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阶级社会的一条普遍规律。在诗礼簪缨之族的荣国府里,在风和日丽的大观园中,虽然没有也不可能有真正的阶级觉醒,但是那被损害被侮辱的女奴们的自发的反抗却屡见不鲜,而且彼伏此起,从来没有停止过。这里有贾府的丫头晴雯、司棋、鸳鸯、芳官等人的反抗,也有并非贾府的丫头,却与贾府有着亲戚关系的尤三姐的斗争等等。 尤三姐——刚烈的性格和坚贞不渝的爱情 宁国府贾珍的妻子尤氏,她的继母尤老娘带来了两个妹子——尤二姐和尤三姐,在贾敬去世以后到宁国府来帮着看管房子,由于贾珍父子的撮合,尤二姐嫁给了贾琏做二房,后来被凤姐觉察,骗进大观园活活地逼死。本书在《王熙凤》篇里已经专门论及。这里只说尤三姐。 尤三姐是一个非常标致,非常聪明的女孩子,因此贾珍贾琏早就垂涎三尺了。在贾琏背着凤姐偷娶了尤二姐做二房以后,贾珍更是一心一计要把尤三姐弄到手。但三姐却是一个火辣辣的刚烈女性。“虽然一般合他玩笑,别有一种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作家为了突出尤三姐这种刚烈的性格,在六十五回里有一段精彩的描写: 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因又笑嘻嘻向三姐儿道:“三妹妹为什么不合大哥吃个双锺儿?我也敬一杯,给大哥合三妹妹道喜。” 三姐儿听了这话,就跳起来,站在炕上,指着贾琏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掉嘴’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儿——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糊涂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姊妹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来的锣鼓儿打不得’。我也要会会这凤奶奶去,看她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儿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条命!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拿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盏,揪过贾琏来就灌,说:“我倒没有和你哥哥喝过,今儿倒要和你喝一喝,咱们也亲近亲近。”吓的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三姐儿这等拉的下脸来。兄弟两个本是风流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个女孩儿一席话说的不能搭言。 …… 只见这三姐索性卸了妆饰,脱了大衣服,松松的挽个缵儿;身上穿着大红小袄,半掩半开的,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鲜艳夺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檀口含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酒,越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真把那珍琏二人弄的欲近不敢,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话,直将二人禁住。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儿能为,别说调情斗口齿,竟连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村俗流言,洒落一阵,由着性儿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一时,他的酒足兴尽,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撵出去了……。 尤三姐就是这样,用她的泼辣的语言,大胆的行动,打下了贾珍们的下马威。他警告二姐:“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实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她不像二姐那样软弱,她用自己的刚烈的性格保住了自己的贞操。她对爱情有着自己的看法:“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不是我女孩儿家没羞耻,必得我拣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凭你们拣择,虽是有钱有势的,我心里进不去,白过了这一世了!”那么尤三姐到底爱的是谁呢?就是那演戏扮小生的柳湘莲。“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儿起,我吃常斋念佛,伏侍母亲,等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后来贾琏打听到了柳湘莲,订下了这门亲事。柳湘莲把自己的“鸳鸯剑”作为定亲的信物。但是在第六十六回当柳湘莲从宝玉那里知道尤三姐就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妹子时,他的主意改变了: 湘莲听了,跌脚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 因此他找到贾琏,谎称他姑妈早在四月给他订了亲,定要索取宝剑: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返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听了什么话来,把自己也当做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不但无法可处,就是争辩起来,自己也无趣味。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后,出来便说:“你们也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给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 尤三姐这样刚烈的人,终于为她坚贞不渝的爱情殉了命。她的死,也客观地反映了贾珍等人的罪恶。要不是“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柳湘莲又怎么会执意要退亲呢?可怜尤三姐这样一个一身清白的大胆泼辣的女孩子,竟然平白无故地被人泼了一盆污水,自寻短见了。因此尤三姐的死,并不说明她的软弱,而仍然反映了她的刚烈的性格和坚贞不渝的爱情,反映了她对于封建统治者强加给她的罪名的反抗,她宁愿拼将一死来表明她的清白。这当然是一个悲剧,但这是同尤二姐的死性质不同的悲剧。尤二姐是心甘情愿自己堕落,而且她明明知道王熙凤心狠手辣,却要被她的花言巧语所蒙骗,自己往火炕里跳;而尤三姐却和封建势力誓不两立,当她理想的婚姻破灭以后,她就用生命来向扼杀她的爱情和自由的反动封建势力提出血泪的控诉了。 晴雯——至死也不会熄灭的反抗的怒心 晴雯原是贾府的管家赖大买的,只因她生得“十分伶俐标致”,“贾母见了喜欢”,就被赖嬷嬷当做一件小玩艺孝敬了贾母。但是这晴雯是一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的丫头,是一个眼睛里掺不得半粒沙子,喜怒哀乐都袒露在行动中,毫不掩饰的刚烈性子。由于她心直口快,敢怒敢言,因而受人暗算。邢夫人的耳目——王善保家的就曾对王夫人说:“别的还罢了,太太不知,头一个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太不成个体统!”又因为她眉眼儿有点像林黛玉,王夫人也看着不顺眼,骂她是“妖精似的东西”,并执意把她撵了出去,使她抱屈而死。但是晴雯那种刚烈的个性和反抗精神,却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第三十一回里,晴雯的刚烈的性格初露锋芒: 偏偏晴雯上来换衣裳,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将骨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的什么大事;先时候儿什么玻璃缸、玛璃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何苦来呢!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横竖有散的日子!”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赶忙过来,向宝玉道:“好好儿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呀,省了我们惹的生气。自古以来,就只是你一个人会伏侍,我们原不会伏侍的,因为你伏侍的好,为什么昨儿才挨窝心脚啊!我们不会伏侍的,明日还不知犯什么罪呢?” 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儿,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不是我说:正经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也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 晴雯是个刚烈性子,就是对她所伏侍的直接的主子贾宝玉,她也敢说出自己的不满;对卑屈的花袭人,竟一针见血地揭开她的隐私。花袭人因为心甘情愿做奴才,博得了王夫人的欢心。晴雯对她非常鄙视。有一次,即第三十七回,秋纹得了王夫人赏赐的两件衣裳,晴雯就借此发泄了她的不满——矛头直指卑躬屈节的花袭人: 晴雯笑道:“呸!