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所描写的众多非正常死亡人物中,自杀死亡者是颇为引人注目的一群,他们大多数为青年女性,而且地位比较低,以尤氏姐妹为代表。自杀是人的心理问题所引起的一种灾难性后果,也是异常心理学研究的重要范畴。本文试用异常心理学的方法,对这些人物进行研究,探究使她们自杀的深层动机。 一、引言 “自杀”,一个残酷、恐怖而又敏感的词汇,经常出现在如今的报纸杂志上。明星、破产商人、大学生的自杀,似乎已经成为我们司空见惯的事情。然而并不是快节奏的当代生活中才有人自杀,从古至今,自杀的悲剧一直在上演,比如屈原自投汨罗江,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饿死首阳山。可见,尽管各个时代的人们面对的问题各不相同,但自杀被作为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却是永久的。 在中国古代小说巨著《红楼梦》中,有许多以自杀方式结束生命的人物。宝玉游太虚幻境时,《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秦可卿的判词上面有一幅画,“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尽”(第五回),这是小说中第一次提到自杀。在第十三回中,“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也触柱而亡”。第十六回中张财主的女儿金哥和守备之子双双自杀。第三十二回中,“金钏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第四十四回中,“鲍二媳妇吊死了”。第六十六回和六十九回分别描写了尤氏两姐妹的自杀。第九十二回中司棋和潘又安双双自杀。第一百十一回中,鸳鸯上吊自杀。仅上述因自杀直接导致死亡的就达十人,其中还不包括仅有过自杀念头,以及自杀行为没有直接导致死亡的人物。 以尤氏姐妹为例,为什么姐妹两个相继自杀?同样选择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这只是巧合吗?为什么她们自杀的方式又各不相同?促使她们自杀的原因究竟是什么?难道真如太虚幻境“薄命司”对联所说,“春恨秋悲皆自惹”,仅仅是她们自身的原因吗? 对于尤氏姐妹自杀原因的研究,代表观点大概可分为三种。 一是归结为社会悲剧。李希凡认为尤氏姐妹自杀的原因是“封建势力对这两位来自民间的青春少女从生活到精神的残酷的虐害”,[1]这种观点着重分析促使两姐妹自杀的外部压力。 二是归结为性格悲剧。孙伟科认为尤二姐自身性格上的弱点“濡弱,屈辱,糊涂”是她自杀悲剧的原因,“尤三姐之死,也是刚烈性格使然”,并考虑到“尤三姐的悲剧,与贾府的罪恶有关”。[2]胡文彬认为自杀“是尤三姐的刚烈性格的必然结果”。[3]王意如也认为“出格的‘绝’把尤二姐推向了灭亡”。[4]这种观点更注重分析自杀人物的内部因素。 第三种观点看到了两姐妹自杀折射出的异常心理问题,然而研究的文献较少。陈存仁认为尤二姐“患上了‘自杀企图’的心理病”。[5]我认为这种观点是正确的。为了看清尤氏姐妹自杀的深层原因,有必要从心理学的角度进一步对她们进行分析。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上贴近人物内心的真实。认为自杀完全是由外部原因造成,和将自杀死亡完全归罪于人物自身的观点,都不够全面。 法国社会学家杜尔凯姆(emile Durkheim)是最早研究自杀的学者,他认为自杀(suicide)是“由死亡者本身完成的主动或被动的行为所导致的直接或间接的后果”。[6]美国心理学家施奈德曼( Schneidman)将自杀定义为“自己引起的,根据自己的意愿使自己生命终结的行为”。[7]而美国学者门林格尔(Karl Men-ninger)认为“自杀是试图逃避一种不能忍受的生活境遇”。[8]世界卫生组织(WHO)认为,“自杀是自发完成的、故意行动的后果,行为者本人完全了解或者期望这一行动的致死性后果”。[9]这些定义使我们明确,自杀是一种经过主体选择的行为,而并非某种疾病或诊断结果。 自杀行为的背后大都有着复杂的心理冲突、心理异常问题,最常见的是重度抑郁(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这是一种心境障碍,属于异常心理学研究的范畴。异常心理学(abnormalpsychology)是心理学科中研究心理异常的一个分支,亦称“病理心理学”或“变态心理学”,它按照心理学的原理和方法探究精神疾病异常心理现象的规律及其在实际领域中的应用,是心理学的基础学科之一。 自杀是变态心理学所关心并进行探讨的重要课题,并不是说自杀者全部是精神病人,事实上,仅有少部分自杀者患有精神疾病。自杀者中的大部分是具有严重抑郁、孤独、绝望、无助、被虐待、受打击、深深失望、失恋或者别的情感状态的正常人,正如《红楼梦》中描写的那些自杀者一样。 二、尤三姐——情绪型自杀的代表 尤氏姐妹在小说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中出场,到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吞生金自逝》下场,短短七回中,我们看到的是性格鲜明,血肉饱满,形象完整而生动的两姐妹。