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第五回里,贾宝玉在警幻仙姑的带领下神游太虚幻境,看了“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听了《红楼梦》的曲子,预告了这些女子的悲剧的命运。虽然贾宝玉当时并不懂得它的意义,但在后来却一个一个地验证了她们的悲剧的结局。在这十二钗中,林黛玉和薛宝钗共一首诗,也共一支曲,而且排在最前面。这是由于她们同时爱着一个贾宝玉,也由于她们的爱情纠葛造成了《红楼梦》的中心事件,即贾宝玉的爱情婚姻悲剧,这是封建社会大观园悲剧的高峰。 林黛玉——焦首朝朝还暮暮 林黛玉出身于书香门第,她的父亲林如海是前科的探花,后升任兰台寺大夫,钦点巡盐御史;母亲是荣国府贾母的亲生女儿。林黛玉生得聪明俊秀,父母对她爱如掌上明珠,延师教训,因此从小知书识字。但因她命薄,幼年就死了母亲,贾母怜惜,将她接来身边抚养;不久又死了父亲。从此林黛玉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虽说在外祖母家,也总觉得是寄人篱下,常常遭人白眼,受人冷遇,因此养成了一种孤僻高傲的性格。因为她一无所有,只有用自己的高傲来作为抵御别人对她的轻蔑的武器了。又因为在贾府和贾宝玉从小一起长大,“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一张床儿上睡觉”,因而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以后年岁稍大,渐省人事,加之两个人思想相通,就渐渐地产生了爱情。等到薛宝钗进了贾府以后,在争夺贾宝玉的爱情问题上,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虽然这种矛盾时隐时现,有时和缓,有时激烈,但是直到林黛玉“泪枯”而死,这种矛盾总是在斗争着,在冲突着,在发展着,一直没有停止过。林黛玉的性格是鲜明的,也是独特的。 一、生性孤僻高傲,忧思苦闷 林黛玉来到贾府以后,心里一直记挂着她母亲曾经说过的话:“外祖母家与别人家不同。”因此她想:“今至其家,都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由于她心里总是绷着这一根弦,因此经常感到苦闷,别人可以大声欢笑,她却不能,长此以往,她就养成了一种孤僻的性格。如有一次,在第八回,她去梨香院看望宝钗,正碰上宝玉也在那里: 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宝钗笑道:“这是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这是什么意思?”黛玉道:“什么意思呢?来呢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热闹。--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 林黛玉确实自有她的道理,就是不要太冷落,也不要太热闹,免得在热闹过去以后,更加冷落,更加难耐。不仅如此,她还每每触事触景,想起自己孤独无依的苦楚。如有一次探春、湘云、李纹、李绮等到潇湘馆来看她,第八十七回有这么一段: 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象什么香?”黛玉道:“好象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象’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秋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 …… 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了几句,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多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是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通过这一段心理描写,真的活画出了黛玉当时的神态了,她想像“父母若在”正可观赏“南边的景致”,特别是“多少下人伏侍”,“惟我独尊”的优越地位,对照“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于是又想起李后主的话来,一种孤凄的感觉忽然生发出来。这一种强烈的对比,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也正是她的孤僻性格所以形成的原因。但是林黛玉又不甘示弱,她在内心深处总想要与她的这种命运进行抗争,因此又特别显得高傲,一般不愿意与别人周旋,特别是不愿意故作虚伪去逢迎别人,因此在别人的心目中,黛玉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也就不愿意与她接近。岂止是下人们,就是那些朝廷命官,王侯贵族,黛玉也一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也不劝宝玉去求取什么功名,走什么“仕途经济”的道路,这是他们的思想相通之处。但宝玉对北静王却很爱戴,不料却和黛玉发生了冲突,如第十六回: 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蕶苓香串珍重取出来,转送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来的。我不要这东西。”遂掷还不取。 这真是“胆大包天”,在那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竟然胆敢藐视王权,只有那具有反叛精神的林黛玉才敢说出这样没有礼法的话来。对北静王如此,那么对贾府的统治者贾政呢?林黛玉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出反对的话来,但每当贾政在时,她总是缄默不语,实际上是以她的沉默来表示她对贾政扼杀青年一代的抗议。在第八回里,贾宝玉与林黛玉在梨香院薛宝钗家不期而遇,薛姨妈叫宝玉喝酒,宝玉的奶妈李嬷嬷不让他喝,并用“你可仔细今儿老爷在家,提防着问你的书”来威胁他: 宝玉听了此话,便心中大不悦,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黛玉忙说道:“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只说姨妈这里留住你。--这妈妈,他又该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悄的推宝玉,叫他赌赌气;一面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奶妈也素知黛玉的为人,说道:“林姐儿,你别助着他了!你要劝他,只怕他还听些。”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也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了一口,想来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吃,也未可知。”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利害。”宝钗也忍不住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的这个颦丫头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李嬷嬷见劝不了宝玉,就抬出贾政来威胁他。这时宝玉有点害怕,偏偏林黛玉不信这一套,而用她尖酸刻薄的话回敬李嬷嬷,以发泄心头的不满。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林黛玉同贾宝玉的思想是相通的:即不想读书上进去追求什么功名富贵,而且她比宝玉更有办法,宝玉不愿读书,但是害怕贾政查问,林黛玉却告诉他一个逃避的法子:“舅舅若叫,只说姨妈这里留住你”。就是贾政派人来叫,也可以不去。正是基于这个原因,她故意说一些气李嬷嬷的话,使她再无法开口,也正因为如此,林黛玉的尖酸刻薄也就出了名了。 另一次是第二十回,湘云来了,宝玉和宝钗一起来看她,黛玉嫉妒,赌气回房去了,宝玉只得去找她劝解。正在他们互诉衷肠之时: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上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 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会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便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个好的。”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可那里敢挑他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分开。 在这里,黛玉和湘云之间又发生了冲突。既表现了黛玉讲话尖刻,爱挑人毛病的孤傲的性格,又间接地表现了宝钗的性格,以及钗黛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但是黛玉性格孤僻,王熙凤等人却偏偏要给她难堪,要取笑她。有一次,第二十二回,因宝钗过生日,贾母专门为她备酒戏庆贺,宝钗点了一出《山门》的戏,宝玉不喜欢,宝钗就说了这出戏的许多好处,并念了其中的《寄生草》曲子: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摇头,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静些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就《妆疯》了。”