好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 秋纹忙问道:“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日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子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管别人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空儿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秋纹笑道:“原来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 袭人笑道:“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麝月道:“那瓶也该得空儿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已,那个主儿的一伙子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又不大管这些,不如早收来是正经。”晴雯听说,便放下针线,道:“这是等我取去呢。”秋纹道:“还是我取去罢,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道:“我偏取一遭儿!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吗?”麝月笑道:“统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那里今儿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也把太太的公费里,一个月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说着,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 晴雯确实是一个很精明的丫头,花袭人因为充当王夫人的耳目,得到王夫人的赏识,每月从王夫人的公费里拿出二两银子来给花袭人,这件事她也知道得很清楚。因此晴雯在这里是借题发挥,目的是要戳穿花袭人的假面。 前面讲过,晴雯是一个天生的刚烈性子,就是对她的直接主子贾宝玉也敢顶撞,特别是当面揭开他们的隐私:“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读到这里,真是为她捏一把汗。但是,贾宝玉毕竟是一个贵族阶级的叛逆者,对女孩子有一种天生的温柔体贴的感情,他和晴雯闹过以后,等心情平静下来也就没有事了。就在当天晚上,他欣赏着晴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他们之间的关系竟是非常亲密了: (宝玉)晚间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凉的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问道:“疼的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 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么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你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劝你,又刮拉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叫人看见什么样儿呢!我这个身子本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躺着呢?” 晴雯没的说,“嗤”的又笑了,说道:“你不来使得,你来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 。袭人麝月都洗了,我叫他们来。”宝玉笑道:“我才喝了好些酒,还得洗洗。你既没洗 ,拿水来,咱们两个洗。”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啊!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做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子;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的。笑了几天!——我也没工夫收拾水,你也不用和我一块儿洗。今儿也凉快,我也不洗了,我倒是舀一盆水来你洗洗脸,篦篦头。才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们打发你吃不好吗?” 宝玉笑道:“既这么着,你不洗,就洗洗手,给我拿果子来吃罢。”晴雯笑道:“可是说的,我一个蠢才,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呢!倘或再砸了盘子,更了不得了!”宝玉笑道:“你爱砸就砸。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着玩儿, 也可以使得,只是别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别在气头上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儿。”宝玉听了,便笑着递给他。晴雯果然也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嗤”“嗤”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撕的好,再撕响些。” 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瞪了一眼,啐道:“少作点孽儿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几半子,二人都大笑起来。麝月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你打开扇子匣子拣去,什么好东西!”麝月道:“既这么说,就把扇子搬出来,让他尽力撕不好吗?”宝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样孽!他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着,便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得几何?” 通过这段描写,尽情地表现了晴雯那种天真无邪的本性,也反映了贾宝玉的独特的个性。“比如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在人与自然,物与我的矛盾中,突出自我,尊重个性,体现出他对封建礼教和社会习俗的反叛。在他看来,只要能使女孩子们感到高兴,他是什么东西也在所不惜:“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晴雯的性格虽然非常倔强,但是从此她和贾宝玉的感情却非常亲密了。正因为他对贾宝玉有了这种亲密的感情,就对贾宝玉的事情非常关心,在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孔雀袭”,她的倔强的性格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顿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件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然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就用包袱包了,叫了一个嬷嬷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 婆子去了半日,仍就拿回来,说:“不但织补匠,能干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问了,都不认的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好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过这个去呢!偏头一日就烧了,岂不扫兴!” 原来这是一件孔雀裘,是贾母给他的,“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贾母曾经珍重地收藏着,现在给了宝玉,偏偏头一回穿就烧了,要是贾母王夫人知道了,那还了得?因此宝玉着急。偏偏外面的织补匠又不识货,不敢揽它,因此宝玉心情如何,便是可想而知了。正在患病的晴雯,见了这种情况,也就忍不住。她决心挣命给他补了: 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那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给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瞧了一瞧。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象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的过去。”麝月笑道:“孔雀金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的我挣命罢了!” 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掌不住。