梦》电视连续剧本,不是真的《红楼梦》。但是这本连续剧文本序言,倒是引起我的一点疑问,真的《红楼梦》究竟是一百二十回?还是八十回?序言把《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加上一个“伪”字,意思是只有八十回《红楼梦》或者是连续剧《红楼梦》才是真的了?一变为三,形成混乱。请几位专家,给以指点。 老黄:从“辨伪学”的观点来看,这本《红楼梦》,首先要加上一个附注“连续剧”三字,以避免和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相混同,才是妥当。我是学法律的,在这方面研究不细,不知魏老以为如何? 老魏:依我看,这正是他们所使用的模糊手法;周汝昌先生在序言中,把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后四十回称作“伪续”,污蔑攻击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给它蒙上不洁的罪名。这其实是一种“漫骂”,一点不能给周汝昌先生增加学术威信。只是,他既然挑起了“红学”界真伪之争,你有“谩骂”的“自由”,那么,别人也有反驳的自由。 老陈:(举起另一本厚书)魏老刚才所说一番言词,使我们心里略觉明白一点。这次我在南京买到一部花城出版社方出的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程甲本校定本,欧阳健先生作的序中有这样一段话:“关于后四十回复杂情况,程伟元在序中也作了详尽的说明:‘……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存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向称有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既有一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馀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馀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版,以公同好,《红楼梦》全书至是告成矣。’高鹗也说:‘予闻《红楼梦》脸炙人口者,几廿馀年,然无全璧,无定本。向曾友人借阅,窃以染指尝鼎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分任之?’予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谬于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襄其役’。”这样看来,程、高两人的说明,原原委委,交待得十分清楚,唐唐皇皇。所以一百二十回《红楼梦》,说他是“曹作高续”,勉强可以──且不论“高续”的成分属百分之多少;总之程、高做了“截长补短”的工作,是有功的,也是说在明处做在明处的,怎么可以用“伪”字给它定性呢?这种“加大帽子”的污蔑,叫《红楼梦》爱好者看来,实在令我不服。 老黄:你辨析有理,而且说的心平气和。 老魏:我还要补充一句,《红楼梦》电视剧所展示之情节,和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的情节,有很多显然不同,又不见于曹雪芹之原作,那么是否可以说,是《红楼梦》连续剧作者的作“伪”呢?而周汝昌先生不仅不以“伪”字贬之,而以“第一个”誉之。这一贬一誉,是他以自己观点,暗暗的影响读者。这种毁誉法,我看,也未必能够奏效。 小沈:请问魏老,您对几个不同情节,谁优谁劣,给我们讲讲。《红楼梦》连续剧播放时候,我是场场必看,一天不拉的。 老魏:我当然有自己的观点,但我想首先听听你的感觉。 小沈:要我参加比较规距的漫谈发言,就要费些脑筋了。从何处谈起?我想首先要从“《红楼》究竟是一部什么书谈起。它的意蕴是什么?表现什么?我以为它是蕴藏着对社会未来的理想,起码是梦想着志趣相投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结合的理想能够实现;所谓“有情人皆成眷属”。它没有写出这方面的长篇大论,但是它的一字一泪的记述,全是说明它的主张。