…… 贾母深爱那做小旦的和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的。因问他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了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另赏钱。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瞧不出来。”宝钗心内也知道,却点头不说;宝玉也点了点头儿不敢说。湘云便接口道:“我知道,是象林姐姐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象他!” 唱戏的女孩子,像貌有点像林黛玉,王熙凤提了出来,就是为了打趣黛玉,但又不敢明言,宝钗宝玉也不敢明言,但湘云心直口快,一脱口就讲了出来,“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短短的一段就把各种人物的神情心态都反映出来了。这里没有直接写黛玉,黛玉的反映如何?作家又通过湘云和宝玉的对话间接地反映出来,同时又通过宝玉和黛玉的对话,直接进行刻画: 晚间,湘云便命翠缕把衣包收拾了,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时候包也不迟。”湘云道:“明早就走,还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脸子!”宝玉听了这话,忙近前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出来了,他岂不恼呢?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了我,岂不辜负了我?要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人,与我何干呢?” 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我原不及你林妹妹。别人拿他取笑儿都使得,我说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他说话,他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头么!”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坏心,立刻化成灰,教万人拿脚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着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歪话!你要说,你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别叫我啐你。” 宝玉本是关心湘云,却惹得湘云恼他。宝玉只好去找黛玉,“谁知才进门,就被黛玉推出来了,将门关上。”不管宝玉怎样叫她,她总不理睬。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黛玉冷笑道:“问我呢!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原是给你们取笑儿的,--拿着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儿!”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也并没有笑你,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 黛玉又道:“这还可恕。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儿?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轻自贱了?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民间的丫头。他和我玩,设如我回了口,那不是他自惹轻贱?--你是这个主意不是?你却也是好心,只是那一个不领你的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人’。你又怕他 得罪了我,--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呢?” 林黛玉本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哪里容得别人把她比戏子?这个事本是王熙凤挑起来的,但是王熙凤倒乖,偏偏不敢明言,别人也不敢明言,为的是怕黛玉恼;湘云明言了,宝玉却为她捏一把汗,怕她得罪了黛玉,于是连忙向湘云使眼色,不想却被黛玉看到了。因此湘云恼他,黛玉也恼他,而且认为他比别人不比不笑还利害,因此一股无名火发在宝玉身上,使得宝玉进退两难。但是我们却不能据此责怪黛玉,说是黛玉太小心眼了。只要设身处地想一想黛玉的处境就会理解:她原是孤苦无依才投奔了来的,何况她又生性聪明过人,对任何细微的事物都非常敏感,因此不如意的事自然就会时常袭来。在“病潇湘痴魂惊恶梦”以后,当探春湘云来看她时,“黛玉见他二人,不免又伤起心来。因又转念,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况且我不请他们,他们还不来呢?’”正当探春、湘云要走的时候,却发生了如下的情节,请看第八十三回: 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 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竟象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的过去了。紫鹃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这一段,实际上是“惊恶梦”的继续。恶梦中,黛玉曾苦苦地哀求贾母让她留下来,贾母却并不应许。因此现在她听到老婆子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胡搅!”自然就会疑心是骂她来了。可怜黛玉在一气之下,竟然肝肠崩裂,哭的死过去了。由此可见黛玉心灵的创伤是何等的严重!作家在这里描写得多么逼真传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多少疑惑,多少创伤,多少难言的苦楚,都在这只手上表示出来了。 黛玉的忧思苦闷,还表现在“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和“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两回书中。在第二十三回,贾宝玉和林黛玉一起偷看了《西厢记》一书后,宝玉被袭人叫走,黛玉一个人闷闷的,正想要走回房去: 刚走到梨香院墙角外,只听见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再听时,恰唱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 一般人看戏听曲子,看了听了也就过去了,有谁去细细体会呢?但黛玉却不是这样,当她听到《牡丹亭》里“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的时候,心里就“十分感慨缠绵”,越听下去,越与自己的思想关联,“不觉心动神摇”,“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此时古人诗中词中之句,《西厢记》中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在这里,作家将黛玉的心理状态、动作举止都细细地描画出来,使读者如见其人、如睹其貌,如探其心。使得林黛玉那种聪明俊秀,如花美眷的像貌,那种如醉如痴,心痛神驰的神态,那种与曲中意境融为一体,与曲中韵律产生共鸣的心境,都活生生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使得我们禁不住惊叹:这就是黛玉,这就是聪明过人,又孤苦伶仃,因而内心深处蓄积着“闲愁万种”的黛玉,这就是作家所着意创造的具有独特个性的林黛玉,正如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而不是任何别的一个。 林黛玉同薛宝钗曾经有过矛盾,两个人的性格又迥然不同:薛宝钗随分从时,林黛玉却孤高自许。因此给读者的印象是,薛宝钗端庄大方,林黛玉却是任性小气。但是曾几何时,林黛玉的任性小气的性格却在读者的眼中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取代它的却是真挚诚恳,以及对于宝钗的敬重,这个问题,本篇在《薛宝钗》篇将专门论及,现在再来看看第四十五回,林黛玉对薛宝钗披肝沥胆地诉说自己的心思以后,要求宝钗晚上再来,而宝钗也欣然应允了。此时林黛玉把薛宝钗完全当成了知己,再没有猜疑之心了。她多么盼望能和宝钗多聚一会儿,多说一说体己的话儿。可是意外的情况发生了: 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时候了,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了,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为《秋窗风雨夕》。