待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象,要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俄罗斯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小一个竹弓钉绷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缝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来,后依本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 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毡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要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笑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声,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就身不由主睡下了。 从“病补孔雀裘”的行动可以看出晴雯的性格是何等的刚强!她认定了要做的事,就是“挣命”也要做到。 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时,晴雯的性格可以说发展到了顶点,充分表现了她的不甘屈辱,勇于反抗的精神: 袭人方欲替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儿,便紫胀了脸,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这个样子!”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 大观园的这种大抄检,是这个封建大家族的统治者对受压迫的女奴大施淫威的表现,也是他们自己毁灭命运的预兆。正如探春所说:“你们别忙,自然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在这种大抄检中,晴雯并没有什么违禁之物;可是素来以“慈善”出名的王夫人竟然亲临怡红院,将晴雯撵了出去。请看第七十七回: 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如今现打炕上拉下来,蓬头垢面的,两个女人搀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把他贴身的衣服撂出去,余者留下,给好的丫头们穿。” 晴雯被撵出去以后,住在她哥哥家里,但她嫂子是一个不正派的女人,每天自去串门子,根本不管晴雯的死活。贾宝玉偷偷地去看了她,这时晴雯已经是性命难保了: 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双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道:“我只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在炉台上。”宝玉看时,虽有个黑煤乌嘴的吊子,也不象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未到手内,先闻得油羶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用自己的绢子拭了,闻了闻,还有些气味,没奈何,提起壶来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不大象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上咱们的茶呢!”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茶味,咸涩不堪,只得递给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看着,眼中泪直流下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知为何物了,一面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儿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说到这里,气往上咽,便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冰凉。…… 两三句话时,晴雯才哭出来。…… 一身洁白的晴雯,只因“生得比别人好些”,眉眼儿有点像林黛玉,就被王夫人死咬定了是“狐狸精”,是她教坏了宝玉。因此这个素以慈善著称的王夫人,竟是直接害死晴雯的杀手!由此可见封建社会的道德是何等的虚伪!但是王夫人能够杀死晴雯这个人,却不能制服她的心:“我虽然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心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晴雯对贾宝玉讲的这句话,不正是她对封建势力的血泪控诉吗?晴雯的反抗精神所燃烧起来的怒火,是至死也不会熄灭的。 晴雯的死,对于宝玉来说的确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他总想从别人口里了解一点晴雯临死时候的情况,就在第七十八回,宝玉从贾政那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就进园来,其时麝月秋纹已带两个小丫头在那里等候。宝玉借故要走一走。麝月就叫两个小丫头跟着,自己和秋纹拿着东西回去了: (宝玉)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块山子石后头,悄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去瞧晴雯姐姐没有?”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道:“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说:“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 傍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说:“不但我听的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来着。”宝玉听说,忙问:“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想,晴雯姐姐素日和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一顿打,偷着出去瞧了一瞧。谁知她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里去了?’我告诉他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他就笑道:‘你们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个花神,玉皇爷叫我去管花儿。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了一刻儿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有该死的人,阎王勾取了去,是差些个小鬼来拿他的魂儿。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我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来请,那里捱得时刻呢?’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屋里,留神看时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宝玉忙道:“你不认得字,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做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已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泄了天机。’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芙蓉花的。” 这一段话,虽是小丫头临时编造出来的,但却符合宝玉的愿望,也符合晴雯的性格。作家为了反映贾宝玉对晴雯的怀念之情,也为了进一步表现晴雯的清白之身,因此让晴雯在死后不入地狱,而进了天堂,并且当了专管芙蓉花的花神。大家知道,芙蓉花是出淤泥而不染。在贾府那种污秽的环境里,晴雯就是保持了一身清白。林黛玉曾经在《葬花词》里表达了自己的愿望:“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林黛玉也的确是一身清白回到太虚幻境。晴雯眉眼儿有点像林黛玉,因此王夫人就特别恨她,由此也可以间接地看出王夫人对林黛玉的冷酷心肠!晴雯也像林黛玉一样,是一身清白地离开了人间,进了天堂。写到这里,作家认为意犹未尽,必得让贾宝玉再悼念一番,方能显出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于是在第七十八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中,让贾宝玉尽情地抒发了他的怀念之情以及对迫害晴雯致死的封建势力的愤恨: 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至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了,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古人云,‘潢汙行潦,荇藻蘋蘩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只在心之诚敬而已。然非自作一篇诔文,这一段凄惨酸楚,竟无处可以发泄了。” 由此可以想见贾宝玉对晴雯的感情,以及由于晴雯的死,总想将晴雯这一段凄惨酸楚的身世和自己的凄惨酸楚的心境尽情地发泄出来,由此也可想见贾宝玉的爱憎之情。