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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访谈:红楼风雨梦中人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周汝昌 参加讨论

    人物名片
    周汝昌,1918年生于天津。中国曹雪芹学会荣誉会长。曾就学于燕京大学西语系本科、中文系研究院。先后任燕京大学西语系教员、华西大学与四川大学外文系讲师、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部编辑。治学以语言、诗词理论及笺注、中外文翻译为主,兼研红学。有二十多部学术著作问世,尚有几部正在印制之中。其中《红楼梦新证》是他的第一部学术著作,也是其代表作。
    因为偶然的原因,周汝昌与《红楼梦》结缘,三十多岁便以一本《红楼梦新证》轰动国内外。1953年的秋天,在北京召开的全国文代会上,每位参加会议的代表不约而同地捧着同一本书———周汝昌的第一部红学著作《红楼梦新证》,该书一出版就引起了毛泽东的高度关注。在晚年,周汝昌更是以一部十卷本的《石头记会真》轰动了红学界。《红楼梦》可以说给周汝昌带来了名声和精神上的满足,但他却说选择红学是一个悲剧。
    我到北京干的第一件事:校勘《三国演义》
    记者:那时候您听到中央有特令要调您的消息吗?
    周汝昌:听到过,可都是同事的传言,我也不敢深信。后来有人跟我说校长请你去。
    记者:校长同意放您走吗?
    周汝昌:他这时才说,是中宣部一定要调我。
    《红楼梦新证》所引发的轰动出人意料,现在,周汝昌还能举出二三事:先是上海,买书的人在书店前排队,很快书就脱销,出版社在三个月内连出三版;“文代会”上几乎人手一本;川大图书馆一次买了十部;海外出现盗版,美国赵冈教授首次见到周汝昌就说:“您可知大著在美国卖多少美元?连看旧了的一部,也要惊人的高价呢……”
    紧接着传来消息:中国社会科学院文研所已准备调周汝昌,不料受阻;原燕京大学林庚老教授来信,说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室主任聂绀弩有意邀请周汝昌到京工作……
    后来的结果颇有戏剧性,由于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冯雪峰和聂绀弩担心川大坚持不放人,特报请中宣部副部长胡乔木,以中宣部的名义下了特调文函。
    结果,川大校长彭迪先无奈地说:“再不放他,就是不服从中央命令了!”
    记者:经过这样一个程序来调动您,说明这是一件大事。
    周汝昌:在当时,那还是一个特例,我自己也很感动,中央这样重视我,认为我还是一个人才吧,还可以做其他的事情,让我去北京。
    到了北京,我的顶头上司是聂绀弩。他见了我并没有一字提到《红楼梦》。我原来以为他对我的工作安排当然就应该先提《红楼梦新证》,说毛主席怎么对我有好评。但是他真正给我的工作是什么呢?出乎我意料之外———《三国演义》。
    记者:让您做《三国演义》?为什么?
    周汝昌:因为出版社出了一部《三国演义》,毛主席看到了,说里边好多的诗都是后人读了《三国演义》以后的点评。这些诗既表明点评人的身份,也表现了点评人的读后感,特别是对书中军事成败的见解。毛主席说,你们怎么把这些诗都给删掉了,那不行,要恢复。
    记者:所以要您做《三国演义》的后续工作,把删掉的诗补回去?
    周汝昌:对。后来,我这个人多事,一看到正文,就感觉可能有问题。我就去问聂绀弩,是不是趁这个机会再校一校,结果聂绀弩说,对,你就校一校吧!
    记者:这么说,其实您回来以后就一直没有做《红楼梦》?
    周汝昌:当时要做出版计划的,一个月一个计划。后来就让我先做一部比较好的《红楼梦》版本。我曾经对胡适先生表示过,要校勘一部真正的《红楼梦》曹雪芹的原本,打破被高鹗给歪曲篡改的假全本。这个时候把这么个事交给我,不正遂了我的夙愿吗?
    当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后来,《红楼梦》出版计划改成了继续发行程乙本《红楼梦》,这是流传多年、影响最大、并为大众所熟悉的一个版本,出版于乾隆五十六年,也就是公元1791年,由程伟元、高鹗活字排版印刷,是一个120回全本。而曹雪芹写《红楼梦》还没写完就去世了,留下的是一个只有80回的残本,并经人传抄,流传了各种不同的版本。到底哪个版本最接近曹雪芹原著,成为红学界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而程乙本增加的后40回虽然使《红楼梦》成为有头有尾的作品,但其总倾向、风格和原著有很大距离。
    周汝昌对程乙本《红楼梦》深恶痛绝,继续出版发行这个版本的命令,让他不可理解。
    周汝昌:这个命令怎么来的,怎么变的?一概不知。要是换一个人,可能就应该跑到楼上去问聂绀弩,你给我的任务为什么现在忽然180度大转弯,也不算没礼貌吧。
    1954年9月,一篇针对著名红学家俞平伯的学术商榷文章《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成为一场声势浩大的思想批判运动的导火索,波及全国。刚调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周汝昌,因为与胡适、俞平伯的关系,而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
    记者:那时已经有俞平伯和胡适先生关于《红楼梦》一些说法是错误的这样的提法吗?