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泪烛摇摇热短檠,牵愁照眼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耐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如伴离人泣。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秋风苦雨,多么阴沉,多么凄凉,衬托着林黛玉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因此显得心境更苦,秋夜更惨。在这种凄苦的心境下,林黛玉挥笔写下了《秋窗风雨夕》之词,尽情地抒发她那种苦闷的心思也就是很自然的了。试看南宋女词人李清照的《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已经是够苦的了。但是林黛玉和她比较起来,却又更进一层了:“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如伴离人泣。”李清照哀叹:“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林黛玉却是痛哭:“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在这里,林黛玉真是一字一泪,一字一血,凄风苦雨,孤苦无依,情与景合一,情与景交融,从而更加突出了林黛玉的独特的性格和苦难的命运。 这天晚上,本来林黛玉约好了薛宝钗过来说说话儿,而薛宝钗也是欣然应允了的。由于秋风秋雨的原故,宝钗失约了,而黛玉也并不责怪她。正当黛玉写完《秋窗风雨夕》的时候,出乎意外地宝玉却来到了: 吟罢搁笔,方欲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尽,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道:“那里来的这么个渔翁?” ……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常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上头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顶子来,只剩了这个圈子;下雪时,男女都带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那渔婆儿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来这话恰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了,后悔不迭,羞的脸飞红,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觉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记熟了。” 正在黛玉伤心的时候,宝玉来访使得黛玉也意外地开心了。因此她一见宝玉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就开玩笑地说:“那里来的这么个渔翁?”宝玉问了她的病情以后,向她介绍了这三样东西:斗笠,蓑衣,一双棠木屐,都是北静王送的。并说这斗笠,“下雪时,男女都带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但是黛玉不要,她说:“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那渔婆儿了。”黛玉在无心中说出的话,恰好与方才说宝玉是渔翁的话相连了,因此黛玉“后悔不迭,羞的脸飞红,伏在桌上,嗽个不住。”妙就妙在宝玉并不留心,因此黛玉尽管自己害羞,却并不尴尬。作家在这里对人物观察得很细,描写得也很细。黛玉那种细微的心理活动,作家都如实地把它描画出来了。 宝玉走后,宝钗打发两个婆子送了一大包燕窝来。黛玉又很开心,留她们吃茶: 婆子笑道:“不喝茶了,我们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赌两场了。”一个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沾了光了;横竖每夜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又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黛玉听了,笑道:“难为你们。误了你们的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们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面又想宝玉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 这一夜,可说是林黛玉的“伤心——开心——伤心”三部曲。约好了宝钗,宝钗未来,秋风秋雨,使她感到伤心,因此写下了《秋窗风雨夕》,抒发自己的忧思之情;宝玉来访使她心灵感到极大的安慰,因此她非常开心。宝玉走后,她可能又会感到冷清,感到伤心,恰在这时,薛宝钗打发人送了一大包燕窝来,黛玉重又感到开心,由于开心,对婆子们的讲话也很客气。但是婆子们走后,“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时又想宝玉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重又坠入了伤心。而这种感情的大起大落,正好真实地反映了林黛玉孤苦无依的思想感情和心理状态。 二、追求个性解放,追求婚姻自主 封建社会的婚姻制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照封建礼教是:“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青年男女根本不能相互接近,女孩子只在闺房里学女红针黹,不可会见男客,更不要说谈情说爱了。贾宝玉和林黛玉都出身于书香门第,在诗礼簪缨之族的荣国府,这种封建礼法自然是非常严格的。但就是在这个封建礼教森严的荣国府里,由于贾母的溺爱,竟然让贾宝玉从小在姐妹队里长大,而且让贾宝玉和林黛玉住在一起,因而在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请看第五回: 那宝玉也在孩提之间,况他天性所禀,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如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如今与黛玉同处贾母房中,故略比别的姊妹熟惯些。既熟惯,便更觉亲密;既亲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毁。这日不知为何二人言语有些不和起来,黛玉又在房中独自垂泪,宝玉也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过来。 在那封建礼法非常森严的荣国府,竟然有这么一块“自由王国”的小天地,因而使得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较别的姐妹不同,“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但是人总有感情的变化,既有喜也会有忧,有“言和意顺”的时候,也会有口角的时候。而林黛玉一碰到不高兴的事,就会伤心,就会流泪。幸好宝玉能够百般的俯就,因此使得“独自垂泪”的黛玉也能够“渐渐的回转过来”。实际上他们的感情就是在“不和”与“俯就”以后的和解中渐渐地发展起来。 林黛玉虽然是个千金小姐,但是却心灵手巧,做的针线活非常精巧,她给宝玉做了一个荷包,宝玉非常珍重,把它带在身边。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贾宝玉得以施展了他的才能,贾政虽然口头上没有称赞,有时还要喝骂几句,但内心却是很高兴的。宝玉的小厮们见宝玉展了才,得了彩头,因此都一窝蜂把宝玉身上所带之物全抢了去: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必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黛玉听说,走过来一瞧,果然一件没有,因向宝玉道:“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生气回房,将前日宝玉嘱咐他没做完的香袋儿,拿起剪子来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忙赶过来,--早已剪破了。宝玉曾见过这香袋,虽未完工,却十分精巧,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衣襟上将所系荷包解下来了,递与黛玉道:“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我何从把你的东西给人来着?” 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着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铰,我知你是懒怠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他怀中而去。黛玉越发气的哭了,拿起荷包又铰。宝玉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合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 宝玉身边的佩物,被小廝们全抢了去,一件不存,唯独黛玉做的荷包带在里面,未被抢去,黛玉却错怪了宝玉,将香袋铰了。因此宝玉缠着她,要她再做: 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说着往外就走。