宝玉和黛玉完全有资格享受这种权利,但是偏偏为家庭社会条件所不许,悲剧的实质在此,所以是“梦”;但“梦”即是“非梦”一—“梦非梦”,作者的伟大处正是在此。 老魏:但是,(从书包里取出一份复印件)你们看看,周汝昌先生在《齐鲁学刊》第四期《红楼梦研究中的一大问题》一文中说:“事实上,作者曹雪芹写这个园子”(大观园)“……这一切,雪芹的笔是清楚不过的,整个是人间的生活实际,而绝不会是什么‘天上’,也并不‘干陷’,更没有什么‘理想’之可言。如果什人作此理解,那只能是他个人的事,而不能归之作者雪芹,更不能算是一种‘研究的革命。”(P.87)往下,周先生又在《盛衰聚散才是主题》一节末后中说:“我的感受,仍然是一个盛衰的巨大变化的感慨悲痛,而不是一个理想世界的得失幻灭,‘是幻是真空历遍’,真择既逝,追寻如梦。“石头被弃在荒山青埂之境,得僧道二人之助,携到‘太虚幻境’挂了号,方得投胎下凡生长于荣国府大观园中。石头切慕的既是人世繁荣,怎么又会是来到了‘理想世界’?如果把大观园、太虚幻境、理想世界三者作等同观,这里有一个论证逻辑的问题,到底是否已采骊珠,得芹本旨?”一句话,周先生认为《红楼梦》(大观园),只有“现实”,没有“理想”。 小沈:(笑笑)我就是周汝昌先生所说的“那只能是他个人的事”批评对象之一员。但是我也要坦率的讲,“《红楼》大观园”“只有现实没有理想”的观点,恐怕也“只能是他个人的事”。我没有看过周先生的批评文章,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讲述的。我想,我说“《红楼》大观园有理想世界”,是把“理想世界”一词的内涵,作一种泛解。它起码有三层意念:甲、曹雪芹所描述的那种规模宏大、造意美妙、曲径通幽、有明有暗、疏密有致、四季不同、各有千秋的园林景色,在现实世界中是罕见的,或说是不存在的。在那美妙的园中,有那么多美女生活在其中;那一幅美妙图景就是曹雪芹意念中理想世界。乙、围绕大观园的人事活动,包括林黛玉、薛宝钗、探春、史湘云、香菱、紫鹃、平儿、袭人一大批少女,既美又有才情,在现实中集到一起不可能。那是艺术中集中创造的产物。丙、人际关系的情节线,各种人的命运纽结,风格的各异,情操的有无,神骨的区分,音韵的长短,悲欢的内外,声势的变迁、未来的预测,是非的争辩,思辨的深浅,遐想的寄托,情境的塑造,“诗在诗意外”;他的描述,既有粗糙的表面形态,也有内大精伸与情思孕育。不要忘记那幅平凡细事的背景上,才塑造出两个最理想的光辉形象,即贾宝玉和林黛玉;是那时代的标记;也是作者瞩望主旨所在,作家创造思想寄托之所。那种片面的鉴赏表述,不过是如金桂批评“香菱无香”谬见而已,不能启发读者灵悟,至于说“盛衰聚散才是主题”的观点,那不过是九十二回“贾政参聚散”的重复,水平线没有能超过贾政。 老陈:浅薄的机械唯物论。 老黄:在量子力学时代,人们的思想方法,恐怕的确要有革命。 小沈:《红楼》塑造贾宝玉这个形象,最难理解。他是高度的矛盾统一体,他有痴呆症,其实智商最高。他好发奇谈怪论,但其他人却不能发出。他的“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在那个“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几千年占统治地位的封建社会,最具有革命性。他的论点没什根据,完全是潜意识的直觉表现;是男性青年青春发动期前对女性的爱慕表现,是人类本性的最直率表现。回顾人间世界,的确是少女时代最纯洁可爱。作为女性,我是她们的一员,回顾以前的少女时期,确是如春水的明净,这一美誉可以受之而无愧。林黛玉的才情,不亚于宝玉,在艺术表现上她可以说超过宝玉;但是在抽象思维的独创性方面,恐怕她要让宝玉一筹。自从宝玉此妙论一出,你就觉得以“花”比喻美女之平庸。 老陈:你们看,我们这位沈女士感觉之细微。 小沈:曹雪芹描述贾宝憎恶“经世济民”的训导与宣扬,以“禄蠹”一词以贬之。他就是在这点上和薛宝钗的观点相左,他就是在这点上和林黛玉志趣相同,引为同调;也就是在这点上和史湘云反目相讥;也就是在这点上对甄宝玉轻视了。可见贾宝玉把“经世济民”作为检验一个人的人生观标准的;也就是在第一百十五回当中的描述的:“宝钗便问:‘那甄宝玉果然像你么?’宝玉道:“相貌倒还是一样的,只是言谈间看起来,并不知道什么,不过也是禄蠹。’宝钗道:“你又偏派人家了。怎么就见得也是个禄蠹呢?”宝玉道:“他谈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禄蠹么?” 