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惟独音乐是无中生有 我能为这部电视剧谱曲,是件很荣幸的事,是对自己的考验和锻炼,也是自己艺术见解、音乐志趣接受社会检验的很好机会。 这部音乐很难写。难写在哪呢? 从电视连续剧来说,人物、情节、结构、语言、服装、道具,都可以书为依据。惟独音乐是无中生有。 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也给了我自由。你可以说情节不对,形象不象,但音乐是书上没有的,所以,有辽阔的空间让我写文章。 2特定性与随意性 影视音乐与普通音乐有所不同。交响曲、奏鸣曲、歌曲,都有较大的随意性。影视音乐必须符合影视故事艺术要求,必须限定在一定的情绪、一定的内容、一定的基调之上。《红楼梦》家喻户晓,每个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林黛玉、贾宝玉。如果你与人们的理解相去甚远,人们是不会接受的。 3既要有古典的典雅美,又要现代人能接受 能读《红楼梦》者有一定范围,起码高中文化程度。上电影院也有局限,走不动的老人与小孩就不会去。可是电视呢?从几岁的娃娃到古稀老人,从不识字的人到高级知识分子,甚至红学家,它的观众面如此宽阔!你的音乐要接受他们的检验,你要把自己的思想、情感,或者说信息量,最大范围地带给这些人。 此外,《红楼梦》讲的是古代故事,作家偏又写着“年代无考”。对于音乐来说,既不能表现明朝、清朝,更不能表现现代,它必须是古典的,有不限于哪个朝代,它必须具有古典的典雅美,具有这部言情小说的深沉情绪,又要现代人能够接受。虽然中国人传统的民族心理,民族感情,乃至喜怒哀乐都具有一定的延续性,但毕竟和我们的时代相距遥远,又必须注意其区别性。既要让人们理解这种深沉情绪,同时,又不脱离、不超过特定的历史题材的感觉范畴。这又是一难。 4字面之后 《红楼梦》始终含着或淡、或浓的悲哀。即便数它最辉煌壮丽的场面,也有一丝悲哀在里面。如果说其它大型作品中可以有抒情、有舒展、有诙谐、有雄壮,但在《红楼梦》里,这些展现却极少,其灯红酒绿之中也预示着家族的破败、蕴含着世道沧桑、人生苦涩。我觉得这是它的特点。 5《红楼梦》的“神”是什么? 我对写这部音乐的难度有了充分地估计和准备后,也想方设法给自己以鼓励、壮胆。但其难度之大,使我不敢急于动笔。 自1982年底,我就接受了这个任务,当时,导演希望我先写一首看看。我却迟迟不敢写,因为我没有把握。我觉得首要问题不是写什么和怎么写,而是把握它到底是什么?什么是《红楼梦》?它的“精髓”是什么?它的“神”是什么?有“神”才谈得上“韵”嘛。 “学到用时方恨少”啊!虽然多年以前,我就多次读过它,而且接受任务后,更是读得仔细。但到为它写音乐时,仍感到力不从心。首先,必须根据它提供的人物、情节所蕴藏的思想,去感觉整个书的基调。这基调可以用许多文学语言来形容,但落实到音乐上是什么基调呢?我以为是—— 满腔惆怅,无限感慨 。这 既是剧中人的惆怅和感慨,也是作者曹雪芹的惆怅和感慨,同样,也是我们再次创作者和观众的惆怅和感慨。 这基调不是我主观臆想的,而是我在红楼梦字里行间、在字面之后找到的、感觉到的、发现它的。 当然,对于一个艺术家,不可能有十分把握把所想到的就表达得像2+2那样准确。或者,对我来说是最佳方案,或者对于昨天和今天的我来说,是最佳方案,至于明天我会有什么新看法,别人会有什么新看法,那是另一个问题。于是“谁解其中味”呢?音乐家恰要“因解其中味”,“甚解其中味”,“ 解味”是极其艰苦的,也是极大的享受。因为它是探索,是发现,是创造。 6 艺术应该是美的 如果说我在创作上还有什么想法,我想稍稍扯远一点。我觉得艺术就应该是美的。没有美就没有魅力,没有魅力就是苍白的,不能称之为艺术。 音乐创作的美应是完整的美 首先,立意要美。当然,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有他的构思,他的主导思想。音乐则是从另一个层次、另外一个剖面来表达它。有时是解释它,有时与它相辅相成,有时与它相反相成,不是完全同步的。 所谓立意,我认为就是找到一个新的认识的角度,或者理解的一个深度,一个层次。如果人云亦云,那不是你的立意,也不是音乐。音乐应有自己的独立性。但这独立性不是游离作品其外,而是同明相照,相得益彰。 另外,形式也要美。必须找到恰当的形式,准确的语言,贴切的感觉。这表现在具体的音乐手段、旋律等等。这些均出自于立意——新的角度、层次,或深度。如果说,我只是写出很俏皮、很巧妙的旋律的话,单拿出来很漂亮,像一双绣花鞋。但如果穿在喇叭裤下面,绝对不美。因为它们互不搭界。所以,写《红楼梦》音乐跟写其它作品一样,立意美与形式美是统一的。形式不美不能表达立意之美;立意不新不能传达形式展现的愿望,会失之于肤浅。 7美出自于情 《红楼梦》是一部言情小说,它不仅是以情节取胜,更是以情取胜。我小时候读它时,对书中那些人吃饱了哭哭啼啼,从这屋到那屋,拌嘴、耍小脾气,感到莫名其妙。等到自己有了一些生活阅历之后,就觉得《红楼梦》里有一种情趣。首先是情。任何一个作品,如果只是找到别人没有写过的音调、没有用过的音色,不足以表现它的美。我觉得必须表达一种情,以情动人。 当然,这个“情”又很复杂,喜、怒、哀、乐皆为情。仅“喜悦”这种感情中,就有大喜、狂喜、欣喜、欢喜、惊喜、悲喜、半嗔半喜、亦忧亦喜……,其它感情也是如此。