宝玉笑道:“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着荷包来带上。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笑了。宝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做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也瞧我的高兴罢了。” 在这一段里,黛玉和宝玉那种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表面看来,林黛玉经常生贾宝玉的气,如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那回,因王熙凤挑起用戏子来取笑黛玉的事,黛玉却把气出在宝玉身上。宝玉也不分辨,就“转身回房”去了: 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的,一言也不发,不禁自己越添了气,便说:“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了,--也别说话!” 话是这么说,其实林黛玉自己就做不到。她“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假以寻袭人为由,来看动静。”从袭人交给她的一张纸条,知道宝玉在“参禅”了。黛玉就将纸条拿回去,次日和宝钗、湘云同看。此时宝钗也后悔,她不该给宝玉讲了“寄生草”曲子,惹起了他的一些疯话。但是黛玉却不以为然,说:“等我问他,……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于是她们三人一起来见宝玉: 黛玉先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这样愚钝,还参禅呢!”湘云也拍手笑道:“宝哥哥可输了!”黛玉又道:“你道‘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还续两句云:‘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 如果宝玉真的“参禅”了,那不是糟了?但是黛玉凭着她的聪明机智,凭着她的学问,几句话就把宝玉问倒了,宝玉只得说:“谁又参禅了,不过是一时的玩话儿罢了。”由此可见,林黛玉对贾宝玉是十分关切的。因为贾宝玉一直是她的知己,是她的心上人,她把宝玉完全同自己连在一起了。 林黛玉和贾宝玉恋爱的事,王熙凤当然知道,因此,一有机会就要取笑她,如第二十五回: 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一点子茶叶,就使唤起来人来了。”凤姐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众人都大笑起来。黛玉涨红了脸,回过头去,一声儿不言语。宝钗笑道:“二嫂子的诙谐真是好的。”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的讨人厌罢了!”说着又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还亏负你么?”指着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儿家私儿配不上?那一点儿玷辱你?”黛玉起身便走。 凤姐口头上说黛玉,但内心却想着宝钗,因为门第儿,根基儿,家私儿只有宝钗才配得上;林黛玉虽然也出身于书香门第,却并不是高门大族,何况她现在已经是父母双亡,一无所有了。但是林黛玉并没有了解到凤姐的真意,有时竟也错认为凤姐说的是真话:“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做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由此看来,林黛玉真心地爱着贾宝玉,这是确定无疑的了。 但是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情总有点担心,总有点怀疑,原因是她面前不仅有一个劲敌薛宝钗,而且还有个史湘云。宝钗有“金锁”,湘云有“金麒麟”,对于黛玉来说,都是巨大的威胁。因此她一有机会,总要在宝玉面前提起“金玉”之事,以此试探宝玉的心。请看第三十二回: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见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乎有拭泪之状,便忙着上来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了?”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来。”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没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黛玉笑道:“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好呢!” 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些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这话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要紧,筋都叠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林黛玉因为在无意中听到了贾宝玉和史湘云对自己的议论, 心里知道宝玉确实是自己的知己,因而一时“又惊又喜又悲又叹”,禁不住流下泪来,偏偏又让贾宝玉看到了,贾宝玉“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这一细节,表现了贾宝玉对她的关切。但林黛玉却“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又动手动脚的。’”贾宝玉连忙赔礼解释,说自己“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了。这时林黛玉却又试探贾宝玉,说:“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好呢!”这的确是林黛玉的心病,她害怕“金玉”的邪说会无端地破坏了她和宝玉的爱情,会造成他们之间的悲剧命运。而实际上贾宝玉却是“重人”而“不重这邪说”的,他不信“金玉”之说,而忠诚于林黛玉的感情:“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而且贾宝玉也曾多次向林黛玉表白过,可林黛玉却偏要多疑,偏要经常提起“金玉”之事,这一次又使得贾宝玉急的一脸汗了。此时,作家又为读者描绘了另一相似的细节,林黛玉的细节:林黛玉见贾宝玉着急,“也近前替他拭面上的汗。”这两个细节给读者的印象是深刻的:一个是“试泪”,一个是“拭汗”,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是由于关心对方而做出了很自然的举动。但是在贾宝玉为林黛玉“拭泪”时,却遭到了林黛玉的一顿责骂;可就在一瞬间之后,林黛玉自己竟也为贾宝玉拭起汗来了。作家这样写,是有意将两个相似的细节显示给读者,让读者透过这种表面的现象去发掘林黛玉的内在的性格。因为林黛玉出身于书香门第,从小知书识字,当然懂得“男女有别”,何况现在年纪已大,因此警告宝玉不能对她动手动脚。但她对于宝玉却又确实是满怀深情,因此看到宝玉着急,她又于心不忍,也就禁不住替他拭汗了。这两个细节,真实地再现了他们当时的心理状态,反映了他们共同的思想基础和叛逆性格。 贾宝玉因为金钏儿和琪官儿的事情出来,被贾政打得死去活来。正在贾宝玉伤重昏迷之际,在第三十四回,林黛玉悄悄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里宝玉昏昏沉沉,只见蒋玉函走进来了,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刚要诉说前情,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悲切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他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叹了口气,说道:“你又做什么来了?太阳才落,那地上还是怪热的,倘或又受了暑,怎么好呢?我虽然捱了打,却也不很觉疼痛。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给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别信真了。” 此时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听了宝玉这些话,心中提起万句言词,要说时却不能说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里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又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了?”黛玉急得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们拿咱们取笑儿了。”宝玉听说,赶忙的放了手。 宝玉捱了打,很多人都来看他,但作家写起来各各不同。宝钗来时,早有丫头报说:“宝姑娘来了。”凤姐来时,还在院外,就有人报:“二奶奶来了。”声势多么浩大。