老魏:了也不得!沈女士同志,你能原文照背呀? 小沈:最精采段落,我是喜欢背诵的。这段话使我们悟道,宝玉是以“明心见性”作为朋友间交谈作高标准的。这个标准之高之难,这里不评论它,我在这里要注重研究的是:一、作为《红楼》一书的读者来想:“经世济民”这一词组的内涵是什么?外延是什么?站在历史哲学的立场上考察之,经世济民理论忠实性,有没有可取之处,它是不是属于进步的—为民的思想范畴?二,作为“宝玉”这角色,把“经世济民”的人生观,径直和“禄蠹”等同起来,思想是不是过分偏激?作为青少年时期的宝玉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三,作为《红楼》之作者曹雪芹,他是以什么全面观点,来使用这个词组,他还是有明确的意蕴使用它?还是只受情感的驱使使用它?连他也说不清楚的前意识?或许这种过细分析,没有这种必要。不过不管怎么说,“经世济民”这一词组的内涵与外延,不管在国家确定的培养知识分子政策,还是作为政治组织设施方针,都应该说是正确的;这一千年的传统思想,而宝玉是厌烦的,这钟“叛逆”思想,赋之宝玉,怎么不使产生反感?还要读者同情它?要解释它太难了! 老魏:分析透辟!你既难点的设问者,当然是它的解释者。 小沈:一个青少年,对几千年传统思想,提出反驳,其力度当然惊人;同时他抓住现实否定象贾雨村式碌蠹普遍性,同样不可反驳,确成两难;在此两难中,显示宝玉的智慧和勇气。至今读者感到,宝玉所反对的并不是“经世济民”的抽象原则,而是社会实际— 沽名钓誉,贿赂公行。这种理性分析的复杂性,宝玉本身也并不清楚;形成思想偏激—厌恶读书;变成一点论,曹雪芹以高度智慧选择此点,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在这一方面,黛玉也要稍逊一筹。 老黄:我看小沈女士同志,是以《红楼》为指南,研究恋爱中对男士的心得体验。 小沈:(笑笑)还有第三点,也是宝玉性格中极其难得的一点,就是宝玉心好。贾母给了他一字评定:“心实”。他是“泛爱众”。他那个十分纯洁的心,从来未忘记虚假。所以说他有点儿“憨”。“为丫头们服役”,这是千古名句。宝玉的心中是没有“主奴”的分界线的。起码也是谈化的。你们看六十六回里,兴儿对尤二姐尤三姐是怎样介绍宝玉的。兴儿笑道:“说起来,三姨儿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上过正经学。……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里头更糊涂。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又不学文,又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儿里闹。再者,也没有过刚气儿。有一遭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说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看看他多么好的脾气。至于他对袭人、对晴雯、对紫鹃,更没有说的了。尤二姐死去,独写他大哭一场。处处见到他恻隐同情之心。 老黄:小沈女士同志,你的爱人是做什么的? 老陈:(代答)文化馆画画的。 小沈:我对宝玉觉得他最不可原谅的,是他对于他们俩,未来的婚姻问题,显得那么愚笨,对比之下,黛玉显得多么敏感;而他,好似没有那么一会事。好像他从来没有想到和黛玉结婚,从来没有作过明确表态。他又不是不懂,起码是迟钝。黛玉临死之时,犹如壮士就义疆场,毫无求别人怜悯之状,她在《五美吟》中一有这样两句诗吟虞姬:“黥彭甘受他年醯,饮剑何如楚账中?”但她最后一句话:“宝玉,你好……”,“狠心”两字没说出,是有理由的。我对宝玉也有点遗憾。但是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写法?是不是可能表现宝玉甭用社会的万恶性,他出于过分忠厚,估计不是;二,为了加重宝玉被骗成婚后悔恨情思,——这就联系到读者读《红楼》注意中心放在何处了。 老魏:新颖之见。 小沈:八十回《红楼》是半部《红楼》,是残缺不全的《红楼》,从文章作法观点看去,“八十回”,只是写了“起”、“承”阶段;八十回以后四十回《红楼》,方是全书的“转”、“合”阶段。再分析下去,自八十一回至一百回,作者集中精力写了“林黛玉之死”是“转”笔;自一百零一回,到宝玉出家是“合”笔。