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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荒原上的西绪福斯——试论海明威小说蕴含的存在主义主题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傅守祥 参加讨论
曾有不少美国评论家说,海明威小说的主人公是些“冥顽不灵、只会说单音词的呆子”,是“哑牛”,是“炮灰”,是“事事都听候别人来安排的一类人”; ①也有不少评论家说,海明威是“美国作家中最没有哲学意识”的作家。②
    其实,海明威一直都反对凭抽象概念进行创作,强调真正的创作是将个人的具体经验直接传达给读者,“抓住你真正感受到的东西,而不是你以为感受到的东西。”③海明威的小说并不缺乏思想深度,恰恰相反,其小说中描写的事物、塑造的形象超越了它们的时间性而成为普遍意义上的象征。海明威对人生与社会的感悟是敏锐的、深刻的、蕴藉的,这些饱满的思想无声无形地寓于其作品的具体人物、情节和场面之中。只要认真阅读,那些对生活有着深切体验的人们就能非常自然地从他那简约利落又貌似枯干的语句中领悟出逝去韶光里的苦难辛酸与短暂的快乐光荣……
     海明威对全凭想象或文献资料进行创作毫无兴趣,而是一心一意致力于准确地描绘他本人亲眼目睹或亲身经历过的生活画面,如战争、打猎、钓鱼、斗牛、划雪、饮酒和做爱,等等。他的大部分作品,形象鲜明生动,充满了生活的质感,读者常常犹如身临其境般地看到咖啡煮好、鱼被捕捉和人被枪毙等具体过程。海明威小说的“地域性”也特别明确,当它们被改编成电影时,导演往往无需做多大改动;在描绘巴黎沙龙、阵地炮火、密执安、意大利或非洲山川等方面,再没有一个美国作家像他那样具有如此绘声绘色的功力。
     海明威不但真诚地讲述了他那个时代的故事,而且按照他对世界的认识及其人生哲学阐释了它们的特定内涵与寓意。海明威小说的主人公大多是战前长大成人的,那时的西方社会还在宣扬高尚人性和上帝的君临,人们不但有美好的理想和生活的憧憬,而且有长久以来共同遵守的行为准则和稳固的社会秩序;然而,战争的无常、血腥、残酷与恐怖,以及由此而引发的社会道德沦丧、行为准则混乱,使战后一代人认识到社会存在的虚幻性:在他们看来,这个世界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生活里没有法规,也没有信仰,每个人必须重新开始——天下大乱之后的无所适从……这就是海明威笔下“迷惘的一代”所面临的尴尬与荒谬。“迷惘的一代”就是专指那些由于战争的创痛而迷失生活方向、无路可走的一代人。
     海明威认为,世界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最冷酷的地方——虚空地带,这个世界毫无意义,也毫无前途。他作品中的主人公往往处在一个不抗争就不能生存的环境里,而他们的抗争又常常是失败的,这个世界充满了暴力、挫折、失败、幻灭和横死。海明威小说着力描写这些身处恶劣环境中的人,从不同角度去观察和检验人的生存状况;他惯于把作品中的人物设置在一个困境中,以便考验和察看他们的勇气、胆识和自我完整性。海明威小说中的常见主题就是死亡,而“人的本质及其永恒不变的悲剧性”④则是其一切作品的主旋律。正如他自己在《午后之死》中所表白的那样:“一切故事……以死亡结束,谁不告诉你这个结尾,谁就不是一个真正的讲故事人。”
    下面,就让我们一起看看海明威小说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以及他的反应与感受。
    一、永恒的苦难
    我不是向你膜拜,我是向人类的一切痛苦膜拜。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一)战争暴力的创痛
    海明威亲身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对战争有深刻的体验,所以他一辈子都有在写战争。海明威笔下的战争,主要由两类小说展现出来:一类是直接描写战争和战争罪恶的;另一类是描写延伸了的“战争”,即暴力。