只有林黛玉来,是静悄悄的,没声没息的,正在宝玉“半梦半醒”之时,“恍恍惚惚,听得悲切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看到黛玉“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从这种形象可以想像他悲伤的程度了。宝玉看到黛玉来了,“忙又将身子欠起来”,“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但即便在这种痛苦的境况中,宝玉还在为黛玉着想,忙安慰黛玉,说他这样子是装出来的,叫黛玉“别信真了”。黛玉听了宝玉的话,“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在这里,更见出了他们两心相印、两心相通的真情实感了。因为贾宝玉相信他自己跟蒋玉函的交往,跟金钏儿的关系,都是光明正大的,并没有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当然林黛玉也是完全相信这一点的。现在贾宝玉遭到了贾政的毒打,但他那种叛逆性格并没有丝毫的改变,相反,面对自己的知己,自己的心上人发出了誓言:“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当黛玉听到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的时候,因为怕自己哭肿了的眼睛被王熙凤拿来取笑,就急着从后院子出去了,由此也就突出了她同宝玉的不同寻常的关系。 贾宝玉虽然受了重伤,动弹不得,但他心里却十分惦记着林黛玉,于是特意将袭人支使开,打发晴雯拿了两块旧手绢去看黛玉: 这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想到“宝玉能领会我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这个意思,忽然好好的送两块帕子来,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可惧。他既如此,我却每每烦恼伤心,反觉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余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 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那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 倒 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绢子思索,……。 贾宝玉如果对林黛玉没有真心实意,就不会打发晴雯在黑夜里去送两块手绢;林黛玉如果不能体会出贾宝玉的深情厚意,也就不能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在这里,作家细致地描写了林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以后那一种“神痴心醉”的神态和内心世界,并让她不去想什么嫌疑避讳等事,在绢子上写下了三首七绝,尽情地抒发了自己的相思之情,这是他们的爱情已经达到高潮的自然流露,实际上这两块绢子,也就成了贾宝玉的定情的信物。然而不幸的是:贾府的统治者们虽然明明知道他们的爱情关系,却偏偏要残酷地将其扼杀:就在贾宝玉失去通灵宝玉神志不清的时候,由贾母、王夫人作主,按照凤姐的计谋,采取偷梁换柱的卑劣手段,叫薛宝钗顶替林黛玉的名份嫁了过来。 尽管贾母、王夫人等再三交代,“宝玉定亲的事谁也不许提起,却偏偏有那傻大姐不懂事儿泄露了机密,让林黛玉知道了这件公案,因此使得她一下子迷失了本性。请看第九十六回: 紫鹃取了绢子来,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又见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离的远,也看不出是那一个来,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搀着他到贾母这边来。 林黛玉迷失了本性,但是有一点却没有迷失,即她对贾宝玉的爱情:“我问问宝玉去。”这一直率的语言,说出了她平常不敢说出的心声。当她到了宝玉那里时,开头两个人只是对着脸傻笑起来,后来竟然说出了更加露骨的话来: 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 看着这一对痴男怨女的真实爱情,被封建统治者们无情地扼杀,谁又不切齿痛恨呢?后来黛玉回到潇湘馆门口,吐出一口血来,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这会子见紫鹃哭了,方模模糊糊想起傻大姐的话来。此时反不伤心,唯求速死,以完此债。”黛玉首先想到的是要烧毁那两块题诗的手绢和所有的诗稿,对此第九十七回有一段撕心裂肺的描写: 黛玉向来病着,自贾母起直到姊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今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自料万无生理,因扎挣着向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说到这里,气又接不上来。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 迟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说道:“紫鹃妹妹!我躺着不受用,你扶我来靠着坐坐才好。”紫鹃道:“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来又要抖搂着了。”黛玉听了,闭上眼不言语了。一时,又要起来,紫鹃没法,只得同雪雁把他扶起,两边用软枕靠住,自己却倚在旁边。黛玉那里坐得住?下身自觉硌的痛,狠命的掌着。叫过雪雁来道:“我的诗本子……”说着,又喘。 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诗稿,因找来送到黛玉跟前。黛玉点点头儿,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发怔。黛玉气的两眼直瞪,又咳嗽起来,又吐了一口血。雪雁连忙回身取了水来,黛玉漱了,吐在盂内。紫鹃用绢子给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绢子指着箱子,又喘成一处,说不上来,闭了眼。紫鹃道:“姑娘歪歪儿罢。”黛玉又摇摇头儿。 紫鹃料是要绢子,便叫雪雁开箱,拿出一块白绫绢子来。黛玉睄了,撂在一边,使劲说道:“有字的!”紫鹃这才明白过来要那块题诗的旧帕,只得叫雪雁拿出来,递给黛玉。……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扎挣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那儿撕得动?紫鹃早已知他是恨宝玉,却也不敢说破,只说:“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气!”黛玉微微的点头,便掖在袖里。说叫:“点灯。” 雪雁答应,连忙点上灯来。黛玉瞧瞧,又闭上眼坐着,喘了一会子,又道:“笼上火盆”。紫鹃打量他怕冷,因说道:“姑娘躺下,多盖一件罢,那炭气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摇头儿。雪雁只得笼上,搁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点头,意思叫挪到炕上来。雪雁只得端上来,出去拿那张火盆炕桌。 那黛玉却又将身子欠起,紫鹃只得两只手来扶着他。黛玉这才将方才的绢子拿在手中,瞅着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紫鹃唬了一跳,欲要抢时,两只手却不敢动。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架子,此时那绢子已经烧着了。紫鹃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呢!” 黛玉只作不闻,回手又把那诗稿拿起来,睄了睄,又撂下了。紫鹃怕他也要烧,连忙将身倚住黛玉,腾出手来拿时,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时紫鹃却彀不着,干急。雪雁正拿进桌子来,看见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赶忙抢时,那纸沾火就着,如何能够少待,早已烘烘的着了。雪雁也顾不得烧手,从火里抓起来,撂在地上乱跴,却已烧得所余无几了。 这就是“林黛玉焚稿断痴情”的情节,高鹗在这里完成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的故事,应该说这种写法基本上是忠实于曹雪芹的原意的,这是高鹗的成功所在。当然,林黛玉和紫鹃都误解了贾宝玉,这也就更加显出了王熙凤之流的阴险狠毒!因为这种偷梁换柱的手法,这种卑劣的手段,不仅使林黛玉和紫鹃等人看不清事物的本来面目,甚至连贾宝玉自己也被蒙骗过去: 这时宝玉虽因失玉昏愦,但只听见娶了黛玉为妻,真乃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了,那身子顿觉健旺起来,巴不得就见黛玉。盼到今日完婚,真乐的手舞足蹈,虽有几句傻话,却与病时光景大相悬绝了。雪雁看了,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他那里晓得宝玉的心事? 作家越是写出宝玉的高兴,越是显出悲剧的深刻,越是表现了统治者们的狠毒和残忍!读者只要想一想林黛玉重病的时候贾母的态度就知道了: 贾母心里只是纳闷,因说:“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因回到房中,又叫袭人来问。 