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贾蓉这个人物,说不重要,当然不如贾宝玉、王熙凤等重要;说重要却也颇重要。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即提到贾蓉。后来他在全书中断断续续出现。很多重要情节,如他妻子秦可卿之死、贾瑞之死、尤二姐尤三姐之死等等,都与他有关。贾蓉在《红楼梦》里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角色?曹雪芹塑造这个形象的用意是什么?这是值得探究的。 长房长孙,纨绔班头 先看贾蓉在贾氏家族中的地位。贾氏家族宁国府居长。贾蓉是贾氏家族的长房长孙,在宁、荣两府的第五代即“草”字辈中他要算“老大”,是宁国府唯一的继承人。可见贾蓉在贾氏家族中的地位之重要。 这个宁府唯一继承人是什么模样呢?第六回写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府,在王熙凤家正碰上贾蓉来找王熙凤借屏风。通过刘姥姥的眼,看到的贾蓉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长得不错,穿戴讲究,金玉其外。内里怎样呢?可用一句话概括:无德无才且无耻的浮浪纨绔子弟。学业上,贾蓉名义上是国子监的监生,但他从不到国子监去修业。他二十岁时妻子秦可卿死了,他父亲贾珍为了秦可卿出丧时风光些,就通过太监戴权,花一千二百两银子,给贾蓉买了个“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的五品官职。明清时期,五品以上官员的妻子可得诰封,秦可卿就是“命妇”了,出丧时就风光了。但那是个候补的虚衔,并不真的到内廷去值班,因此贾蓉还是整日在家在社会上混。贾蓉的祖父贾敬一直在城外炼丹修道妄图升仙,从不管家,宁国府完全由贾珍当家。第二回通过冷子兴的口说:“这珍爷哪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父亲是这样,儿子更甚于其父。第四回写“花花太岁”薛蟠进京,本不愿意住贾家,怕束缚他纵情玩乐。可是没多久他在贾府便如鱼得水了。贾府的“子侄”们“凡是那些纨绔习气者莫不喜与他往来,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得薛蟠比当日坏了十倍”而这些纨绔子弟的“班头”便是贾蓉。 帮凶、催命 贾蓉的卑劣、无耻,他所扮演的角色,在贾瑞之死、尤二姐尤三姐之死、秦可卿之死这三大“淫丧”事件中表现得更充分。 第六回中已透露了贾蓉与王熙凤有私情,他还是王熙凤的心腹。第十二回写贾瑞想诱奸王熙凤,反中了王熙凤设的毒计,因此得病丧命。这一事件中贾蓉与贾蔷是王熙凤毒计的帮凶、执行者。贾蓉、贾蔷还乘机各向贾瑞勒索了五十两银子。贾瑞病重时,贾蓉、贾蔷还向他催要银子,真所谓是“催命鬼”!贾瑞“淫丧”案的主谋是王熙凤,而直接实施者是贾蓉、贾蔷。 为虎作伥 贾蓉更是尤二姐尤三姐“淫丧”案的肇端者和为虎作伥者。第六十三、六十四回写贾敬因服食“金丹”丧生。贾珍父子忙于丧事,贾珍之妻尤氏的后妈尤老娘带着两个还未“出阁”的女儿——尤二姐、尤三姐到宁府帮助看家。这姐妹俩长得很美,与贾珍本已有奸情。贾蓉早知他父亲与尤氏姐妹的奸情,他自己对她们也垂涎已久,因此乘机找借口去勾搭调戏。六十三回写贾蓉调戏尤氏姐妹的卑劣、无耻的行迳和流氓嘴脸不堪入目,根本不管尤二姐、尤三姐从辈分上说是他的姨妈,也不管他知道她们已是他父亲的情妇。为了自己能经常接触尤氏姐妹以便乘机行奸,同时又讨好父亲,他心生一计。他不管那时正在“国丧”、“家丧”期间,撺掇另一个色鬼贾琏偷娶尤二姐,使尤氏姐妹秘密住到贾府附近。贾蓉为虎作伥,使尤氏姐妹就落入了虎口,成为贾珍父子和贾琏的玩物与王熙凤施毒计的目标。尤三姐想跳出火炕,盼望嫁给“侠士”柳湘莲。后来觉察到柳湘莲已知道她以前的淫事,不愿娶她了,绝望之下立即自杀。贾琏偷娶尤二姐败露后,尤二姐被王熙凤折磨而死。这一对如花姐妹,虽然“淫奔不才”,但死得很可怜,令人同情。贾蓉又是害死这两条人命的为虎作伥者。 同床异梦 贾蓉在他第一个妻子秦可卿淫丧一案中所扮演的角色,比较复杂、隐晦,读者如不仔细探究不易看清。 先要弄清楚秦可卿是怎么死的。曹雪芹原来是写她上吊自杀的。原因是她与公公贾珍通奸被人撞见,羞惧之极。这当然是“淫丧”。她与贾珍有奸情这是众所周知的。后来改写了,说她是病死的。是什么病?曹雪芹没有明写。通过她死前死后很多情节的分析,可以看出,她是因与贾宝玉通奸怀孕又堕胎而得病、又没有及时对症治疗而死的。