    周汝昌:离这个还远呢,它是一步一步发展的。开始还是讨论,虽然实际上是批判,但一开始还不是那种形式,说是听大家的反响。
    记者:当时您的反应是什么呢?
    周汝昌:当时我们的认识都很浅薄,不知道这个事态严重和内容意义的重大。另外一位比我资格老的吴文裕,也是红学家,他最后赶到会场,什么也不知道,夹着个皮包,座位还没找到,就站在那里说,这考证不能废,还得需要。大家也不敢接话,因为在他之前,大家都知道这个考证已经成为批判对象了。
    我和胡适的学术见解并不完全一样
    一场声势浩大的思想批判运动拉开了大幕,最初的目标是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统治了三十多年的胡适学术思想。而被认为与胡适有很大联系的周汝昌被公认为将成为胡适、俞平伯之后第三个批判的对象。
    记者:看到批俞平伯、批胡适的时候,您心里怎么想的?
    周汝昌:当时有思想斗争。有的我是想通了,比如说胡先生的错误、俞先生的错误,包括我的错误,我都可以去改正,按照当时马列主义的教导、毛主席的教导来改进。但是这里边我还有想不通的。在运动当中,有的同志貌似左派先进,后40回明明是跟前面曹雪芹唱对台戏的,他也说这个有好处。对此我怎么也想不通,不能接受这样的运动批评改造。
    记者:在这个问题上您始终没有承认自己错了,也始终想不通?
    周汝昌:对。所以后来出现的文章说“周汝昌比胡适更反动”,这个我也接受不了。我和胡适先生的学术见解,特别是对《红楼梦》的见解并不完全一样。
    1947年秋,周汝昌因发现《懋斋诗钞》而走上研究红学之路,也引起胡适关注。胡适立即写信给周汝昌,尽管当时周汝昌只是燕京大学的学生,但胡适依然以平等的态度相待,信札的语气委婉关切。周汝昌冒昧地想借胡适珍藏的《甲戌本石头记》、《四松堂集》两部乾隆抄本和有正书局石印大字本《戚蓼生序本石头记》。胡适在收到周汝昌信后,毫不迟疑地把书包裹好,托名教授孙楷第带给了周汝昌。就是在胡适慷慨的帮助下,周汝昌第一次见到了《甲戌本石头记》,“原来我所见过的那所谓《红楼梦》,都让人大大地‘改造’过了!”
    这部书,直到1980年在美国的红学大会上才公开露面,据说携至会上的保险费即高达数万美元。看过《甲戌本石头记》,周汝昌感触良深,写信给胡适,建议他再校订出一部新版,恢复《红楼梦》本来面目。胡适很快回复周汝昌,对他的建议表示出兴趣和支持,但又说,这是个异常繁重的巨大工程,无人敢于承担;你如愿意做这件事,我可以提供书籍。
    但是,周汝昌与胡适在《红楼梦》版本、曹雪芹生卒年考证,以及在曹雪芹家世没落的原因等学术见解上,有着不可弥合的不同看法。
    周汝昌:比如说他对曹家的历史来龙去脉,用了八个字概括:“坐吃山空,自然趋势。”实际上就是说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坐吃山空”了。但鲁迅先生说过,曹雪芹本人后来流落到西山还喝酒,很桀骜不驯,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家遭“巨变”。“巨变”这两个字,和我的想法完全合拍。曹家不是像胡先生说的“坐吃山空,自然趋势”,这里边肯定有重大的变故。
    我再重读《红楼梦》,在第五回,那个曲子判词说得清楚,“势败休言贵”,势力都败了,你还有什么贵可言?“家亡莫论亲”。所以曹家的大败落,是呼啦啦大厦倾,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红楼梦》里就写到一场大变故,秦可卿托梦说,现在只不过是一瞬的繁华,跟着来的就是一场大祸,你们家族只有坟圈里头不遭抄没,将来子孙可以在那儿盖点小房安身。
    虽然当时水平很低,也不过三十多岁,但我看到《红楼梦》真正的背景里边有政局的大变故,对不对呢?跟鲁迅先生的说法一合,我认为是对的。那么我的认识当然就跟胡适不一样。你要说我和胡适一样,我心里怎么能够服呢?