尤氏姐妹的故事,是整部《红楼梦》中的一个波澜,然而单提出来,却也可以作为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尤氏姐妹的人生,是由两个悲剧组成的,而这两个悲剧,都以她们各自的自杀而收场。尤氏姐妹的形象之所以让人印象深刻,是因为作者将她们相比较来塑造,通过众多耐人寻味的不同之处,使她们各自面目清晰,血肉饱满。在描绘她们自杀的时候,也突出了两姐妹的不同之处。 首先来看先于尤二姐自杀的尤三姐。 贾敬去世后,尤三姐跟着母亲、姐姐在宁府帮助尤氏看家。虽然是尤氏的娘家人,但只是尤氏的继母在前夫家所生,而且自从尤氏的父亲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六十四回)。经济上失去依靠的尤氏姐妹,在这个大家族里是没什么地位的,这对于尤三姐来说,是一种无形的外部压力。 贾珍对她们母女三人的帮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尤氏姐妹的美色。第六十三回中贾蓉见到尤二姐,就恬不知耻的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三姐清楚,如果不接受这种别有用心的帮助,她们寡妇孤女三个要想过稳定的生活是很难的。但她心里并不服气,第五十六回中她大骂贾珍贾琏“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但是在尤二姐偷嫁给贾琏的情况下,除了接受这种安排,尤三姐没有办法洁身自好。为了挽回失去的尊严,她采用更加放浪的方法,“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拿贾珍等人的丑态来取乐,并且“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宰肥鸭。或不称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续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使贾珍等人“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第六十五回)。这样做虽然使尤三姐内心得到暂时的平衡,但她知道自己做的是“丑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珍贵的东西她已经失去,她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落个臭名”。内心的冲突甚至绝望对于尤三姐来说,也一样使她倍感压力。 从周围家人的态度来看,尤三姐并没有得到许多援助和支撑,她的内心有较强的孤立感。尤老娘和尤二姐是尤三姐最亲近的人,然而她们的“糊涂”却让尤三姐无可奈何。在她拿贾珍等人肆意取乐以后,母亲和姐姐来劝她,她说“姐姐糊涂”,并不听劝。尤二姐认为“留着他不是常法子,终久要生出事来”(六十五回),劝贾琏“和珍大哥商议商议,拣个相熟的人,把三丫头聘了罢”,尤三姐对此的反应是,“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礼”(六十五回),觉得母亲和姐姐在各个方面紧密相连,却把自己孤立于这个家庭之外。对于姐夫贾琏,她也不十分信任,说“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了好男子了不成” (六十五回)。这种孤立感使她很难信任别人,所有的事情都由自己去决定,不愿意听别人的劝导,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很容易作出偏激的决定。 以上分析了尤三姐性格中一些容易导致她自杀的因素:内心的冲突和绝望,孤立无援,偏激等。但单是这些并不足以使尤三姐失去全部活着的理由。对于她的自杀,婚姻上的被拒绝和失败是最重要的因素。 尤三姐要求“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嫁,认为“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六十五回),她凭着自己对“好男子”仅有的一些认识,凭着对柳湘莲一见钟情的记忆,武断地认为柳湘莲就是她非嫁不可的对象。她对尤二姐表明心迹说“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六十六回),对贾琏表示决心已定说“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服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六十六回),把所有希望都押在了这个几乎素不相识的人身上。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十分幼稚的想法。由于尤三姐太想跳出自己所处的环境,所以做出了固执和偏激的决定。 拿到了柳湘莲信物鸳鸯剑的尤三姐,把剑挂在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六十六回)。在尤三姐看来,这不仅是一把宝剑,更是她未来生活所有的希望,是她追求幸福生活的通道,是她改变自己的“臭名”、丢弃自己曾做的“丑事”的唯一途径。