在诔文中,贾宝玉对晴雯的为人用多项比喻进行了概括,“忆女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晴雯的颜色是如此漂亮,她的品性是如此高贵,而身体又是如此虚弱:“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他们的感情是如此深厚,但现在却是天人相隔。因此宝玉叹道:“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并且贾宝玉又明明知道,晴雯的短命,主要是由于奴才们的告密,封建统治者的残酷,因此宝玉愤怒地喊出:“毁陂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因此这一篇“芙蓉诔”,既表现了贾宝玉对晴雯的怀念之情,也是对封建统治者那残忍凶悍狠毒行为的控诉和抗议,是叛逆者对于封建制度的战斗的檄文。 但是,当贾宝玉“焚帛奠茗,依依不舍。小丫头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将要离开的时候,“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觉大惊。那小丫头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儿从芙蓉花里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 究竟是人是鬼?请看第七十九回: 细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了。”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过于熟烂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玩意儿,谁知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 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的看看。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陇中,女儿命薄’,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俗滥些。放着现成的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彩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脚笑道:“好极,好极!到底是你想得出,说得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好事尽多,只是我们愚人想不出来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却是你在这里住着还可以,我实不敢当。”说着,又连说“不敢”。 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如此分晰,也太生疏了。古人异姓陌路,尚然‘肥马轻裘,敝之无憾’,何况咱们?”宝玉笑道:“论交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上头,却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索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所以宁可弃了这一篇文,万不可弃这‘茜纱’新句。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陇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与我不涉,我也惬怀。”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此话?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得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呢。”宝玉听了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恰就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陡然变色。虽有无限狐疑,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乱改了,……” 黛玉的葬花词被宝玉听到,当时宝玉感同身受,恸倒在山坡上;现在宝玉祭晴雯,又恰恰被黛玉听到,黛玉从芙蓉花里走出来,小丫头当是晴雯的鬼魂来了,连宝玉也“吓了一跳”。这样情节,是作家有意安排的。因为这样写,更能突出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也更能反映他们的性格特征。黛玉说“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在这里,黛玉把她同宝玉连在一起了。虽然接着她又用“古人异性陌路,尚然‘肥马轻裘,敝之无憾’,何况咱们?”来进行自我辩解,但读者却不会放过“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这才是他们合二而一的自然的流露。脂砚斋曾经批过,“晴有林风”,这篇祭文虽然名义上诔的是晴雯,实际上是诔黛玉,或者说连黛玉也一起诔过了。读者如果不信,请再看看当宝玉说到“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的时候,“黛玉听了,陡然变色,虽有无限狐疑,外面却不肯露出。”黛玉为什么陡然变色?还不是因为她有了宝玉诔她的预感了吗?难怪脂砚斋批云:“观此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 晴雯死在前八十回,对于这个艺术形象来说,实在是万幸,因她没有被高鹗改削;黛玉死在后四十回,高鹗续书虽然完成了总的悲剧命运,但有的地方改得不符合她原来的性格,形成了前后矛盾,本书在《林黛玉》篇已经论及。林黛玉死,正是贾宝玉疯疯傻傻,也正是他与薛宝钗举行婚礼的时辰。这种悲剧气氛是很浓烈的。后来当他知道黛玉死去的消息,虽也到灵前痛哭,甚至“哭得死去活来”,但是此后并没写过一篇像样的祭文,为什么呢?也许是限于高鹗的水平。但我认为,真正的原因是他在“芙蓉诔”里已经连黛玉一起诔过了。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找到了一个证据:即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黛玉抽的不正是一枝芙蓉花吗?由此看来不但宝玉和黛玉,宝玉和晴雯连在一起,甚至连黛玉和晴雯也连在一起了。她们的性格,她们的命运也的确是相似的,林黛玉是反叛封建礼教的小姐,晴雯却正是反抗封建压迫的女奴,她们都是由于封建统治者的摧残而夭折,而且她们的像貌也相似,王夫人就因为晴雯的像貌有点像林黛玉而特别憎恨,骂她是狐狸精。试想,如果没有贾母的疼爱,林黛玉在王夫人手里还会活得那么久吗?说不定也会跟晴雯一起上路呢!由于晴雯和黛玉性格相似,命运也相同,况且贾宝玉诔晴雯,实际上也同时诔了黛玉,所以本书在这里将她们连在一起讲了这一些。 鸳鸯——用死来向封建统治者提出抗议 鸳鸯是贾母的丫头,是一个聪明和顺的女孩子。平常一点也不露锋芒。但在四十六回,当老色鬼贾赦看中了她,打发邢夫人来做说客,叫鸳鸯嫁给贾赦做小老婆时,鸳鸯却表现出异常的刚强和果敢,坚决拒绝了这门亲事。概括鸳鸯的行动有如下几个步骤。 第一步,在邢夫人做说客时,保持沉默: (邢夫人)假托往王夫人屋里去,从后屋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门前过,只见鸳鸯正坐在那里做针线,见了邢夫人,站起来。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一面说,一面便过来接他手内的针线,道:“我看看你扎的花儿。”看了一看,又道:“越发好了。”遂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色绫袄,青缎掐牙坎肩儿,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瘢。 鸳鸯见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觉咤异,因笑问道:“太太,这会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邢夫人使个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的。”鸳鸯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不发一言。听邢夫人道:“你知道,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三日两日,又弄鬼掉猴的。因满府里要挑个家生女儿,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常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做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来的,这一进去了,就开了脸,就封你作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还是金子换’,谁知竟叫老爷看中了!你如今这一来,可遂了你素日心高智大的愿了;又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说着,拉了他的手就要走。 鸳鸯红了脸,夺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便又说道:“这有什么臊的?又不用你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鸳鸯只低头不动身。邢夫人见他这般,便又说道:“难道你还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头!