我们在这里所讨论《红楼》,当然是全璧本的《红楼》。 老魏:也是新颖之见。 小沈:从这里开始,我们就不能不联系批评《红楼》连续剧了。我以为《红楼》连续剧改编起码有三大失误。第一大失误,就是他们把“掉包计”骗局婚姻,改变为黛玉先死,然后宝玉、宝钗“结合”的自然婚姻。这样就从根本上删去作者对当时封建婚姻制,──青年男女婚姻决定于“父母之命”──不满的批评意蕴,也就消除了宝玉结婚对象为谁的矛盾尖锐性,也就消除了宝、黛悲剧形成了艺术敏感的刺激性。一百二十回《红楼》,他的八十一回到一百回,是全《红楼》艺术画面的核心,连续剧偏偏要在此核心画面,任意胡乱删削。他的八十一回到一百回,从四个方面的情节线综错发展,逐步逼紧宝玉完婚——宝玉与宝钗结婚之日,也就是黛玉断气之时;这个戏剧性并不是小小的手法,可以轻轻的蔑视的;它是对几千年封建婚姻制悲剧结果的控诉最高超的艺术成就之辉煌点。《红楼》一号主角宝玉,神骨风韵的明显特征,是热情旷达;但是他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也有自己的弱点──个性憨痴柔弱。他所关心的并不是黛玉一人。他对人世间人,包括蒋玉涵,柳湘莲、尤二姐、尤三姐甚至途中相遇的二丫头,凡是一切美好事物,他都寄托以美好情怀。但又是十分慧智,绝不糊涂。他的知音只有黛玉;只有黛玉的高标情操,才能令其倾倒。薛宝钗不要想在他的心中占有这一位置。他可以把生死置之度外,──如一阵清风;但是他对于黛玉的一喜一悲,情系分毫,总是放心不下,是的不错,读者从来没有怀疑他对黛玉怀有二心;以至于使读者相信黛玉确有多疑。但是宝玉对自己所处的地位,别人已在讨论他婚姻处置,他还在鼓中;他是在“宝玉”已失的病中;加上有性格的懦弱面,总之不能不令人产生遗憾的不自觉性。──以后当他变为自觉,以刚毅之举,偿补其过失,又为读者和黛玉幽恨所谅解;趋于完善;《红楼》之美学和谐性,方始得完成。──绛珠仙草心灵之平衡,也就是读者心灵获得平衡。 老魏:也是现代林黛玉的心灵感受。 小沈:(微笑)不对。我们还要讨论下去。当宝书失玉变成疯颠,贾母——决策领导人,要用为宝玉娶亲“冲喜”的时候,事物发展到决定关头的时候,一下子把宝玉、黛玉、宝钗三人命运,面临抉择。这第二方面贾府领导层面,都要对黛玉、宝钗作出鉴定。在前,八十九回写“杯弓蛇影颦卿绝粒”后又突然转好,引起议论,引起警觉,九十回写“那时邢王二夫人、凤姐在贾母房中说闲话,说起黛玉的病来”。字字皆有讲究,后来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她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所以决定权在贾母。但是直到这里,读者对贾母,还没有断情。也还是情有可原。再后来,黛玉从傻大姐得了信息,知宝玉要娶宝钗,吐血昏迷,“此时反不伤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债”。贾母去看她,才明了原委,她说:“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了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方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她。若是她的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她了。”后来贾母又找了袭人细问,又进一步说:“……这心病也是断断行不得的!林丫头着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就是这个病,不但话不好,我没心肠了!”这是贾母对外孙女儿的断情话;也是使读者对贾母断情——她是实际上宝黛悲剧的“罪魁祸首”;再下去她也失去了存在价值。也就封建婚姻制心灵代表形象,失去木乃伊的存在价值。 老魏:透辟。 小沈:第三方面情节发展线,是薛宝钗和王熙凤。薛宝钗在大观园内部检抄之后,主动搬回自家,取得机动位置之优势;但是她对于大观园内部信息是了如指掌的。请看九十五回中说:“宝钗也知失玉。因薛姨妈那日应了宝玉的亲事,回去便告诉了宝钗。薛姨妈还说:“虽说是你姨妈说了,我还没有应准,说等你哥哥回来再定。你愿意不愿意?”