嫁给柳湘莲,成为她生活的唯一目标;通过规范自己的行为,丢掉坏名声,做一个忠贞不贰的妻子,是她为自己设定的完美的价值实现方式。 然而,尤三姐并不真的了解柳湘莲,正如柳湘莲对她也没有一个正确全面的认识一样。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人空门》中,当柳湘莲听说尤三姐的名声不好以后,就向贾琏悔婚,索回鸳鸯剑。就在这个时候,“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后,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望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难再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里去了”(第六十六回)。得知柳湘莲退婚,尤三姐敏感地察觉对方“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也使得她所有的希望全部破灭。“当一个所建构的价值体系被摧毁时,他认为生命中最有意义或最有价值的事物不存在了,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这时他就可能会选择死亡”[10]。在很短的时间内,尤三姐下定了自杀的决心,并果断地付诸实施。 尤三姐的自杀,是典型的情绪型自杀。情绪型自杀“常常由于爆发性的情绪所引起,其中由委屈、悔恨、内疚、羞惭、激愤、烦躁或赌气等情绪状态所引起的自杀,一般来说进程比较迅速,发展期短,甚至呈现即时的冲动性或突发性”[11]。尤三姐在自杀之前,没有任何关于自杀的打算。她既没有想过用什么方式自杀,又没有选择在哪里自杀,更别说向别人提起这个自杀的念头。因此她没有留下遗书,没有向自己的母亲、姐姐道别。“好容易等了他来”,透露出尤三姐心中的委屈、懊恼。“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显示出她的羞愧难当和愤怒。“连忙摘下剑来”,清晰的传达出尤三姐想要摆脱目前痛苦的急切愿望。这些都表现了十分强烈的冲动(impulsivity)。 对于尤三姐来说,自杀的目的不是为了结束生命,而是结束她不能忍受痛苦。她生前最后一句话是“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前半句是说给贾琏和柳湘莲两个人听的,表现出她自杀的决心,而后半句“还你的定礼”则是说给柳湘莲一个人听的。这是尤三姐对柳湘莲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这句话清楚的传达出她对柳湘莲的失望、怨恨之情。尤三姐用作为定礼的剑自杀,是要告诉柳湘莲,我是带着巨大的痛苦为你而死,这是对你拒绝我的报复,在我死后,我要你带着负罪的感觉生活。这种报复心理,是尤三姐自杀的深层动机,叫做操纵(manipulation),即以自己的死来迫使对方承受道义和良心上的谴责。“大多数情况下,在操纵性的自杀行为中,自杀者是想要活下去的,他只不过是在向外界显示自己问题的严重性,以此来向一些重要他人寻求帮助”[12]。在自刻之前,尤三姐“泪如雨下”,表现了她内心的痛苦,更表现了她想要活下去的愿望。 在《红楼梦》的自杀死亡者中,张金哥、长安守备之子、金训、鲍二妻子、司棋、潘又安都可以看作是情绪型自杀,他们的自杀行为都表现出强烈的冲动性。此处不再赘述。 三、尤二姐——理智型自杀的代表 尤二姐的自杀不同于尤三姐,没有强烈的冲动性特征,而是经过一个较长时期的自身评价、体验以后做出的决定,是理智型自杀。理智型自杀与情绪型不同,不是由于偶然的刺激唤起的激情状态所致,而是“由于自身经过长期的评估和体验,进行了充分的判断和推理之后,逐渐地萌发自杀的意向,并且有目的、有计划地采用自杀措施。因此,自杀的进程常比较缓慢,发展期较长”[13]。 第一,被凤姐用诡计骗入大观园的尤二姐,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尤三姐已经死去,而她的母亲在这时候似乎也已经去世。虽然小说里没有详细描写这一情节,但是六十八回凤姐在与尤氏商量怎么向贾母介绍尤二姐时说,尤二姐“家中父母姐妹新近一概死了”(六十八回),且六十九回张华的父亲说“亲家母死了,你们就接进去作二房”(六十九回)。可见尤老娘在尤三姐自杀之后,到尤二姐进大观园这段时间内已经去世。母亲和妹妹的相继离世,使尤二姐失去了最可信赖的亲人。凤姐“又变法将他的丫头一概退出,又将自己的一个丫头送他使唤”。“三日之后,丫头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唤起来”(六十八回),不但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尤二姐,还经常端剩饭给她吃。贴身丫握对尤二姐的恶劣态度,使她从身体和精神两方面都承受巨大压力。而且在大观园期间,贾琏并不在家,不能照顾尤二姐;搬进贾府以后,虽说贾琏也回来了,但是喜新厌旧,“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六十九回),对于尤二姐在贾府的艰难处境,贾琏这个丈夫的角色也没有表现出足够关心和爱护。