三年两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的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了机会,后悔就迟了!” 鸳鸯只管低头,仍是不语。邢夫人又道:“你这么个爽快人,怎么又这样积O起来?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儿,只管说;我管保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鸳鸯仍不语。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说话,怕臊,你等他们问你呢?这也是理。等我问他们去;叫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 邢夫人这个“尴尬人”确实难免“尴尬事”,竟然给她的丈夫贾赦做说客,要娶鸳鸯为妾。但是鸳鸯看透了贾府这个大家族的腐烂,看透了贾赦是个老而好色的淫棍,也看透了邢夫人是一个只知奉承贾赦,一味贪取财货的庸人,因此不管邢夫人怎样说得天花乱坠,她是打定了主意的,不为她的花言巧语所动,坚决予以拒绝。虽然她对邢夫人不是声色俱厉的回绝,而只是保持沉默,一语不发,一声不响。但是连邢夫人也感觉到了她的“不愿意”,只好借助于找鸳鸯的老子娘,叫她家里的人来问她。于是故事又进入下面的情节。 第二步,与平儿,袭人等商议,并表示了自己绝不屈服于邪恶势力的态度: 鸳鸯见邢夫人去了,必到凤姐房里商议去了,还必定有人来问他,不如躲了这里,因找了琥珀,道:“老太太要问我,只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往园子里逛逛就来。”琥珀答应了。鸳鸯便往园子里来各处游玩。不想正遇见了平儿。平儿见无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鸳鸯听了,便红了脸,说道:“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 平儿见鸳鸯满脸恼意,自悔失言,便拉到枫树底下,坐在一块石上,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词,始末原由,都告诉了他。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我只想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做?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我心里却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证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儿方欲说话,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二人听了,不觉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后找寻,不是别人,却是袭人,笑着走出来,问:“什么事情?也告诉告诉我。”说着,三人坐在石上。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了。袭人听了,说道:“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真真太下作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能放手了。”平儿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儿。”鸳鸯道:“什么法儿?”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谁知应到今儿了。”袭人笑道:“他两个都不愿意,依我说,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就说把你已经许了宝二爷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骂道:“两个坏蹄子,再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做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饶不管,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你们自以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来,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么遂心如意的。你们且收着些儿罢,别忒乐过了头儿!” 鸳鸯和平儿、袭人是从小一起耍惯了的,因此鸳鸯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平儿:“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证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由此可以想见鸳鸯的果敢和决断。由于平儿和袭人对她取笑,因此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禁不住骂起他们来,并且严正地指出:“你们自以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来,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么遂心如意的。”鸳鸯身为贾府的最高统治者贾母的贴身丫头,对贾府的情况当然了如指掌。贾府里那么多姨娘,又有什么地位呢?试看探春的生母赵姨娘,在王夫人和凤姐的眼里,不是连体面的丫头都不如吗?因此鸳鸯警告她们:“你们且收着些儿罢,别忒乐过了头儿!”: 二人见他急了,忙陪笑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也好放心。”鸳鸯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儿摇头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过了三年,知道又是怎么样光景儿呢?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鸳鸯本来已经认清了贾赦的本质,现在平儿、袭人一说,贾赦的丑恶的灵魂,狰狞的面目更加突出来了。因此鸳鸯要想逃出他的魔掌,只好“剪了头发做姑子去”,或者“一辈子不嫁男人”,“不然,还有一死。”这里既写出了鸳鸯与贾赦势不两立的决心,也进一步暴露了贾赦的丑恶的本质和强暴的罪行。 第三步,严厉地回击她的贪慕富贵的嫂子。 邢夫人见鸳鸯不说话,就决定去找他的老子娘,找她的哥哥嫂子。因为鸳鸯的父母在南京看房子,一时找不来,就找了她的嫂子。她嫂子立即来找鸳鸯,说什么“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一副得意忘形的丑像跃然纸上: 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骂道:“你快夹着你那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又是什么‘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丫头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炕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是舅爷;我要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一面骂,一面哭。 她嫂子讨了没趣,回去了。但是鸳鸯的事情并没有完。贾赦又叫去了她的哥哥金文翔,对他进行威胁: 贾赦恼起来,因说道:“我说给你,叫你女人和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来,以后谁敢收他?这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外边聘个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贾赦道:“你别哄我,明儿我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依,没你们的不是;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们的脑袋!” 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等不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想了一想,便说道:“我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 鸳鸯的哥哥金文翔受贾赦的威胁,害怕极了,因此“也等不得告诉他女人转说,”自己直接告诉了鸳鸯,“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但鸳鸯毕竟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她认为此时与她哥嫂争吵也无益,只好去求贾母才能开脱了,因此她“想了一想,便说道:‘我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这样她就一则可以直接求助于老太太,二则也可以为她哥哥脱了干涉,于是故事发展到了高潮,出现了下面的情节。 