    邓拓先夸奖我,然后让我深刻检查
    1954年10月,已经是深秋了。一天傍晚,正处于矛盾之中的周汝昌接到一个通知,要他去人民日报社,说有重要人物接见,这个人就是当时的人民日报社社长、总编辑邓拓。
    周汝昌:邓拓亲自给我点烟。他提到了毛主席,夸我说,你的《红楼梦新证》立大功了。你说曹家是政治问题,这个正确。你又说《红楼梦》是自传,这个你就错了。
    记者:那邓拓对您提到什么要求了吗?
    周汝昌:人家说了,在这种运动当中呢,你做一些比较深刻的自我批评。
    在1954年10月30日的《人民日报》上,人们看到了周汝昌的文章。在这篇经过编辑部分修改的文章中,周汝昌作了一些自我批评,但更多的却是在一些具体学术问题上的辩解。
    记者:我相信那个时候是您思想斗争最激烈的时候。
    周汝昌:是思想斗争最激烈的时候,第一点,我和胡适不一样。第二点,如果要把高鹗的伪续书混入曹雪芹的原著,还要承认他有功劳,那么,我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的所有工作,和我终生所立下的计划,整个的都将化为泡影。
    记者:当时是个政治运动,您始终没有把学术和政治联系起来吗?
    周汝昌:对。直到“四人帮”倒台以后,各种问题都可以公开讨论了,我才明白,所有以前这些运动,实质上并没有真正以学术为重点,都是以政治改造为重点。那时都已经80年代初了,我都多大年龄了!所以啊,我真是一个十足的书生,说得不好听,就是个书呆子。
    感受了《红楼梦》,其他人生百味就无所谓了
    记者:我听说您离开干校比较早,1970年就回来了,而且是中央直接把您调回来的。
    周汝昌:特调的,那个更特别。公函到了我手里,我一看,这才知道是周总理办公室发的,专电湖北军区司令部,调人民出版社周汝昌回京工作。其实应该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在那个命令上,“文学”两字漏掉了,结果成了“人民出版社”。
    晚年,周汝昌引发了一场红学热潮。1986年,他大胆提出《红楼梦》是一部“中华文化小说”。1995年,周汝昌发表《还“红学”以学———近百年红学史之回顾》,指出鲁迅研究《红楼梦》,成为“红学”早期模范和圭臬;20世纪50年代,“红学”之“学”的成分越来越少;后来演变为“阶级斗争红学”,于是“红学”扫地尽矣……后来周汝昌又提出《红楼梦》是与甲骨学、敦煌学并列的中国文化的三大高峰与三大显学,引起强烈反响。
    记者:您在总结红学百年学术史的时候,基于怎样的考虑要呼吁还红学以“学”?
    周汝昌:那是我1995年在《北京大学学报》上发表的一篇长文中提出的观点。我还提出红学的悲剧性,因为红学是我国学术史上一门很独特的学科,文化内涵极丰富,文化品位极崇高,然而容易被研究者当做一般研究对象对待,“红学”落于低层次的人士之手。我呼吁还“红学”以学,这“学”体现在三方面:一是这学应是中华文化之学,而不指文学常论,因为《红楼梦》是中华大文化的代表著作之一,其范围层次远远超越了文学的领域;二是这学应是科学学术的研究,而不是指一般的文史基本知识的考据;三是这学必然会引发理解认识的“冲突”——思想的、学力的、文化素养的、审美层次的以及人生阅历的种种冲突。
    记者:我明白了,您进入红学,虽然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但您一往情深,成为享誉海内外的著名红学家,是因为这部书在您心中的位置太重要了。
    周汝昌:《红楼梦》一书在我心中的位置、在中华大文化中的位置、在中国的位置,的确很崇高。黄遵宪说这书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部好奇书!”毛泽东曾讲中国除了一部《红楼梦》外,其他都骄傲不起来。我认为中国文化有三大高峰和三大显学,一个高峰是甲骨学,代表了中华文化早期的造诣;一个是敦煌文化,可包括南北朝、隋唐这个极不寻常的文化历史大阶段;而《红楼梦》则可包括宋元明清这一大阶段的文化精神实质。曹雪芹感叹:“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不能说就是我解了“其中味”,但世人都知道我一生矢志不渝在解味、品味、寻味。感受了这一“精神至味”,其他人生百味就无所谓了。
    原载:《百年潮》2006年第12期
    
    原载:《百年潮》2006年第12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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