袭人仍将前日回王夫人的话并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贾母道:“我方才看他却还不至糊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就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 正是这个贾母,这个平常把黛玉当成“心肝儿肉”的外祖母,知道了林黛玉的心病以后,竟然冷酷地说:“就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难怪紫鹃想起黛玉重病的“这几天竟连一个问的也没有”。“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的狠毒冷淡!”作家不仅从正面描写,也从侧面烘托出了以贾母为首的贾府的统治者们的冷酷心肠! 林黛玉追求个性解放,追求婚姻自主,当然是与封建礼教背道而驰的,因此遭到了统治者们的憎恨,使得林黛玉时时刻刻处于痛苦之中,正如她在一首自制的灯谜中所说:焦首朝朝复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林黛玉同贾宝玉的纯洁的爱情终被无情地扼杀,这就是他们不可避免的爱情悲剧的命运。 薛宝钗——恩爱夫妻不到冬 薛宝钗出身于皇商巨族,是《红楼梦》中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之一。薛宝钗的父亲在时,见她生得肌肤莹润,举止娴雅,因此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薛宝钗的母亲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同胞姐妹,因此薛宝钗是贾宝玉的亲姨表姐。薛宝钗来京,本为待选才人赞善之职,因兄长薛蟠出了人命官司,就没去入选而住到了荣国府来。 薛宝钗进了贾府以后,由于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因此很快就赢得了贾府上下人等的欢心;而且又由于她项戴金锁,金锁上的话又与贾宝玉的通灵宝玉上的话正好是一对儿,因此就有了“金玉良缘”之说。因此在与林黛玉争夺贾宝玉的爱情婚姻问题上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又由于薛宝钗素来稳重和平,又极会迎合贾母王夫人,特别是贵妃的心意,因此终于实现了她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志向,登上了宝二奶奶的宝座,使得她的情敌林黛玉终于含恨死去。但是由于薛宝钗的正统思想与贾宝玉的叛逆思想是水火不相容的,因此尽管在贾宝玉神志不清的时候举行了婚礼,但贾宝玉却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终于“撒手悬崖”做了和尚,这就使得“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矛盾双方同归于尽。但是薛宝钗的形象却是刻画得栩栩如生的,她的性格也是非常突出的。这就是《红楼梦》的作者给后世留下的不朽的艺术典型之一。 一、 聪明过人的天赋 薛宝钗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子,这不仅表现在她教宝玉改诗,以迎合贵妃的心意;她讽和螃蟹韵,成为食蟹的绝唱;同时也表现在她对于诗画的独特的见解,以及帮助探春理家时那“小惠全大体”的新的经济政策上。 先说她对诗画的见解,请看第三十七回“薛蘅芜夜拟菊花题”: 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别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中,那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呢?若题目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好诗,倒小家子气。诗固然怕说熟话,然也不可过于求生;头一件,只要主意清新,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把那于身心有益的书看几章,却还是正经。” 薛宝钗对于诗的见解是正确的,“若题目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好诗,倒小家子气。”试看古往今来的大诗人中,哪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唐代的大诗人李白、杜甫,他们的诗读起来都很顺口,题目也很通俗。白居易更不用说了,据说他写完诗后要念给老婆子们听,老婆子们听懂了,他才拿出手来。但是偏偏有些人把写诗作为一种文字游戏,题目古怪,用韵又险,艰涩难懂,还自以为博奥,其实这正是自欺欺人的一种做法,因此薛宝钗的主张才是做诗的正道。她所说的,“诗固然怕说熟话,然也不可过于求生”,意思是做诗反对公式化概念化的陈词滥调,应该顺其自然,应该推陈出新,但也不能过于求生。正如鲁迅所说,不要生造一些除自己之外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她所说的,“头一件,只要主意清新,措词就不俗了。”着重在立意。这一点与林黛玉教香菱学诗时讲的观点是一致的。林黛玉说:“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就叫做‘不以词害意’。”在这一点上,薛宝钗和林黛玉可谓是不谋而合。但是薛宝钗任何时候都不脱离她的旧礼教的说教,在发表了对诗的见解以后,接着又说:“究竟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在这里又显出了宝钗思想的本色。薛宝钗虽然年纪青青,但她中封建礼教的毒害太深,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她都恪守着封建礼教的约束。不仅自己信守它,还不厌其烦地宣传它。在这一点上,与林黛玉恰恰相反。现在让我们再看看薛宝钗夜拟菊花题的情况吧: 说着,二人研墨蘸笔,湘云便写,宝钗便念,一时凑了十个。湘云看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索性凑成十二个,就全了;也和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宝钗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个,说道:“既这么着,一发编出个次序来。”湘云道:“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 宝钗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若能解语,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亲近他,第九竟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感。--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湘云依言将题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宝钗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限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以此难人。” 宝钗一连出了十二个菊花题,并且按次序排列,又主张不要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这又是一个重要的观点。在做诗这个问题上,宝钗的思想是解放的,并不愿意为题目韵律所限制;但是在对待封建礼教方面却是心甘情愿受其束缚的,也许正是在这一点上表现了宝钗的二重性格吧。 第四十二回写到惜春因要画大观园图,要向诗社请一年的假,李纨只给一个月的假: 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藏该减的要藏要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界划的。一点儿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头去了,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指手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瘸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是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她半年的假……” 宝钗这一大段话,发表了她对画画的见解,主要说明了如下几点:一是要有全局,“非离了肚子里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二是要分清主次,“该添的要添,该藏该减的要藏要减,该露的要露”,不能自然主义地照搬;三是要有层次,“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四是要神形毕肖,就是说画什么要像什么,画楼台房舍,不能“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画人物,不能肿了手,瘸了脚。一句话既要象形,又要传神。从宝钗对于画画的这些见解,加上她开列的清单来看,如果她不是亲身画过,也一定看人画过,否则,她怎么能说出这些中肯的意见呢?由此看来,宝钗的知识是渊博的,她确实有着聪明过人的天赋。