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类植物,附着在别人身上,也开花,也结果实。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寄生草。 可惜,我没见过。想象中它们应该很美,有诗意摇曳的嫩枝。否则,昆曲不会选择它们作为曲牌名。在我所看过的所有剧种里,昆曲的味道只有一个字----雅!雅到惟有天上的瑶池才配做承载它的舞台;昆曲之雅,是全景式的,但主要还是建立在惟美的唱词之上。 曹雪芹不仅下透功夫研究过昆曲,更把昆曲的惟美精神移植到《红楼梦》里。 有人戏谑:林黛玉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有点道理,因为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存在林黛玉式的人物。不可能存在的人物留给读者的感觉是她的必然存在,这就是曹雪芹的本事,就是《红楼梦》的魅力。倒是薛宝钗有些烟火气,属于可以类型化的那种女性。她平日花在贾母身上的功夫终于有了回报,高层领导一声令下,为薛宝钗过生日,大观园中的花花草草都摇起了尾巴,也跟着沾光。系列仪式中的高潮是看戏,看戏的待遇在于点戏。薛宝钗的高智商主要在于她是杰出的心理学大师,不仅把领导放在突出位置,更将世道人心踹谋得通通透透,再三推辞之后,轮到她点戏,她尽按照贾母的爱好兴趣点,将老人家哄得比自己过生日还开心。但贾母喜欢的贾宝玉不喜欢,揶揄道:“只好点这些戏”,可见世界上的事要做到两全其美实在很难,但在薛宝钗这样的高手面前,办法总比困难多。 贾母好热闹,贾宝玉追求形式美,薛宝钗于是想到了鸳鸯火锅,又点了一出《山门》,剧情是鲁智深醉闹五台山,热闹得很,把贾母伺候好了,再来诱导、点化贾宝玉:“一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辞藻中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接着念道: 慢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花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是鲁智深吗? 小说《西游记》中的鲁智深,开口“干鸟么”,闭口“嘴里淡出鸟来”,粗鲁、桀骜、凶顽,活脱脱一副草莽英雄的样板。鲁智深不会流泪,没有忏悔,他的性格就是镔铁禅杖,他的人生底色只有善恶,非此即彼。 到了昆曲里,花和尚成了寄生草。 “搵”者,浊泪浅拭的样子;慢搵者,双臂轻摇,长袖善舞,呀----一声长腔,噫-----一句短叹。几多忧伤,无限哀婉,细如发,绵如丝。接下来是扮相、道白、开唱。昆曲中的鲁智深,满腹心思,柔肠百结,是汨罗江畔的屈原,是《老人与海》中的海明威,是夕阳山外山的弘一法师。慢搵英雄泪,唱得人心里湿漉漉的;相离处士家,浊酒一壶,古道、西风、寒鸦,背景是赵孟頫的写意画。百十来斤的镔铁禅杖已经压不住沉重的思想。鲁智深啊,你已经是罗丹刻刀下的思想者,类似于莎翁笔下的经典,挣不脱生存还是毁灭的纠结。 这还不够。 《西游记》中有一段小品式的对白,鲁智深吃醉酒后将禅房当厕所,小和尚干预,鲁智深不悦。小和尚只好说:“善哉!善哉!”智深喝到:“洒家团鱼也吃,什么蟮哉?”小和尚哀叹:“苦也!”智深道:“团鱼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足见鲁智深非但没有佛性,更遑论禅意?但换成《寄生草》,境界已经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开始悟道了;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这是谁?陶潜吗?不是,虽有千古高风之名,只不过远离名利场而已;王摩洁吗?不像,住在辋川别墅里,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品山水绝胜,求物我无间。王摩洁虽有个禅意浓厚的字号,也还是在道家的无为中打圈圈。 在哪里见过?想起来了,苏轼,欧阳修一类。“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文风、志趣、意境,何其相似乃尔!这类人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主流,是祖国传统文化的主脉。他们守着儒的躯干,张开佛、道的翅膀。 从花和尚到寄生草的华丽转身,曹雪芹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昆曲的魅力。想必他太喜爱昆曲了,到了痴迷的程度,《红楼梦》中凡有戏曲的场景,几乎都是昆曲。薛宝钗在朗诵时一定很投入,进入了状态,贾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赞不已。”林黛玉更喜欢,但她容不得薛宝钗也喜欢,酸溜溜地说:“安静看戏吧。还没唱《山门》,你倒《装疯》了。” 可惜,昆曲是易碎品,已经申遗了;幸甚,有了《红楼梦》,保存了昆曲的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