第四步,当着贾母众人的面控诉贾赦的罪恶,表明自己宁死不从的决心: 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鸳鸯看见,忙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怎么说,今儿他哥哥又怎么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发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凭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要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支吾,这是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里头长疔!”原来这鸳鸯一进来时,便袖内带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回手打开头发就铰。众婆子丫鬟看见,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打战,口内只说:“我统共剩下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顺,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剩了这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 由于老太太发怒,贾赦娶鸳鸯的事只好暂时放下,因此鸳鸯也就暂且躲过一时。但鸳鸯知道,贾赦这个老色鬼,说到是会做到的,等贾母死了,她是绝对逃不过他的手心的。因此作家又写了下面的情节。 第五步,以死来保持自己的清白,与封建统治者作最后的决裂。 贾母死后,鸳鸯失去了保护伞,她想自己终难逃出贾赦的手心,因此越想越气,越气越哭。对此第一百十一回有一段精彩的描写: 鸳鸯已哭得昏晕过去了,大家扶住,捶闹了一阵,才醒过来,便说:“老太太疼了一场,要跟了去”的话。众人都打量人到悲哭,俱有这些言语,也不理会。及至辞灵的时候,上上下下也有百十余人,只不见鸳鸯,众人因为忙乱,却不曾检点。到琥珀等一干人哭奠之时,才要找鸳鸯,又想是他哭乏了,暂在别处歇着,也不言语。 …… 谁知此时鸳鸯哭了一场,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但是一时怎么样的个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到老太太的套间屋内。刚跨进门,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鸳鸯也不惊怕,心里想道:“这一个是谁?咱们两个是一样的心,要死一块儿死。”那个人也不答言。鸳鸯走到跟前一看,并不是这屋子里的丫头。仔细一看,觉得冷气侵人,一时就不见了。鸳鸯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细细一想,道:“哦!是了。这是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么到这里来?必是来叫我来了。他怎么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给我死的法儿。” 鸳鸯这么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来,一面哭,一面开了妆匣,取出那年铰的一绺头发,揣在怀里,就在身上解下一头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见外头人客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后端了一个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脚凳蹬开。可怜咽喉气绝,香魂出窍! 鸳鸯终于按她原来的誓言,以死来揭露贾赦等人的罪恶。这是被压迫被损害的女奴们要想保持自己的清白的一条不可避免的出路,这是唯一的出路。 司棋——追求婚姻自由的烈性女子 迎春的丫头司棋,打破封建礼教的束缚,追求个性解放,追求婚姻自由,与她的姑表兄弟潘又安互相爱慕,互相约会。有一次,在第七十一回,竟被鸳鸯无意中撞破: 且说鸳鸯一径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班儿房子里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伴,也不曾提灯,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要小解,因下了甬路,找微草处走动,行至一块湘山石后、大桂树底下来。刚转至石边,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看时,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树丛石后藏躲。鸳鸯眼尖,趁着半明的月色,早看见一个穿红袄儿,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司棋。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吓着玩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也没个黑家白日只是玩不够!” 这本是鸳鸯戏语,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他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 鸳鸯反不知他为什么,忙拉他起来,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只不言语,浑身乱颤。鸳鸯越发不解。再瞧了一瞧,又有一个人影儿,恍惚象是个小厮,心下便猜着了八九分,自己反羞的心跳耳热,又怕起来。因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一个是谁?”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哥哥。”鸳鸯啐了一口,却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司棋又回头悄叫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经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跑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们罢了!”鸳鸯道:“你不用多说了,快叫他去罢。横竖我不告诉人就是了。你这是怎么说呢!” 在封建社会里,男女自由恋爱是被看作大逆不道的行为,“奸盗相连,关系人命”,因此司棋对鸳鸯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鸳鸯也是一个丫头,虽然对他们啐了一口,但并不愿意去惹事生非,因此对司棋说:“横竖我不告诉人就是了。”由此可见,同是被压迫的女奴们,还是能够互相关照的。 尽管封建礼教禁锢得那么严厉,但是青年男女之间由于互相爱慕而产生的感情,却是任何力量也禁止不了。司棋与她表兄弟的关系就是一例。请看第七十二回: 司棋因从小和他姑表兄弟一处玩笑,起初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了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得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断,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今日赶乱,方从外进来,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忽被鸳鸯惊散,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 司棋一夜不曾睡着,又后悔不来。到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百般过不去,心内怀着鬼胎,茶饭无心,起坐恍惚。挨了两日,竟不听见有动静,方略放下了心。这日晚间,忽有个婆子来悄悄告诉道:“你表兄竟逃走了,三四天没上家。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司棋听了,又急又气又伤心,因想道:“纵然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真真男人没情意,先就走了!”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支持不住,一头躺倒,恹恹的成了病了。 司棋的病主要是一种心病,因为她的内心非常矛盾:她追求婚姻自由,但又知道这与旧礼教背道而驰;她冲破旧礼教的束缚跟表兄自由相爱,却又不想她表兄先就走了,因此她想到“真真男人没情意”。在如此的思想矛盾中,她就“恹恹的成了病了”。 但是,司棋的悲剧还在后头,果然不久,由于傻大姐拾到了绣春囊,大观园掀起了轩然大波;司棋的外祖母——那王善保家的,在第七十回充当了抄检大观园的打手。不想抄出了违禁之物的却正是她的外孙女儿司棋: 因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凤姐要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检。先从别人箱子搜起,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箱中,随意掏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才要关箱时,周瑞家的道:“这是什么话?有没有,总要一样看看,才公道。”说着,便伸手掣出一双男子的绵袜并一双缎鞋,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是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一总递给凤姐。凤姐因理家久了,每每看帖看账,也颇识得几个字了。那帖是大红双喜笺,便看上面写道: 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了。