    海明威直接描写战争的代表作品,自然要数《永别了,武器》和《丧钟为谁而鸣》。《永别了,武器》是一部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背景的作品,小说主人公是在意大利战地救护队担任中尉的美国青年亨利,他在战争中负伤。这不幸遭遇的后果要么是他晚上睡不着,除非停止思想;要么是一睡着就做恶梦。在米兰医院休养时,他爱上了一个英国护士,她叫凯瑟琳•巴莱特,是个有求必应的年轻女人。伤好以后,亨利又回到前线,可惜在一次混乱的撤退途中,为了保全生命,不得不开小差。他和凯瑟琳逃到中立国瑞士,在那里,他们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不料,凯瑟琳却死于难产。亨利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在这部小说里,作家通过描写战争中的几个侧面来揭示这样一个主题:战争给人带来死亡、带来厄运,给整个人类社会带来极大灾难。战争,显然成了人类社会中邪恶的象征。作家同时也意识到:在一个战乱不休的世界上,爱情——无论是逢场作戏的还是真心实意的——只能是一种生物的“圈套”。⑤身临各式各样的“圈套”和“陷阱”,可以说是海明威笔下主人公的典型处境。海明威似乎在说,一个人总是掉到陷阱里:不是生理上的陷阱,就是社会上的陷阱;不管是那条路,反正只有坏结果,此外也没有别的路。在《永别了,武器》和其他许多作品中,海明威的主人公总是生活在一个冷漠的甚至是充满敌意的世界上。总之,人的处境,就像亨利所目睹过的“在着了火的木头上逃命的蚂蚁”的结局,无论你怎样努力奔命,到末了还是“全部跌入火中,被活活地烧死”;⑥在这样一种“世界末日”面前,再好的人都不免死于非命,“世界杀死最善良的人,最温和的人,最勇敢的人,不偏不倚,一律看待。”⑦这就是亨利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得出的对外部世界的看法,也可以说,这是海明威通过小说主人公传达出的对那个战乱中的世界的独特感悟。
     在《丧钟为谁而鸣》中,海明威“从民主主义的立场出发,在作品中妥善处理了个人与全局、爱情与责任之间的矛盾,”⑧赞颂了乔顿这样的为反对法斯主义而英勇奋战、不惜牺牲个人生命的民主战士。但是,海明威没有把反法西斯战争理想化,他不仅描写了整个战争的残酷性,而且还着意表明:革命的阵营中同样有蛀虫,有内乱。并且,主人公乔顿的处境仍旧是冷漠的:故意与他为难的大自然(比如那场不该下的大雪),比游击队强大得多的敌军,突然变更了的军事行动,等等。正是由于这一系列的不利因素,乔顿经历了若干无法挽回的危局,随时都有一种失败感袭上心头。并且,这也再一次验证了海明威对人类战争复杂性的体悟:战争死神对善良者与邪恶者、懦夫和勇士不加任何区分,“不偏不倚,一律看待”。更进一步说,“像列夫•托尔斯泰一样,海明威遣责的不是参加战争的人,也不是制造战争的罪魁祸首,而是战争的种种罪恶和愚蠢,仿佛这一切是命运所致。”⑨在海明威看来,凡是战争都是残酷和愚蠢的,它们充满了邪恶与恐怖,其巨大破坏力是人们难以预测和控制的,所以他从根本上坚决反对一切形式的战争。也许,这正是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扉页上摘引约翰•多恩(John Donne,1571或1572-1631年,英国玄学派诗人;引文出自他1623年写的《祈祷文集》第17篇。)那句话——“……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绝对不必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鸣。”——的最好注解。这是一种对人生、对人类命运的深切悲悯。于是,小说的内涵在这里便超越了作为社会现象的战争,从而具备了一种永恒性的启示意蕴。
