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看法,《红楼梦》有两条主线,一条反映封建主义腐朽堕落的社会乱象,一条描写纯真爱情的无限美好。如果把它比作一幢高楼大厦,其地下部分好比是作品的深度,顶层花园代表乐趣。乐趣的核心是爱情,描写爱情的手段就是泼醋写意。 就人类而言,爱情的本质就是男女关系。但男女关系不一定就称得上是爱情。《红楼梦》有很多篇幅是描写两性关系的,不是偷鸡摸狗就是乱伦的勾当,给人的感觉便是腐朽堕落、污秽不堪的厌恶。作者借宝玉的口说出了一切的男人都不过是渣滓浊物的真切感受,因为是泥作的骨肉,所以他们不配有爱情,更不配谈情说爱,唯有贾宝玉是个例外。所以全著的一切纯真爱情都只围绕贾宝玉来展开。宝玉在,爱情在,宝玉去,爱情死,没有宝玉便没有爱情。爱宝玉的不光是小姐,还有丫环、奴才和浪女。在作者看来,爱情只钟于宝玉一人,而需要得到爱情的女子有一大群,谁都想得到宝,哪怕是做宝玉的小妾也好。但爱情又不可能平均分配,“十个人争抢一个蓝球”的游戏规则,不可能象韩复榘说的那样,每人都发一个吧。所以争风吃醋就成了整部作品必不可少的环节。以“醋”写爱或许正是《红楼梦》的绝妙之笔。 围绕宝玉而吃醋的不光是林黛玉,还有袭人、晴雯等人,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写宝玉央史湘云梳头,被袭人知道了很不高兴。在任何人看来,这并不是一件出格的事情,对袭人来说,更是一件有利的好事,这不省却了好些麻烦吗?这原本是用不着要醋上一番,远房亲戚史小妹给宝玉梳一下头,无论怎样也夺不去袭人的爱,因为小姐的爱与丫环的爱在贾府压根儿就是两回事,绝对冲突不到哪里去。而正是这不相干的醋情大发,让我们很清楚地看到了袭人这个城府颇深的丫头的内心世界。宝玉原是在粉脂堆里长大的,见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正犹豫间,湘云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这样动作,这样的说辞,很委婉地表明了史湘云对宝玉的爱是发自内心的。按史湘云在宝玉心中的地位,尚够不上爱的层次,所以她的爱并不十分的大胆,只是略为有所表露而已,可袭人偏偏看不过。所以当宝钗问:“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 好一个“含笑”二字,把个袭人的满腔“醋”恨和盘托出。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连宝钗都如此认为,足见袭人也够可以的了。人家梳一次头她就火了,她就不去想想她自己都干了哪些好事。如果不是因为史湘云为宝玉梳一次头而引出袭人的醋意,我们尚不知道袭人的“贤惠”究竟是她的竞业精神使然,还是她认准了她终生为奴的命。要不,她是不应有如此大的火气的。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了真气?”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再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宝玉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宝玉道:“我过那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我不是女人,也没吃过醋,更不甚了解女人的醋味,但从作者对女人醋意的描写中似乎得出了某些规律和共性。林黛玉也是个爱吃醋的主,她的那套话语和腔调,简直跟袭人一个样,不知是袭人学的黛玉,也不知黛玉学的袭人。 宝玉“得罪”袭人,宝玉不知道;宝玉“得罪”黛玉,宝玉也不知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践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宝玉笑道:“要象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林黛玉并非是没有听懂宝玉的话,也并非是有意赖他,而是借此撒她的“醋”脾气。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这里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 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仍来了。林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未张口,只见黛玉先说道:“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黛玉醋宝钗与袭人醋史湘云何其相似乃尔。所不同的是,林黛玉的醋,醋得有几分可爱;袭人的醋,醋得有几分心烦。 宝玉悄悄对黛玉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宝玉这话很没说服力,爱情是不分什么先后与亲疏的,我们常说爱你没有道理,爱你没商量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真正要说服林黛玉不生气,无需更多的款语温言,只悄对她说“我只爱你,不爱她”就行。之所以不这样直截了当,一方面是作者描写爱情的高明,另一方面是要引出林黛玉下面这段话来。由于林黛玉对贾宝玉这番长篇大论很是不屑一顾,因此朝他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林黛玉听了她最想听的一句话,满心的疑狐一释而消。面对此时此景,她只好低头一语不发,半日才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此等答非所问,妙就妙在黛玉把话题一转,一颗爱“人”之心便从醋坛子里浮了出来。宝玉笑道:“何尝不穿着,见你一恼,我一炮燥就脱了。”林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饿着吵吃的了。” “醋”而争风是袭人之爱,“醋”而不争风是林黛玉之爱。所以读者对林黛玉的爱情很赞赏也很同情。而对袭人的非份之想就多少有些嫌厌之感。 林黛玉的醋意儿是整部小说最最精彩、最具活力的部分,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对林黛玉醋薛宝钗的细腻刻画,《红楼梦》也许就不是红楼梦了。第八回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可谓精彩中的精彩,宝玉与宝钗比通灵宝玉,正由宝钗身上的香而说到吃药。一话犹未了,林黛玉摇摇的走了进来, 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接下来,薛姨妈请酒,说到冷酒吃了不好,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 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表面上是“抿着嘴笑”,可内心里早就打翻了醋坛子了,只是一时找不到适当的由头发泄出来。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尊些!”宝玉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知道黛玉是借题发挥,顾左右而言他,因此只装着不知道,由着黛玉的性子,任其嘲讽罢了。 作者为了充分展现林黛玉的醋意儿,还有意拉上史湘云作陪衬。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林黛玉见了,便明知故问宝玉:“在那里的?”宝玉便说:“在宝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不知黛玉是在吃醋,心直口快地笑道:“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林黛玉怎能听得进这样的尖酸话儿,又啐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无法,又只好跟着赶来陪不是,二人正说着, 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此时窝了一肚子的气,正没处撒,见湘云这一说,便挖苦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 不知是史湘云有意无意,她这话正好触到了林黛玉的痒痒处,便故意装出一幅不屑一顾的样子,其实在她的内心里,黛玉是很在意宝钗的。她听得说宝钗有“冷香”,就追着宝玉问他是否有“暖香”,借以讽刺宝玉与宝钗的“金”“玉”配。 其实薛宝钗也很善于吃醋,只不过她的妒嫉心隐藏得很深,不到一定的火喉她是不会表现出来的,而一但发作起来就滴水不漏无逢可袭。如“看戏”一节,宝玉问,“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宝玉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 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不知宝钗此时已经设下了机关,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玉果然就上了宝钗的套,于是,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 晴雯的醋意儿不象袭人那样扭捏,也没有黛玉那样娇柔,更多的是一种火爆与直率。 宝玉与麝月两个正值无聊之时,宝玉笑道:“咱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晴雯是众多丫头中最有个性的一个,她吃醋都吃得很有个性。宝玉内心里是钟爱晴雯的,所以晴雯泼起醋来都是那样的火爆。惟有这火爆劲,方显得晴雯是那样的活泼可爱,而对于她的不幸遭遇才给予了更多的怜悯和同情。 综上所述,《红楼梦》一方面给读者展现了人类最美好的爱情,一方面充分揭示了青年女子为了爱而毫不掩饰的妒嫉心理。读过之后,不禁感叹,原来最以为不耻的争风吃醋也是这样妙趣横生,意味无穷。这也许是它百读不厌的原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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