曹雪芹所塑造的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形象,虽说在思想上截然不同,一个是封建礼教的叛逆者,一个却是它的忠实的维护者,但在聪明才智方面却是不相上下,堪称两绝。 此外,宝钗还有黛玉所不及的地方,即在第五十六回,当探春采取“兴利”的办法时,宝钗发表了她的“小惠全大体”的意见,也可以说是她们的一种新的经济政策。据宝钗的分析,这种新的经济政策实行起来有如下几种好处:一是外边账房里每年少了四五百银子的开支,二是保证了园里姐妹们的用途,三是照看了园子,使园子里的花木每年滋长繁盛,四是使经管的妈妈们生活宽裕了,五是使园里当差的妈妈们也沾带些好处,避免了一些矛盾,其结果是园子管好了,官中开支也减少了,上上下下都得了好处。当然,她这种经济政策,由于只适用于大观园内,对于挽救贾府的衰败并不起什么作用,但是却不能以此否定她的聪明才智。在这个问题上,薛宝钗的“小惠全大体”和贾探春的“兴利除宿弊”一样,只是在局部问题上的一种改革,对于想要挽救封建大厦的崩溃是无济于事的。虽然如此,薛宝钗的聪明才干却是应当肯定的。 二、两重性格的艺术典型 薛宝钗一向以宽宏大度著称,但是有一次,在第三十回,却和贾宝玉发生了冲突: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什么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我又不好,没有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象我推故不去似的。倘或姐姐明儿闲了,替我分辩分辩。”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就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常在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听戏去?”宝钗道:“我怕热。听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 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赸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富胎些。”宝钗听说,登时红了脸,待要发作,又不好怎么样;回思了一回,脸上越下不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个好哥哥好兄弟做得杨国忠的!” 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靓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着他厉声说道:“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 薛蟠过生日,正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吵了架,两人都没有去。现在贾宝玉见了薛宝钗,却推说自己身上不好,要宝钗替他分辩分辩,后来又问宝钗:“姐姐怎么不听戏去?”这时宝钗却说:“我怕热。听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这段话,明明是揭了宝玉的短,表面上是说自己推说身上有病,躲了出去;实际上是讲宝玉借故推脱。原来宝玉并不是什么身上不好。因此“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但宝玉又不知趣,偏偏还要把宝钗比作杨妃,使得宝钗,“登时红了脸,待要发作,又不好怎么样;回思了一回,脸上越下不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个好哥哥好兄弟做得杨国忠的!’”看来宝钗尽管有涵养,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发作,也到底动了怒了。偏偏又有小丫头靓儿来找扇子,宝钗于是借题发挥,声色俱厉地训了一顿:“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在这里,宝钗名义上是说靓儿,实际上是说宝玉,她是警告宝玉,不要把她宝钗也当成那些嬉皮笑脸的姑娘。平素是那样贤惠的宝钗,动起怒来也是不好惹的。宝玉不知趣,偏黛玉也不知趣,于是又有下面的对话: 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取个笑儿,不想靓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说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他问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儿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一套。这叫做‘负荆请罪’。”宝钗道:“原来这叫‘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叫‘负荆请罪’。” 宝钗这么讲,就是要引起宝玉或黛玉讲出“负荆请罪”的话来,她好讽刺宝玉向黛玉赔罪的事。可巧宝玉又不知趣,因此正中了宝钗下怀。作家在这里所写宝钗的话,跟她平常的性格比较起来,岂不是判若两人了吗?平常是那样的宽宏大度,随分从时;此次却是这样的尖酸刻薄,绝不含糊。连林黛玉那样伶俐的口齿也没有办法对付,只得对宝玉说:“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其实宝钗这种反常的语言,正是她的二重性格的表现。她虽然是一个维护封建正统的贤德女子,但毕竟还有着她的青春少女的天性:她既不同于王熙凤那种粗俗泼辣的性格,也不同于李纨那种“槁木死灰”的性格,而是自有她的独特的个性。在无关大局或不触及她的根本利益的时候,她自然可以随分从时;但一旦有损她的人格尊严的时候,她也会登时变了脸色,说出来的话也是尖酸刻薄的,也是不饶人的。但总的来说,作家所要着力表现的还是她的维护封建正统的、宽宏大量的性格,如第四十二回: 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笑着跟了来。至蘅芜院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下,笑道:“你还不给我跪下?我要审你呢!”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我什么呢?”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屋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咧。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呢!昨儿行酒令儿,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好听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给别人,我再不说了!” 宝钗要审黛玉的话,是指第四十回,在行酒令时,黛玉讲了《牡丹亭》的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还讲了《西厢记》的一句“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在封建礼教束缚下的大家族里,男贵族可以任意嫖赌逍遥,而对妇女却以贞节的名义控制得死死的,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而贾府里正有着活样板在:贾珠的妻子李纨,在贾珠夭逝以后,“虽青春丧偶,且居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闻不问,惟知侍亲养子,闲时陪伴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在男性贵族可以胡作非为的情况下,女性却只能三从四德,听从命运的摆布。什么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全是被看作大逆不道的洪水猛兽,一概在禁止之列。因此《牡丹亭》、《西厢记》等均被视作淫书,严禁阅读。林黛玉听了《牡丹亭》的曲子,还偷看了《西厢记》的书,思想上有了同感,感情上产生了共鸣,因此在行酒令时一不注意就说了出来,现在却被薛宝钗抓住了把柄,因此林黛玉再三央告:“好姐姐,你别说给别人,我再不说了!” 宝钗见他羞的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好。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一夕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宝钗这一席话,明明是进行旧礼教的说教,却态度非常诚恳,对黛玉推心置腹,不由黛玉不服,岂止服而已矣,自此以后,黛玉把宝钗完全当作自己的知心人,在第四十五回,竟然披肝沥胆地向她诉说: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这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那些底下老婆子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姐姐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呢;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薛宝钗真不愧是一个“大家闺秀”和贤德女子,她以她的宽宏大度随分从时的性格,赢得了下人的拥戴,还赢得了林黛玉对她的尊敬,从此两个人竟如亲姐妹一般,没有半点嫌隙了,以致连贾宝玉都感到奇怪。