而且生活中,常常是喜中含悲,喜中有怒,错综复杂、变化无穷,犹如一个万花筒。要在“情”里找出比较准确的感觉,并且准确地表达出来,这对任何一位作曲家、艺术家来说,都不可能是轻而易举的事。要用心去领悟,自己首先必须饱含激情。作家好比火炉子,观众好比烤火的人。要使别人感到温暖,自己必须燃烧。 还有——真。人们常说艺术需要感情,感情需要真挚。比如看见林黛玉哭了,我应该给她个哭的音乐。但她怎么哭的?为什么哭?哭过之后又会怎样?她哭的时候心中在想什么?她的哭在贾宝玉心中、在曹雪芹心中,在现代人心中会引起什么反响?这不是任意用一段板胡音乐就可以悲悲切切地表达出来的感情。同样是哭,一个字可说它是“情”,千言万语也道不尽这个“情”。 怎样表达它呢?只有“真”。自己真去领悟,真去体味,真去感慨,真去惆怅,才能谈得上写得真切,让人们也感受到“美”、“情”、“真”。如果说,我对别的作品是这样追求的话,对《红楼梦》尤其是这样。 8《葬花词》之我见 还是从林黛玉说起吧。 如果我有个儿子,绝不想他娶个林黛玉似的媳妇。她使小性儿、小心眼儿、病怏怏的。但我又由衷地感到她是美的。美在哪儿呢?在那群皎好而又浑浑沌沌、被社会吞噬的女子中间,她是最清醒的一个。她有自己不可磨灭的追求,对于当时的封建社会敢于不满、敢于抗争。但是,在过去的文艺作品中是怎样评价她呢?一提“葬花”,多表现“花落人亡两不知”,多表现她对自己前途身世的悲悯,甚至是绝望。其形象是哭哭啼啼,一片暗淡悲愁。 我在构思这首曲子时,自然联想到书中对黛玉葬花的描绘以及过去留在自己脑海的印象,但当我真要写它时,却久久不能下笔。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如果只强调一个“葬”字的话,“葬”的不仅仅是花,而应包括她自己和她的姐妹们。如果前者是林黛玉的话,我觉得至少不是完整的林黛玉。在这一段应有黛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特点。 我反复读了这首词,深感它是展示曹雪芹思想深度和艺术才华以及敏锐感觉的一首词。从这首长词中,我选出了二十八句,既是精华,又要互相连贯,组成一个结构完整、层次分明的歌,最后得到红学家的首肯。 这首歌的主题是什么?过去突出“葬”字,而我找到了过去不曾注意的“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它是一种不平、是捶胸顿足的呐喊,是一个弱女子对社会发出反抗的呼声。我自己的感受是:虽然一开头看见林黛玉在低头葬花,最终发现她在昂首问天。所以,我把“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作为“葬花吟”的主题,也作为全剧的主题。她看到了别人没有看到的东西,她喊出别人没有喊出来的声音,她是用自己的心在问、用自己的生命在问。所以,在全剧每一集的开头都叫一叫,喊一喊。人间的嘈杂可以淹没一切,但我永远可以听到那个弱女子内心的血泪呼喊。 这首歌是我创作时间最长的一首歌,从下笔写第一句到最后完成,大约用了一年零七、八个月的时间。期间,我常写不下去,写不下去时,我从不多写一个音,哪怕写到最后两句,可以串起来,但我没有那样作,一次也没有。就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多少次在我的钢琴上洒满了眼泪…… 对于《红楼梦》,我不敢有自己的理解,又必须有自己的理解,也可以有自己的理解。但是,我现在依然很惭愧,还是不懂《红楼梦》的真谛,还是感到它很生疏、很新鲜。我记不住谁在哪里说了些什么,只想那里给我什么感觉。我被感动了,也希望感动别人。 9 我心中的《红楼梦》风格 有人希望我把音乐写得“雅”一点,有人希望写得“俗”一点,能传唱。我一时不知所从。只好把自己理解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写出来,把自己心中的《红楼梦》写出来。我经常是我创作的音乐的第一听众,跟大家一起在同一个层次上欣赏音乐。自己常想到,若自己能欣赏,希望别人也能欣赏。“这个”红楼梦偏“雅”一点儿,我无法把它写成“简易红楼梦”。 我的“十三不靠”。从艺术形式上讲,我想脱离各种戏曲的束缚、脱离各种民歌的影响、也脱离自己创作歌曲的某些特点。写成能融汇中华民族的各种音乐语言特色的东西,听起来必须是中国的,又不象“哪一个”的音乐。 我想写成“十三不靠”,结果是什么呢?是《红楼梦》,是《红楼梦》风格。甚至不是王立平,不是越剧、豫剧,不是江浙民歌,而是专门的《红楼梦》风格。 折磨我的还有一个难题。全剧十三首歌曲,总的来说都是“满怀惆怅,无限感慨”,又多是低速、稍缓,大部分又是女声唱,极易雷同。这个问题不能从音调形式上去解决,依然要用心去领悟。几百人没有一张脸是相同的,只有从这里去寻找差异。 我画了许多圈,每个圈都是一个范围。古典的典雅美是一个圈,现代人能理解的古典美是一个圈,每一首又必须有特点也是一个圈……要找到这些圈的重合点,并在这一点上作文章,去进行非常丰富动人的音乐创作,实在是很难的。但我苦在其中,乐在其中。我曾对关心我、关心这部音乐作品的朋友说:“我一切都在那里。” 此刻,让我再对所有的读者和听众朋友们说:“我一切都在那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