宝钗反正色的对母亲说:‘妈妈你这就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作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母亲应该作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作为她说的话多么合传统道德规矩!又是多么机智!多么得劲。不仅如此,王熙凤是等于薛宝钗派在荣府内部的第五纵队。现任的琏二奶奶和未来的宝二奶奶相互配合、相得益彰。王熙凤是深得贾母信任的当权派,是“桃代李僵”“掉包计”首倡者,也是前台导演。不管你说是什么,薛宝钗的心计得逞,总是带着某种阴谋色彩。即使这种结论不能成立,也是世俗的谋算家。至于爱情女神的美誉,她是远远也不够资格的。尽管事物的发展,眼睁睁看着他们取得胜利,然而从长远的后果观察呢?这种胜利究竟有多少价值? 老魏:从未来学观点,加以分析。 小沈:第四方面是黛玉和紫鹃的情节线。黛玉是爱神和精神力量的代表;紫鹃是黛玉晴雨表,宝玉黛玉和紫鹃本来是三位一体的,但现实世界迷尘的雾,把大观园推进入特定的历史时刻:宝玉的婚姻命运和黛玉尘世生命的告终;宝玉的“身”,是双方争夺的中心;宝玉的“灵”也是双方争夺的中心。“身”争夺的结局,是封建社会传统力量、贾府的最高权力的象征(贾母)和实际上权力中心和宝钗三方面的力量结成一个整体,而目的物宝玉又处在迷昏的状态中,结局必然趋向是宝钗胜利;另一方面在“灵”的方面、在读者方面看得清楚,是宝玉对黛玉的爱始终不渝,但处在现实尘业生治的黛玉和紫鹃,却处处不能不产生怀疑的混乱状态里,小说描述总是扣人心弦的奥秘就在于兹。当小说写到九十九回:“紫鹃已知八九,‘但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这几天竟连一个人问的没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闷气来,一扭身,便出来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宝玉是何形状。看他见了我怎么样过的去。那一年我说了一句谎话,他就急病了,今日竟然做出这件事来;可知天下男子的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的!’一面走,一面想,早已来到怡红院。只见院门虚掩,里面却又寂静的很,紫鹃忽然想到:‘他要娶亲,自然是有新园子的,但不知他这新屋子在何处’?”──看看直到这个时候,宝玉娶宝钗已成定局,她对宝玉已经有了结论‘天下男子的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但她对宝玉“真真的心”,仍然无法判断。大家都知道“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之日,也就是“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之时,“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书!宝玉!你好……’说‘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来扶,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大家都体会得出,她的“你好”下面是“狠心”两字,然而作者却不写出,意昧着还可能有“祝好”之意。难通黛玉对宝玉是一百二十分的绝对的绝望么?读者已知:“宝玉片时清楚,自料难保,见诸人散后,房中只有袭人,因唤袭人至跟前,拉着手哭道:‘我问你:宝姐姐是怎么来的?我记得老爷给我娶了林妹妹过来,怎么叫宝姐姐赶出去了?他为什么霸占在这里?我要说呢,又怕得罪了她。你们听见林妹妹哭的怎么样了’?”宝玉完全在被“骗”的情况下和宝钗举行结婚仪式的。写到宝玉和黛玉见面时,双方只在傻笑;他们越在傻笑,读者愈感悲酸,不能不哭。我在读《红楼》九十五至九十八回哭湿三条手帕,“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此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我也大哭起来。宝黛悲剧,是人间最壮丽的爱情悲剧。我读西方小说,读《茶花女》、《少年维特之烦恼》,《安娜·卡列尼娜》尾结全都哭了,但是没有读《红楼》这样悲伤,它的意味长远。 老魏:连续剧的第二,第三个失误? 