而由于秋桐的谗言,贾母王夫人等贾府掌权者对尤二姐也不再喜欢,使得众人见风使舵,对尤二姐“不免又往下践踏起来”(六十九回)。“如果一个人与周围人群处境差别较大,他所体验到的耻辱、忧伤和绝望的情绪就会特别强烈,甚至难以忍受,因而容易出现自杀现象”[14]。没有亲人,缺少朋友,处处受人白眼和折磨的尤二姐,在贾府的处境是异常艰难的。 第二,尤二姐的性格不开朗,而且较为内向,在自杀之前的几个月,她一直处于比较严重的抑郁状态。第六十八回中,善姐顶撞尤二姐的一番话“说的尤氏垂了头,自为有这一说,少不得将就些儿罢了”,“怕人笑她不安分,少不得忍着”。六十九回,凤姐借传言提醒尤二姐她的名声不好,给她施加压力。接着“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秋桐更是公然辱骂,“尤二姐听了暗愧暗怒”。“愧”说明尤二姐因为自己的名声不好,内心承受着巨大压力,正因为这个原因,她对于所有的辱骂和攻击只能听之任之,不敢有任何的反抗,虽然生气也只能埋在心里,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渐渐地,尤二姐出现了抑郁的症状——哭泣。在和别人聊天的时候,“尤二姐便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秋桐丧心病狂的辱骂,“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抑郁还导致她的食欲不好,身体机能和活力下降,“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那些心理承受力过低,心灵脆弱,人格及情绪处理之方式较不成熟,环境适应能力及问题解决能力较弱的人在面临挫折和困难的时候更容易自杀。当较大的挫折落到一个耐受力差的弱者身上,就有可能发生自杀的悲剧。对于那些情绪状态偏于低落和抑郁的人,对紧张刺激的耐受力特差。所以,对于情绪状态偏抑郁、低沉而又内向的人,尤其是女孩子,自杀的可能性最大”[15]。患有重度抑郁的林黛玉就曾经采取过自杀的行为[16]。这种性格和抑郁症的发生无疑加大了尤二姐日后选择自杀的风险。 第三,尤三姐的自杀,对尤二姐有很大的影响。许多学者认为,亲友中曾经有人自杀的人,具有较高的自杀可能性。对此,心理学家史内德曼解释说“自杀者将他们的遗骸放在生者的心理衣柜里”[17]。这句话一是说生者要承担失去亲人的痛苦,二是说生者经常要面对亲人死于自杀的事实。这使得他们自己在面对困境时,更加容易产生绝望的情绪。第六十九回,尤二姐做了一个梦,梦中尤三姐拿着一把剑来劝她,“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就是让她先杀了王熙凤,然后再自杀,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怜惜”。虽然尤二姐回答说“随我去忍耐”,但她通过尤三姐消极的劝诫,产生了绝望情绪,并表现出了对死亡的关注,认为上天会因为自己品行不端而使自己不得安生。尤二姐知道,品行不端、名声不好,是尤三姐和她所共有的致命缺点,也是她们一切痛苦的来源。亲生妹妹在面对这一问题带来的痛苦时,选择了自杀。所以在她现在面对这一问题时,自然而然想起了自刎的妹妹。她所做的梦,就是这一心理影响的外在表现。这种影响,使尤二姐面临困境时有可能同样选择自杀。在尤二姐为自杀计划时,她听说吞金子可以自杀,“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六十九回),一个“比”字,一个“自刎”,透露出了她是受了尤三姐以剑自刎的影响而选择自杀的。 以上分析了可能导致尤二姐自杀的自身危险因素。如果光是这些,尤二姐还不足以自杀,因为她已经怀孕,这个婴儿是她的希望,是她在贾府继续生活、继续忍耐下去的全部动力。而腹中胎儿的意外流产,使尤二姐遭受了最严重的打击,并最终触发了她的自杀行为。 想到自杀的人,通常会问自己两个问题:自杀管用吗?这样做对吗?“在尝试回答第二个有关自杀的问题的时候,每一个人都会形成一个独特、有时甚至另类的合理化解释,以此来支持自己最终的决策”[18]。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吞生金自逝》中,尤二姐为自杀找到了看似恰当的理由。“这里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打下,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这段话有三层意思。一是尤二姐考虑到自己的病情较重,恐怕不能痊愈,是身体上难以忍受的痛苦,要想结束痛苦,惟有自杀,二是凤姐一定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用心、秋桐的大哭大骂、其他下人的闲言闲语、贾府上层的厌恶,给尤二姐造成心理上不能承受的困境,要想走出困境,惟有自杀;三是腹中的婴儿意外流产,不仅使身体再受重创,而且使尤二姐完全绝望,看不到一点未来生活的希望,要想从中摆脱,惟有自杀。可见促使尤二姐自杀的深层动机,不是操纵,而是终止(surcease)。“那些想要了断的人们会简单地放弃自己的生命。他们无法忍受感情上的悲痛,而且也看不到另外一些可供选择的解决办法”[19]。尤二姐就是这样,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产生了“管道视野”,将自杀作为终止自己痛苦的唯一途径。 