因此,秦可卿的病死仍是“淫丧”。对此我在《曹雪芹塑造秦可卿这个形象的真意》(最早发表于2007年11月15日人民网读书频道)一文中有详细分析,本文不再重复。 秦可卿“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与公公贾珍、与叔叔辈的贾宝玉都有奸情。贾蓉对这样一个妻子的态度、感情怎样呢?第十一回写王熙凤去看望已病入膏肓的秦可卿。交谈中秦氏对王熙凤说:“侄儿(指贾蓉)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这么说来夫妻关系是很好的了。既然如此相敬相爱,妻子病成这样,他应该焦急万分,尽力为她治病;秦氏死了,他应该悲痛万分,在丧事中应该有所表现。可是,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秦氏生病时贾蓉,书中只有一处写到他“焦心”:第十一回说“秦氏也有几日好些也有几日仍是那样,贾珍、尤氏、贾蓉好不焦心”是说他父母时顺便说的,除此之外就再没有说他焦急。也是这第十一回,正是在秦氏病重期间,贾蓉却为王熙凤实施了害死贾瑞的毒计。再看第十回,贾蓉陪医生张友士给秦氏看病,他最关心的是秦可卿会不会死。在诊脉之前,他就对张友士说:“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大夫看完脉,贾蓉立即问:“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大夫开完方子,贾蓉又问:“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究有无妨碍?”贾蓉如此急切想知道秦可卿的病能否治好,当然可以理解为他非常担心焦急,是他们夫妻情分好的表现。但也可作相反的理解。如果夫妻感情好,他应该希望秦氏的病能治好,对大夫说些“贱内这病还望先生救治”之类恳求的话,怎么老往坏的方面问呢?可见他对妻子的病是冷漠的,对秦可卿没有多少感情。 更值得注意的是,秦可卿死后贾蓉作为“丧主”竟不见有任何行为,更不见他有丝毫悲伤。作者仅在丧事完了之后送宾客时提到贾蓉一下之外,在叙述秦可卿整个豪华丧事的长达两三回中竟再没提到他,秦可卿的丧事就像完全与他无关。他父亲贾珍倒更像是丧主。他也没有像贾宝玉那样悲痛得吐血。这种反常情况不是作者的疏漏、失于照应,而是“脂砚斋”评语所说的“不写之写”,蕴含着很多意思。 贾蓉在秦可卿病中和死后丧事中的表现,显示他对秦可卿很冷漠,没有多少感情,这有贾珍和贾宝玉作对照。更深的意思是他对秦可卿冷漠背后所隐藏的东西。这里至少隐藏两层意思。一,贾蓉是个放荡的纨绔子弟,夫妻间本难有多少真情;二,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妻子也行为不端,至少知道秦可卿与他父亲贾珍有奸情,很可能也知道秦氏与贾宝玉有染。第七回写焦大当着贾蓉、王熙凤、贾宝玉的面趁醉大骂贾府子弟:“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贾蓉、王熙凤听了都粧作没听见,一声都不吭。这个情节就透露了贾蓉知道妻子秦可卿与父亲贾珍有奸情。焦大都知道了,贾蓉岂能不知?秦可卿死后,贾蓉续娶了妻子,书中没有说她的姓名。第五十三回写贾府准备过年,有一个细节很值得注意:贾蓉之母尤氏跟贾蓉之妻正在打点年货之际,“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按理说,公公吃饭,儿媳妇应当伺候才对,可是她却“回避”了。为什么?曹雪芹给读者留下了指向性的想象空间。这个细节曲折地反映了连贾蓉的续妻也知道公公贾珍有“爬灰”的恶习,因此赶紧避开。妻子都知道了,丈夫岂能不知! 父子叔侄,一丘之貉 上文提到贾蓉陪大夫张友士给秦可卿看病的事,还藏有玄机。按照常理,病人家属首先想要知道的是病人得的是什么病,然后再问要紧不要紧。在张友士之前好几个医生给秦氏看过病,都没有说清楚秦氏得的是什么病。张友士来看病,贾蓉首先更应问妻子得的是什么病。可是贾蓉却只问还治得治不得,而不问得的是什么病。这是不合常理的。这里又藏着“不写之写”:他知道秦可卿得的是什么病、是怎么得的。他知道妻子怀了别人的孩子,怀的不是贾珍的就是贾宝玉的,因此要秘密堕胎。深闺中的秦氏要打胎,是缺不得贾蓉的筹划的,很可能堕胎就是贾蓉的主意。秘密堕胎不可能做得很周全,因此崩漏了,即子宫大出血了,可还要瞒着别人包括来看病的医生,因此又不能及时对症治疗,病就非常重了。