小沈:我还按照看思路继续讲下去。黛玉既然去世,读者当然留下悬念:宝玉对黛玉的死是抱怎样态度,他自己怎样“赎罪”?他对薛宝钗怎样相处?薛宝钗明明知道宝玉从来不把她放在心上。她——这冷美人,便作出最狠的一手,用“泻”法──主动告诉宝玉,说黛玉已死,企图以此治愈宝玉的疯病,这一手,倒是显示宝钗的之为狠人,把以前一切假面具都撕破了。但是其结果,宝玉“身体”方面确有好转,在“心灵”方面却没点“改善”:宝天仍在昏糊中,仍在伤心于黛玉之弃世;无时无刻不在思黛玉。他在半昏糊半思黛玉的状态中经受着贾府的迭遭大故。作者没有忘记,他在全面反映时代的满幅风俗画上,去写宝黛悲剧舞台过程的。在黛玉去世这核心环节上,先实写了晴雯之死,又虚写了元妃之死;黛玉之死有天崩地裂之势。她一死,就象征一切花团锦簇一切世俗繁荣景象的毁灭。像雪崩似的:探春远嫁,迎春出阁,抄家,贾赦充军,贾母去世,王熙凤之死,邢大舅合谋要嫁巧姐等等不一而足。好像这一切都是黛玉之死的补偿。这样一败涂地的灰暗景色,是否可以使读者取得心理平衡?不,还是不够;也不足以使宝玉对黛玉取得心理平衡。一直写败到一百一十五回,宝玉在取癞头和尚还玉以后,又回复心有灵机,他就暗暗下了决心,要了却尘缘了。所以说聚散盛衰之叹,在宝玉是没有的。他的决心是整个离开尘业。此时对他聚也不欢,散也不哀,所谓聚散盛衰,只是仍在尘业的贾政才有之;尘世的俗人站在如贾政之水平线上方有之。作者曹雪芹如果意蕴只是聚散盛衰一般性感慨上,也不需再写《红楼梦》。不,曹雪芹的意蕴,那就是曹雪芹对于“未来”的向往。我们不知曹雪芹的人生观的哲理倾向,不知他是不是陷到这种水平:“绝型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但是从他在《红楼梦》框架摆布上,“黛玉是绛珠仙草”幻想显示,他对未来,是希望美好前景可能实现的。黛玉死后仍回警幻天,太虚幻境等待着神瑛侍者的回归;灵河岸边宝、黛仍可以相遇。 在这里,《红楼》之线“宝玉出家”,是积极的,而不是消极的——果然要《红楼梦》出现以后二百年几十年的现实世界,“自由恋爱,志趣相投”已经变成普遍形式;而“父母之命”却成为非法的了。 老魏:是不是可以说:文学的未来性,是创作最高准则? 小沈:魏老你跳,得过快了。我要回到刚才“连续剧失误”上。照我看“连续剧”的第三个大误,是以抄家以后衰败──包括凤姐死后包以芦蒲,以牛倒拖去寻墓地,这些背景上宝玉出家,使读者怀疑,宝玉完全是为衣食无着,讨乞无门而出家的。其实一百廿回本《红楼钞》写着,抄家并不包括贾政一门。抄家后之衣食仍然没有问题,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相联系,就是“连续剧”第三个失误:整个删掉最后的“中乡魁宝玉却尘缘”的重要情节。按说是因为“宝玉原是反对科举的,不可能最后去参加科举。”其实你只要细心读一读一百十八回和一百十九回,宝玉的所以参加乡试,不过聊以应付妻妾之谏,聊以报父母养育之恩,为了俗缘已了;更为实际上是利用此一机会摆脱家人之监视。否则,他要出家,也无机会出走的。到这种时候,参不参加科举就无所谓了;还要他变成自已约束的奴隶吗!这样便在行动忘记了他之出家,完全不是为了衣食无着;完全为着在心上取得黛玉谅解,取得精神上平衡、和谐。……至于连续剧还增加了贾珍单独和秦可卿相对一节,大约是为了“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考证补遗,污秽不堪入目,是为了迎合小市民的低级趣味而已,完全是嗜痂成癖。更是不堪一评。 老陈:是不是你认为连续剧《红楼梦》一无是处? 小沈:那也不能这样讲,把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贾母、探春、王熙凤等等介绍于全国观众面前,连续剧的功绩不可抹杀,否则也是不公平的,但是我们希望拍得更好一点,不要被红学家一派观点所左右。在老专家面前班门开斧,敬希原谅。 老黄:“后生可畏,焉知来者。” 老魏:刚才你说了一句话,关于创作最高准则问题,你说不能跳得太远,似乎你也好多话要说? 小沈:是的。江轮轮经过了小孤山,这次是无法请教了,不知在什么时候再有这次巧遇。 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日于庐山旅次。 原载:欧阳健's Blog 原载:欧阳健'sBlog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