尤二姐的心理冲突经历了较长时期的发展,从忍耐,到抑郁,再到绝望。经过自身的评价和思考,她最后作出了自杀的决定。这是理智型自杀,有不同于情绪型自杀的特点。理智型自杀的人,自杀之前会向自己的重要他人进行道别。尤二姐曾经向贾琏说过有关自己死亡的话。“我这病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已有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天见怜,生下来了还可;若不然,我这命就不保,何况于他”(六十九回)。在自杀前她还对平儿哭诉“姐姐,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照应。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的出命来,我必答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罢”(六十九回)。贾琏与尤二姐夫妻一场,毕竟有过甜蜜的生活,在尤二姐心里他是这世界上仅剩的亲人;而尤二姐与平儿初次见面,就认定“你我是一样的人”(六十八回),对平儿既同情又信任,平儿在王熙凤的淫威下处处想方设法帮助她,在她最后的时间里帮她排解忧闷,是她知心的朋友。尤二姐是重感情的人,贾琏和平儿,是这个世界上她最后挂念的人。这两段对话,一方面暗示尤二姐逐渐下定自杀的决心,一方面是她向他们的珍重的道别。道别过后,尤二姐决定就在深夜以吞金的方式结束生命,吞金之后,她“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六十九回)。这是一种比较隐蔽、不易被人发现的方法。果然,“当下人不知,鬼不觉”,第二天早上,丫头们才发现她“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六十九回)。尤二姐按照自己的计划,干净、齐整的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在《红楼梦》中,鸳鸯也表现出理智型自杀的特点。在贾赦逼婚的时候鸳鸯就曾有过自杀的念头。最后贾母的去世使她悲痛万分,为了不受邢夫人、贾赦的摆布,她以上吊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四、“痴迷的枉送了性命”——贾府众人对自杀的态度 心理学的研究清楚表明,自杀是可以预防的。只要人们注意观察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就能发现许多暗示自杀的危险信号。比如“表达自杀想法或过度关注死亡;以前尝试过自杀;亲密朋友或家庭成员的死亡;放弃珍贵的所有物;抑郁或绝望;对慢性疾病的绝望;社会隔离;睡眠和饮食习惯变化;显著的个性变化,滥用酒精或药物;无力感;自我伤害或者其他轻率行为;离婚或家庭压力;失业,失去自尊或安全感”[20],等等。而对自杀的各种误解,常常使人们忽视了这些信号。 在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中,金钏因为无法忍受被主人赶出贾府的耻辱,投井自杀。贾府奴脾们谈论起她的时候,说“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心理困境。自杀的人中大部分会说出或暗示出自杀的念头。金钏在家里的时候“哭天哭地的”,没有引起家人的重视,大家“都不理会她”,最后没有能挽回她的生命。宝钗认为不必为金钏伤心,因为她“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司棋自杀后,别人说起她也是“司棋这东西糊涂”。这也是一种误解,自杀的人并不是“糊涂”,相反,他们大多有充分的理由自杀。如果身边的人能够理解和接纳他们,就可以与他们建立起信任,对自杀进行有效的干预。 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捡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中司棋和潘又安恋爱被发现,因为深夜不能仔细盘问,又“怕他夜间自己去寻拙志”,所以关了起来。把自杀称为“拙志”,意思就是愚蠢的念头,是对自杀者的一种偏见。当七十七回再次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周瑞家的说“倘或那丫头瞅空寻了死,反不好了”,对司棋的安排是“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来”。这一方面说明,贾府以前发生过丫头因为恋爱暴露而自杀的事情,否则管事的人就不会做出这种预测,另一方面又说明,这些丫头的生命并不被贾府的当权者们看重,走了一个还会再来新的,所以作为管理者的周瑞家的,说起丫头来也是轻描淡写,并不为她们的心理困境感到担忧。 第一百十一回《鸳鸯女殉主登太虚 狗彘奴欺天招伙盗》中,贾母去世,鸳鸯哭的格外悲切,还说“老太太疼我一场,我跟了去”的话。“众人都打谅人到悲哭俱有这些言语,也不理会”。对自杀有一种误解就是这样,认为声称自己要自杀的人不会真的去自杀,只有一声不吭的人才真的会自杀。往往是这些习以为常的错误看法,断送了宝贵的性命。 