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小说原著对于秦可卿的描写,从第五回起,第六、七、八、十一、十三回均有一定的篇幅,死后又有大出殡的轰动场面,可谓享尽殊荣。她名列于金陵十二钗正册之内,是书中重要角色之一。若要论秦氏的地位,可以和荣国府治家的琏二奶奶凤姐相匹敌。可是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在处理秦可卿的艺术形象时,采取了简单的、直露的、图解式的表演,没有很好地挖掘秦可卿的典型性格,使人物失去了一定的深度和艺术魅力,其屏幕形象是失败的。 秦可卿是曹雪芹笔下另一悲剧女性典型,她既不同于晴雯,又不同于林黛玉,她是独特的。秦氏有宁国府长房长媳的特殊地位,而且得到长辈们的赏识,连老祖宗贾母也“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乃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可是秦氏的身世却十分贫苦,其父秦业仅是地位不高的营缮郎,穷得连儿子秦钟入贾府私塾读书的学礼也难应酬,更何况秦氏还是从“养生堂”抱来的。正是这种特殊的地位和低微的出身,决定了秦氏的性格,也决定了秦氏在贾府中的处境。用紫鹃的话来说:“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要是娘家夫人夫势,就只是凭人去欺负罢了。”秦可卿那“蓉大奶奶”的地位并不亚于王熙凤“琏二奶奶”,差就差在好娘家没有门第权势。王熙凤可以肆无忌惮地害人致死,而秦可卿却无法逃脱贾珍的蹂躏。读者不可忘记,原著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想思局”与第十三回删去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是对着写的。 《红楼梦》小说对于秦可卿的性格特征,正写少,侧写多。她婆婆尤氏说得最概括:“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她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太医张友士切过脉也说:“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心性高强,聪明忒过,心细,心重,这就是秦可卿的个性,平日里言行举止处处谨小慎微,唯恐礼仪不到。秦可卿的性格与王熙凤正好相反,这也是曹雪芹塑造《红楼梦》人物的艺术手法,小说人物捉对组合,互为映衬,互相烘托。比如林黛玉和薛宝钗,同样客居贾府,同样是千金小姐,性格却截然相反,但又互相掩映衬托。秦可卿与王熙凤也一样,是互相衬托的,因此在塑造秦可卿屏幕形象时,决不可忽视这样一种鲜明比对性,应当从人物品格深处,领略曹雪芹笔下秦可卿的艺术形象。 小说用了很多笔墨写了秦可卿的病情,秦氏自己也说:“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秦氏得了什么病?《红楼梦》布下的是个疑阵,专家学家有过对药方的考证,众说不一,其实曹雪芹已经写得很明白,秦氏得的是“心病”,非药物所能医治。 电视连续剧试图恢复《红楼梦》原著已删除了的“天香楼”情节,图解秦可卿“死”:秦氏与贾珍“淫乱”,被婢女宝珠撞见,秦氏因惧怕婆婆追问,含羞自缢身亡。这样简单地、肤浅地直解“死因”,俗不可耐。试想想,论秦氏在宁府中的地位,贾珍在族中的权势,若秦氏甘愿“私通”,何惧婆婆尤氏!况且尤氏懦弱无能且惧夫,再说婢女,谁敢违背主子,稍稍做些手脚,哪怕十个宝珠也可卖、可逐、甚至可杀!贾府中得罪主子而惨遭毒手的丫鬟、家奴何止一二,独独宁国公的嫡亲重孙媳妇就没能耐,偏偏要自己去死!应当说,秦可卿的“死”,是不甘愿于贾珍对她的精神折磨和肉体摧残,是对贾珍兽行的一种控诉和反抗!在封建礼教面前,“淫”的罪过往往只指向女性,指向卑贱者,庇护男权,为尊者讳。曹雪芹有意无意在书中留下被脂评称为“未删之笔”,就充满对秦可卿的无限同情,和对贾珍的无情鞭挞与谴责。 秦可卿“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人”,可贾府子孙不肖,以至于百年基业成“将倾大厦”,甲戍本脂评批道:“一部红楼淫邪之处恰在焦大口中揭明。”秦氏所听到的、看到的、以及切身遭受到的,使得她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更早更深刻地看到了“大厦将倾”的可怕前景,她处于绝望之中,忧心忡忡(心病)。她完全绝望了,因此托梦给凤姐,指明贾府树到猢狲散的下场,并为合族子孙设计退步之策。当然,这个梦中之托,体现着作者的思想。但还有一个细节也不可忽视,作者在第五回中曾经有暗示,秦可卿甚至对于“情”也有自己的见解。可宁国府贾珍并不稀罕儿媳妇的才干,只为了霸占儿媳妇的美色,强迫秦氏接受连封建伦理都不能容忍的淫乱,这对于良智未泯的秦氏无疑是最最致命的打击。秦氏不甘愿忍受这种污辱,可是“娘家无人无势”,要想摆脱贾珍的魔爪,唯有一死!可以说,秦可卿作为另一类型的悲剧女性,她的死是必然的,她的死就是对贾府中失丧人伦的男权的控告和揭露。而电视连续剧完全偏离了这样的基点,没有把握好人物性格,因而也没有表现出“心性高强”的秦可卿不甘忍受屈辱,以及受污辱受损害而不能声张时的痛苦与绝望复杂心情,也没一丝一毫对贾珍禽兽面目的揭露。“心病”至“心死”,这就秦可卿的悲剧,这也是《红楼梦》中女性悲剧意义所在。而电视连续剧采用图解式的肤浅表演,秦可卿几几乎属于“咎由自取”,岂非冤哉枉也!说严格一点是对《红楼梦》人物的曲解,也违背了曹雪芹的本意。 应该说,秦可卿是个正写人物,作者对她的同情和赞赏无不流露在文字之间,作者还通过其他人物对秦氏的评论,加以渲染。如贾宝玉得知秦可卿死讯,“只觉得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贾府上下为之动容,“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事,莫不悲嚎痛哭者。”如果舍弃了四个“素日”,秦可卿的形象就失去了立体感,就无法去理解“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人”,也就没有了秦可卿的艺术形象。 《红楼梦》原著对于秦可卿的描述,虚虚实实,断断续续,犹如雾里峰、云中月,若隐若现,给读者留下许多遐想空间和回味余地。而电视剧却没有运用好电视艺术手段,视镜特性、蒙太奇手法、时空处理等体现原著意境,挖掘出秦氏品格魅力,即便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也可以充分利用现代灯光和音响效果来处理,何必一斧砍去。总之,由于表现手法的浅、直、露,使秦可卿这个人物形象失去了应有的个性,也失去了应有的艺术深度,这不能不说是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一个败笔。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