怀孕、堕胎、崩漏瞒不过张友士,因此妻子得的是什么病就不必问张友士了,只需问会不会死。虽然张友士医术高明,但也已难救秦氏的命。贾蓉知道秦氏治不好了。在这些情况之下,贾蓉对秦可卿的死还会有多大悲伤吗? 可是,秦可卿说的贾蓉跟她“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说得也对。说“也对”不是说他们很恩爱,而是说贾蓉对秦可卿不敢不敬,不敢“脸红”、发狠什么的。为什么?因为他知道对秦可卿的态度也就是对他父亲贾珍的态度。他明知父亲与秦可卿有奸情,却不敢有任何不满的表现,更谈不上去保护妻子不受侮辱。一方面,他在父亲、长辈面前没有任何尊严,似乎可怜,实为可鄙。第二十九回写贾母等到清虚观“祈福”,贾珍带着贾蓉等去伺候。而贾蓉偷懒,被贾珍叫仆人“啐”脸,即向贾蓉脸上吐口水,他只得忍受。即使在王熙凤面前,贾蓉也是说跪就跪,说自己打嘴巴就自己打嘴巴。即使他知道了妻子与叔叔辈的贾宝玉有奸情,他也不敢怎么样,也不会怎么样。这个贵公子已毫无骨气、人格、尊严;另一方面,他跟他父亲是一丘之貉,跟他父亲一样淫荡、无耻、卑劣。他父亲和贾宝玉跟秦可卿都有性关系,叫做“聚麈”,贾蓉安之若素。秦可卿的死,表面上跟贾蓉无关,甚至他似乎还是受害者。实际上他的卑劣、无耻、淫荡正是秦可卿因情而淫的重要诱因;秦可卿的淫又得到贾蓉的默许、放纵。秦可卿的淫丧,贾蓉当然是有责任的。 末代子孙,末世人性 至此,可以对曹雪芹塑造贾蓉这个形象的用意和手法作出判断。一,贾蓉是宁国府的长房长孙,是个卑劣、无耻、淫荡、没有才能、没有骨气、没有人格尊严的人,身上没有什么良善的品行。这正是豪门权贵“末世”的人性特征。宁国府的唯一继承人是这样的人,宁府是没有任何希望的,败落是必然的。宁国府的荣盛是第一、第二代宁国公以武功获得的。到了第三代“文”字辈,还有点文才,贾敬还中了进士,但已开始腐朽。贾敬虚妄,痴迷于成仙、长生,已没有功业了。到第四代“玉”字辈的贾珍,虽还锦衣玉食,其实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里,只知淫乐,无所不为,不但没有功业,而且恶行累累。第五代“草”字辈贾蓉,年纪虽轻却荒淫无耻、无恶不作,无建功立业的可能,却至少有四条人命与他有关。宁国府由他来继承,当然要破败成为草芥。因此贾蓉是宁国府的末代子孙。这个形象有很大的普遍性。荣国府的情况也是一样。“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这里的“情”指的是豪门末世已腐变的人性,贪欲、荒淫、无耻、猥琐、卑贱、凶残、冷酷等等。贾府的败落,不是像某些研究者所说的是因宫廷内部的斗争波及所致,而是权贵豪门本身的腐朽造成的。作为皇权基础的权贵豪门的腐朽、败落恰是皇朝灭亡的重要根源。这是曹雪芹总的创作思想。塑造贾蓉这个形象的用意,也在于体现他对社会、对人性的洞察。后世所啧啧称赞的“乾隆盛世”,在生活于“乾隆盛世”的曹雪芹看来,却是大厦将倾的末世了。这显示了曹雪芹深刻的社会洞察力,这也是《红楼梦》思想的深刻之处。一个伟大的作家,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必定显示出对社会、对人性的深刻洞察。曹雪芹和《红楼梦》是无愧于“伟大”二字的。 二,从创作艺术看,贾蓉虽不是书中第一等重要的人物,但这个形象塑造得也很真实、生动、鲜明,不是概念化的。不仅如此,曹雪芹还使这个形象起着像三棱镜那样的折射作用,写他的言行时还折射出其他人物的某些性格特征。首先是折射了妻子秦可卿的一些性格特征。贾蓉对待她和她的病、她的死的态度、言行,就暗示了秦可卿的行为不端。他更是折射了他父亲贾珍的贪淫、无耻、暴戾。他还折射了王熙凤这个贵妇人的男女私情和恣肆泼辣、奸险狠毒,等等。这些都是对那些人物形象的巧妙补笔,有一笔二用之功。这是很高明的艺术技巧,也堪称伟大。很少见到别的作家有这样的本事。 上述两方面,无论从对社会、人性观察思考的深度看,还是从创作艺术看,贾蓉这个形象是塑造得很成功的。《红楼梦》中不仅第一等的重要人物如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等塑造得栩栩如生,连贾蓉等众多次要的人物也塑造得非常成功。这充分显示了曹雪芹非凡的艺术创造功力,使得《红楼梦》成为真正完满的美学创造。唯一不足的是《红楼梦》没有写完,流传下来的不是曹雪芹创作的“完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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