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好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个,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具。 凤姐看了,不由的笑将起来。那王善保家的素日并不知道他姑表姊弟有这一节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心内已有些毛病了;又见有一红帖,凤姐看着笑,他便说道:“必是他们写的账不成字,所以奶奶见笑。”凤姐笑道:“正是这个账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老娘,他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性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告道:“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弟兄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凤姐笑道:“这就是了。”因说:“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吓一跳。 司棋和她姑表兄弟潘又安互相通信,表赠私物的事终于被抄检出来,这对维护旧礼教的荣国府来说,简直是洪水猛兽。因此使得那原来总想抓住别人把柄好去邀功讨赏的狗仗人势的王善保家的,也“只恨无地缝儿可钻”;可是司棋却“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当然,司棋的命运也同晴雯一样,被王夫人撵了出去;也同晴雯一样,被王夫人断送了性命。在第九十二回,作家通过司棋的母亲打发来求凤姐的人的口叙述了司棋死去的故事: 那人道:“自从司棋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来了。他母亲见了,恨的什么儿似的,说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棋听见了,急忙出来,老着脸,和他母亲说:‘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罢!’他妈骂他:‘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要怎么样?’司棋说道:‘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着别人的。我只是恨他为什么这么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逃了呢?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着。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他妈气的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样?’那知道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流出,竟碰死了!他妈哭着,救不过来,便要叫那小子偿命。他表兄也奇,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因想着他才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要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他妈妈看见了,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要说有钱,他就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这为人就是难得的。我把首饰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由着外甥去。那里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咤异说:‘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司棋的母亲见他外甥又不哭,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上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亲懊悔起来,倒哭的了不得。如今坊里知道了,要报官。他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 凤姐听了,咤异道:“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有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他心里没事人似的。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他这些闲事,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见儿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和你二爷说,打发旺儿给他撕掳就是了。” 司棋之所以在他们抄出了他表哥的信和违禁之物后,只是“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是她打定了主意,决心跟她的表哥在一起,“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只可惜她的表哥潘又安在贾府的淫威之下逃跑了。司棋回到家里,于是“终日啼哭”,后来她的表哥来到了她家里,她的母亲要打他,司棋就挺身而出,对母亲说:“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罢!”她对她表哥爱得这样深;当然也恨他太胆小,要逃跑出去,丢下她不管了,没良心。当她的母亲不答应她的请求时,她就一头碰死在墙上。这么刚烈的女性,终于使得她的表兄也打定了殉情的主意了。一对痴情的青年男女,就这样被素称善人菩萨的王夫人给杀死了。凤姐为什么要打发旺儿去给她“撕掳”呢?因为凤姐心里明白,司棋为什么死?她的表兄为什么死?还不是给王夫人活活地逼死的! 由此看来,抄检大观园的一幕,一方面反映了封建势力的血腥镇压,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女奴们的不屈的反抗精神,晴雯和司棋不过是她们的代表而已。 芳官——严正的抗议和血泪的控诉 芳官,原是贾府为元妃归省时备用,预先买下来学戏的十二个女孩子中的一个,后来因为朝廷的一个太妃死了,有爵人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因此贾府决定将她们遣散回家。但芳官等人不愿回家,贾府就将不愿回家的几人分散在园内使唤,芳官被分在宝玉屋内。 芳官原是学正旦的,聪明伶俐,个性要强。但她的干妈却是一个吝啬刻薄的女人,因此芳官和她发生了冲突。请看第五十八回: 一时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叫他亲女儿洗过才叫芳官洗。芳官见了这样,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的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他干娘羞恼成怒,便骂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什么好的,入了这一行,都学坏了!这点子小崽子,也挑么挑六,咸嘴淡舌,咬群的骡子似的!”娘儿两个吵起来。 贾宝玉见芳官他们吵起来,也替芳官抱不平,说:“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失亲少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践他!如何怪得!”因此宝玉叫袭人关照芳官,袭人“便起身到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鸡蛋、香皂、头绳之类”,叫了一个婆子送给芳官: 他干娘越发羞愧,便说芳官:“没良心!只说我克扣你的钱!”便向他身上拍了几下,芳官越发哭了。宝玉便走出来,袭人忙劝:“做什么?我去说他。”晴雯忙先过来,指他干娘说道:“你这么大年纪,太不懂事!你不给他好好的洗,我们才给他东西。你自己不臊,还有脸打她!他要是还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揎我,我就打得。” 由于这婆子实在太不知趣了,因此惹得一向息事宁人的花袭人都发火了,叫麝月,“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于是麝月就教训这婆子:“等过两日去回了老太太,把大家的威风煞一煞……上头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这一着真灵,这场风波总算平息下来了: 只见芳官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绿绸洒花夹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个莺莺小姐弄成才拷打的红娘了!这会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着?” 芳官受她干娘的欺负,幸得宝玉房里的丫头们给她出了气。后来,在第六十回芳官的干娘和她女儿春燕到蘅芜院中向莺儿陪罪。当他们告辞出来时,蕊官赶出来叫他们将一包蔷薇硝带给芳官。当春燕进去找芳官时,“正值贾环贾琮二人来问候宝玉,也才进去。”春燕使眼色给芳官,芳官就出来从她手里中接了硝去: 宝玉并无和琮环可谈之语,因笑问芳官:“手里是什么?”芳官便忙递给宝玉瞧,又说:“是擦春癣的蔷薇硝。”宝玉笑道:“难为他想的到。” 贾环听了,便伸着头瞧了一瞧,又闻得一股清香,便弯腰向靴筒内掏出一张纸来,托着笑道:“好哥哥,给我一半儿!”宝玉只得要给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赠,不肯给别人,连忙拦住,笑说道:“别动这个,我另拿些来。”