但是,就是这个薛宝钗,在婚姻大事上却一点也不顾及亲妹妹一样的林黛玉了,她完全听从凤姐的安排,心甘情愿冒称林黛玉,与贾宝玉举行了婚礼。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她知道林黛玉死去的消息,也像没事人一样,过了几天才对贾宝玉说:“实告诉你说罢: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当然,对于一心想要争上宝二奶奶位子的薛宝钗来说,林黛玉的死又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呢? 三、城府很深的虚伪本质 正如社会生活是极其丰富而复杂的,人的性格也是异常丰富而复杂的,有的人既有美丽的像貌,又有聪明的才智,还有宽宏大度的胸怀,但在待人处世方面却又城府很深,极力隐藏自己的真实思想和感情,以致往往给人一种假像,但也不同于那些明火执仗地干坏事的人们,而只是暗暗地使用心机。薛宝钗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论她的品格和容貌,“人人都说黛玉所不及”。她素以贤惠著称,深得下人拥戴,原因之一就在于她善于使用心机,遇到有损于自己名誉的事,就想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使自己解脱出来。如在第二十七回,她路过滴翠亭时,听到两个丫头谈到因绢子问题而惹起的男女相思之事,就着重描写了宝钗的心机: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 ,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这绢子果然是你丢的那一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个说:“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找了来不成?”又答道:“我已经许了谢你,自然是不哄你的。”又听说道:“我找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那拣的人,你就不谢他么?”那一个又说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们的东西,自然该还的;叫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说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得起个誓。”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人,嘴上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哟!咱们只顾说,看仔细有人来悄悄的在外面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就是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话儿呢。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且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小红。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丫头,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那亭内的小红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怎么样?” 这段细节描写,真实地再现了薛宝钗当时的心理活动和动作神态;她为了解脱自己,就故意制造假像,不仅自己装得没事人一般,是追寻林黛玉才到这里,并且煞有介事地向丫头们打听,还“故意进去,寻了一寻”。这种做法,真像一个高级的演员,假戏真做,使人看不出什么破绽,使自己完全脱了干涉,因此也颇为得意,“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但他这种做法,实在是嫁祸于人,使得这两个丫头对林黛玉起了疑心,转而怨恨起林黛玉来。那小红就说:“要是宝姑娘听见还罢了;那林姑娘嘴里又爱克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怎么样呢?”作家这样写,是不是违反了宝钗的本性了呢?没有,一点也没有!这正是宝钗的性格,是她“罕言寡语,人谓装愚”的性格的另一面。唯其如此,才显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同时这种写法富于生活气息。作家如果不是深刻地洞察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不是像爱克斯光一样照见了她的五脏六腑,就不能写出如此深刻地揭开人物的内心秘密,暴露人物的虚伪本质的生动真实的细节来。 薛宝钗的虚伪性格,还表现在如下的几件事上: (一)对待金钏儿的“死”。金钏儿因为和贾宝玉讲了几句玩话,就被王夫人咒骂为“下作小娼妇儿”,并执意把她撵了出去。金钏儿受不了这样的冤气,就投井死了。这是对所谓“善人菩萨”的王夫人提出了抗议。请看第三十二回: 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听得,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日不知为什么撵出去,在家里哭天抹泪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不着他,才有打水的人说:‘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还只管乱着要救,那里中用了呢?”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免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 宝钗来至王夫人房里,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王夫人便问:“你打那里来?”宝钗道:“打园里来。”王夫人道:“你打园里来,可曾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他了;穿着衣裳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叹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儿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两下子,撵了下去。我只说气他几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傍边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虽然如此,到底我心里不安!” 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劳关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 金钏儿念冤而死,这是王夫人欠下的一笔血债。因此王夫人也在“坐着垂泪”,“心里不安”。可薛宝钗却要漫天撒谎,说金钏儿“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傍边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但她自己也怀疑这种谎言的说服力,因此便露出了她的狰狞面目:“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在这里,薛宝钗平常那种宽宏大度体贴下人的作风哪里去了?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才显出了她的“庐山真面目”来。薛宝钗的谎言,薛宝钗的辩解,给了王夫人推脱责任的理由,但她到底感到心里不安,于是薛宝钗又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因此在对待金钏儿“死”的问题上,读者不仅看到了薛宝钗虚伪的本质,而且也看到了她的冷酷的心肠! (二)对待元妃的“灯谜”。薛宝钗为了争夺宝二奶奶的宝座,不仅千方百计逢迎贾母王夫人,而且也千方百计恭维元妃。如她教宝玉将《怡红院》诗稿内的“绿玉春犹卷”一句的“绿玉”改作“绿蜡”,原因是贵妃不喜“绿玉”。因此贾宝玉称她是“一字师”,并说:“从此只叫你师傅,再不叫姐姐了。”宝钗却说:“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又一次,第二十二回,贵妃差人送出一个灯谜来,让大家去猜: 宝钗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 。”故意寻思,其实一见早就猜着了。 这“并无新奇”的灯谜,薛宝钗“一见早就猜着了”,为什么偏偏要说“难猜”,还要“故意寻思”呢?其实读者一看,也就猜透了薛宝钗的心思:她是为了迎合贵妃的心意,想争取贵妃对她的赏识。果然不久贵妃赏赐之物,“独他和宝玉一样”。由此看来,薛宝钗虚伪的性格,终于博得了统治者的欢心,在争夺宝二奶奶的位置上,当然能够稳操胜券。 由于封建统治者的直接干预,在贾宝玉的婚姻问题上薛宝钗取得了完全的胜利,终于与贾宝玉结成了夫妻,但也只是形式上的结合,她并没有赢得贾宝玉的心。贾宝玉终于离家出走了,留下了薛宝钗守活寡,正如她在自制的灯谜中所说:“恩爱夫妻不到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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