     对人间的暴力,海明威同样有着深刻的感受和体悟,这在其小说集《在我们时代里》以及“尼克”系列小说中完全可以看出。海明威笔下的暴力世界有潜在的,有实在的,短篇小说《拳击家》、《五万元》、《没有被斗败的人》、《杀人者》、《赌徒、修女和收音机》,以及长篇小说《有钱的和没钱的》等等作品,反映的就是暴力世界的一些侧面。在这些作品中,主人公所面对的仍旧是险象环生与危机四伏,失败与横死的厄运始终笼罩在他们头上。海明威对暴力的描写是注重事实的,完全客观的;他不做任何评论,也不悲天悯人或溺于情感,因此,其作品对世界的冷酷与无情描绘得就更加摄人心魄。
     战争与暴力留下的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摧残,更有心灵深处难以抚平的创伤。因此,在海明威的小说世界里,人所面对的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外部世界,一个敌视人的、不驯服的外部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总是处于逆境之中,随时面对各种各样的危险,有的来自冷漠的大自然本身,更多的则来自这个敌对世界里的其他人,正如萨特所言“他人即地狱”。身处如此困境,人们自然感到紧张、焦虑、苦闷与孤独,厌倦、恐惧甚至绝望情绪的产生也是在所难免的,这又应验了存在主义所描述的那个“异己的世界”。
    (二)荒诞的世界
    “荒诞”,《简略牛津词典》(The Shorter Oxford Dictionary,1965)这样解释:
     荒诞:1、[音乐]不和谐。
     2、与理智或妥当不合拍;现代用法中指明显地不合理,因此可笑,愚蠢。
    显然,我们这里谈的“荒诞”与音乐无关,而是专指第二种意思。
    在《西绪福斯神话》中,加缪总结了荒诞感觉降临的四种方式:
     1、许多人生活的机械性可能引起他们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和目的;这暗示了荒诞。
     2、强烈的时间流逝感,或承认时间是一种毁灭力量。
     3、一种被遗留在异己世界的感觉。
     4、与他人的隔离感。⑩
    海明威小说中最常见的世界,即那个充满了战争与暴力、混乱而敌视人的世界,留给人们的正是一种荒诞的感觉与印象;这也恰好对应了加缪的后两种分析。
    在海明威笔下,那个世界中的一切都失去了常态,呈现出畸形与混乱,栖身其中的人则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在《永别了,武器》中,我们看到:秋雨潇潇,河水泛滥,战斗在混乱地进行着;暂时的胜利是侥幸的;溃逃的士兵有时连敌我都无法分清。在《丧钟为谁而鸣》中,发起总攻的前夜,反法西斯的军队因指挥官的互不协调而不知所措。在《太阳照常升起》中,和平环境里的人们仍然是没头没脑地冲动着、糊里糊涂地忙乱着。《永别了,武器》中的主人公亨利连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赴欧参战这样关系个人生死的大事都不曾思索过,当凯瑟琳问起时,他却说:“我也不知道……并不是每件事都有解释的。”(11)亨利的话道出了这个非理性世界的愚蠢与可笑。
    海明威小说中,还包含了各种各样的荒谬之事。在《永别了,武器》中,亨利是在掩体里吃奶酪时受的伤,但由于整个军事行动的胜利,他也随之获得了一枚银质奖章;在大撤退途中,意大利人自相残杀,嘴里却喊着爱国的口号;在后方养得白白胖胖的宪兵队长,则充满敌意地审问着从前线撤下来的英勇将士;迫使亨利逃离意大利的危险不是源自敌方,而是来自他为之卖命的意大利……诸如此类具有讽刺意味的荒唐行径,在海明威的其他作品中也很常见。比如,在小说《阿尔卑斯山牧歌》中,那个叫奥耳兹的农民口称“真爱”自己的妻子,但是,在她死后却把她僵硬的尸体靠墙竖起,并把灯笼挂在她张开的嘴上。当神甫问他“你干吗要那样做?”时,奥耳兹则说:“我不知道。”(12)