贾府中对于有自杀危险的人,最常见的态度就是“不理会”;而对自杀死亡者的态度,也多是认为他们“糊涂”。没有人平白无故愿意放弃自己宝贵的生命。有的人自杀,只是为了告诉他身边的人,他生活的有多么痛苦和不快乐,他是多么希望得到别人的关心。企图自杀者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坚决要死,大多数人是在与死亡赌博,他们往往期望有人来救他们。平儿的关心和帮助虽然没有挽救尤二姐的生命,却给她带来了一些温暖。如果金钏和司棋的家人能在她们伤心绝望的时候,给她们温暖的关怀和帮助,也许她们就不会失去宝贵的青春和生命。对于一个沮丧、抑郁、绝望、有自杀可能的人,及时给予真诚的关注和援助非但是必要的,也是有效的。而贾府众人对自杀的种种错误态度,使他们错失拯救生命的良机,也使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离开人世。“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难再扶” (六十六回),为读者描绘出一幅凄凉惨淡的画面。 结语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明确,造成尤二姐和尤三姐自杀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正如尤二姐自杀后平儿所说的“墙倒众人推”(六十九回)。这个“众人”,不仅是指贾珍父子、贾琏、凤姐、秋桐和贾府众人,还可以理解为造成人物自杀的多重因素。从外部压力看,封建社会下层女性普遍被玩弄和摆布的现实是她们不幸的根源;从人物自身看,尤二姐和尤三姐性格上的弱点是造成悲剧的重要因素;从人物内心看,自杀行为背后更有着深层的心理动机,包括对他人的操纵和对痛苦的终止。把这些因素结合起来考虑,才能全面分析出这两个人物自杀的原因。 通过对尤氏姐妹自杀原因的分析与总结,我们不难体会出作者塑造人物时对外貌、性格和内心的多角度把握,和这部伟大的作品所体现出的高度写实性和艺术性。 注释: [1]李希凡、李萌:《传神文笔足千秋——红楼梦人物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400页。 [2]孙伟科:《话说红楼梦中人·红楼二尤》,崇文书局,2006年版,第188~192页。 [3]胡文彬:《红楼梦人物谈》,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152页。 [4]王意如:《趣说红楼人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21页。 [5]陈存仁、宋淇:《红楼梦人物医事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6页。 [6]张宁:《异常心理学高级教程》,安徽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34页。 [7]同上,第234页。 [8]卡尔·门林格尔:《人对抗自己——自杀心理研究》,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8页。 [9]张宁:《异常心理学高级教程》,安徽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34页。 [10]许燕:《救援生命,重建希望》,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页。 [11]张伯源:《变态心理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5页。 [12]王建平、梁耀坚、汤宜朗:《变态心理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88页。 [13]张伯源:《变态心理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5页。 [14]同上,第184页。 [15]同上,第184页. [16]王子溪:《红消香断有谁怜一从异常心理学角度重新审视林黛玉的死亡》,载《红楼梦学刊》,2008(2)。 [17]许燕:《救援生命,重建希望》,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 [18]肖恩·克里斯托弗:《解读自杀心理》,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7年版,第35页。 [19]王建平,梁耀坚,汤宜朗:《变态心理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5页。 [20]卡伦·达菲,伊斯特伍德·阿特沃特:《心理学改变生活》,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年版,第438页。 作者简介:王子溪,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100048。 原载:《文学前沿》NO15 2009年12月版 原载:《文学前沿》NO152009年12月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