宝玉会意,忙笑道:“且包上拿去。” 芳官接了这个,自去收好,便从奁中去寻自己常使的。启奁看时,盒内已空,心中疑惑:“早起还剩了些,如何就没了?”因问人时,都说不知。麝月便说:“这会子且忙着问这个!不过是屋里人一时短了使了,你不管拿些什么给他们,那里看的出来?快打发他们去了,咱们好吃饭。”芳官听说,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贾环见了,喜的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 贾环回到屋里,兴头头的来找彩云,告诉她给她弄了蔷薇硝来。于是将芳官给他的那一包茉莉粉交给彩云: 彩云笑道:“这是他们哄你这个乡老儿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贾环看了一看,果见比先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横竖比外头买的高就好。” 彩云只得收了。赵姨娘便说:“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么怨他们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会子,撞丧的撞丧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莫不成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渣儿来问你不成?就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 赵姨娘是个愚蠢的人,她明知道自己在贾府没地位,甚至连一个体面的丫头都不如,但是她偏偏喜欢闹事,爱争闲气。因此弄得她的亲生女儿探春甚至不认她这亲娘。现在她叫贾环去闹,贾环不敢,说:“遭遭儿调唆我去,闹出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贾环这句话,好像一支利剑戳进了赵姨娘的心,因此赵姨娘就不顾一切地要去拼命闹他一场了: 赵姨娘直进园子,正是一头火,顶头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瞧见赵姨娘气的眼红面青的走来,因问:“姨奶奶,那里去?”赵姨娘拍手道:“你瞧瞧!这屋里连三日两日进来唱戏的小粉头们都三般两样,掂人的份量,放小菜儿了!要是别的人我还不恼,要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还成了什么了?” 夏婆子又火上加油,极力怂恿赵姨娘去闹事:“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来,还有我们帮着你呢。”于是一场闹剧就开始了: (赵姨娘)走上来,便将粉照芳官脸上摔来,手指着芳官骂道:“小娼妇养的!你是我们家银子钱买了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 芳官那里禁得住这话,一行哭,一行便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了他;要说没了,又怕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就学戏,也没在外头唱去。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咧!这是何苦来呢!”袭人忙拉他说道:“休胡说!”赵姨娘气的发怔,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不必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他。” 芳官捱了两下打,那里肯依?便打滚撒泼的哭闹起来;口内便说:“你打的着我么?你照照你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也不用活着了!”撞在他怀内叫他打。 芳官本是个刚性的女孩子,哪里容得赵姨娘对她这么无理,这么谩骂。何况她也知道赵姨娘在贾府的地位,虽然是个姨奶奶,但也不过是一个奴才罢了。因此当赵姨娘骂她:“你是我们家银子钱买下来学戏的,不过是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的奴才也比你高贵些!”芳官哪里受得了这个侮辱,因此她针锋相对:“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咧!”这可戳到了赵姨娘的痛处,因此他“气的发怔,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这一打倒好,不但芳官“打滚撒泼的哭闹起来”,就连藕官蕊官等人也一齐跑了来向赵姨娘开火了: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玩,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听见此信,忙找着他两个说:“芳官被人欺负,咱们也没趣儿,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的过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人,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就照着赵姨娘撞了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跤。那三个人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蕊官藕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只说:“你打死我们四个才算!”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的死过去。 这一场闹剧,直等到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才平息下来。这一闹,赵姨娘不但没有讨了便宜,反被蕊官等人撕掳了一顿,又被探春教训了一顿,真个是想要争回面子,反把面子丢尽了。当然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芳官,是一个火爆的性子,是容不得别人欺负她的。但是她这种刚强的个性,却成了统治者们的眼中钉,因此在抄检大观园后,第七十七回,王夫人亲临怡红院,将晴雯撵出了贾府,也将芳官撵出了怡红院: (王夫人)又问:“那芳官呢?”芳官只得过来。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不愿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笑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了。”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你连你干娘都压倒了,岂止别人!”因喝命:“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找个女婿罢。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 在贾府里,王夫人是以慈善出了名的,但是读者已经知道:金钏儿、晴雯、司棋等丫头,都是她直接逼死的;这芳官以及蕊官、藕官等人也是为她所逼被两个姑子拐了去了,生死不明: 就有芳官等三个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出来了,他就疯了似的,茶饭都不吃,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铰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是依他们去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做女孩儿去罢。我们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哪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进去的么?每人打一顿给她们,看还闹不闹!” 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因曾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住下未回,听得此信,就想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都向王夫人说:“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然说‘佛门容易难上’,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愿度一切众生。如今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命苦,入了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立意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阻了善念。” 就这样,王夫人终于同意了这两个拐子的话,将芳官给了水月庵里的智通,蕊官藕官给了地藏庵里的圆信。从此下落不明,生死由他去了。在这里,作家完成了芳官的刚烈性格的塑造。她的最后的出家,是对迫害她的封建势力——具体来说就是对王夫人——提出的严正的抗议,和血泪的控诉。王夫人这个“善人菩萨”,她欠的血债其实并不比王熙凤少。但是王熙凤由于性格刚烈,容易积怨;王夫人却因为善于伪装,往往将人蒙骗了去。 综上所述,尤三姐、晴雯、鸳鸯、司棋、芳官以及金钏儿等人,都是作家精心塑造的富有反抗精神的女性形象。由于金钏儿的故事已在《薛宝钗》篇里论及,这里就从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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