    在海明威笔下这个荒诞的、非理性的世界里,人们“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以致于他们也不想去知道,甚至害怕思索,因为万一知道了反而会更加痛苦、孤寂甚至绝望。所以,海明威小说中的人物特别热衷于吃、喝、运动、睡觉、打猎、钓鱼之类直接给感官带来满足的活动,并以此代替理智的思考(这也许正是某些评论者产生错觉的原因所在)。同时,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也意识到,理智在一个非理性的世界里是无能为力的。正如存在主义者所说的那样,在这个非理性的世界里,事情的发生基本上是偶然的,“人们无法借助感觉经验或理性思维去认识”。(13)由于外部世界从根本上说是偶然的、荒谬的、不可思议的,那么,生存在这个世界里的人就不可能真正认识它,因此,他们也就难以摆脱这个世界所带来的悲剧性结局。在小说《海流中的岛屿》中,海明威发表了这样的见解:世界就像海流中的岛屿,无时无刻不面临着毁灭的命运;并且,通过作品中的人物汉德森与鲍比的对话,再次勾画了一幅“世界末日图”:“地狱之门正在打开。打滚的人向着山顶上的教堂峰拥而去,各人讲着他人不懂的语言。一个魔鬼手操铁叉把这些人叉了起来,然后装进一辆车内。这些人在嗥叫、呻吟、在呼喊耶和华。地上到处都躺着黑人的尸体,鲑鱼、蝲蛄和尖头蟹在他们身旁四周和身上爬来爬去。那里有一扇小门敞开着,魔鬼们正在把那些黑人、教士牧师、打滚的人以及每一个人向那门内搬运,然后他们就消失了。这时,海水在岛屿四周不停地猛涨。双髻鱼、鲭鲨、嗜血鲨和犁头鲨在四周游弋,它们张开血盆大口把那些想泅水逃脱被叉进那扇敞着的、里面有滚滚热气的门里的逃跑者吃得精光……魔鬼们一直用劲把他们叉进去,他们有的掉在滔滔大海中;在海里,鲸鲨、大白鲨、逆戟鲸以及其它类庞大的鱼群紧紧地围在外层,里层,大鲨鱼正在撕咬那些跳在海里的人……”荒诞的世界,混乱不堪又阴森恐怖,无可救药又无法挽回!正如加缪所言:“我悲观的是人的命运。”(14)海明威就是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悲观主义者,他所倾心的是人类的终极问题、关怀的是如何赋予没有价值的存在以意义。因此,海明威首先是一个“觉醒者”。
    (三)虚无的人生
     海明威小说所描绘的世界是一个不可知的、冷漠无情的、荒谬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人找不到一点生存的意义,有的只是虚无和空洞。因此,海明威笔下的主人公面对一个缺乏“真正的人生价值”的世界,感到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和社会异化了,成了一种被遗弃的、孤独的、被动的、无目的的存在物;他们对传统体制和虚伪价值感到十分失望,对世界和社会甚至于对他们自己没有一点信心。正如意大利评论家纳米•达哥斯蒂诺所指出的:不管是对海明威还是其作品中的主人公来说,“人生是一场孤独的斗争,是行动的拼死的激情,在这背后意识不到任何意义或理由。人生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被说明、被改善或被挽救,也不能真正提出或解决什么问题。”(15)因此,人只能在人生樊篱上“愤怒或死亡”,或者伤心而无力地观望着死神的随时垂怜。
    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描写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一伙美国青年远走巴黎,寻觅个人寄托。没有这场战争,他们可能是律师或银行家;但死亡和毁灭的经历破坏了他们对美国传统价值的信念,他们放荡而沉湎于酒色,有趣而无目的——个个都被战争炸出了轨,出了普通生活的路径,不过方式各不相同。主人公杰克•巴恩斯是“迷惘的一代”中的代表人物,战后的他彷徨、迷惘、失望,是一个一用脑子就失眠、夜间偷偷哭泣的人。他热恋着勃莱特•阿希利,但是因战争的摧残失去性爱能力而不能与自己钟爱的女人结合。他与朋友成天喝酒、钓鱼、看斗牛,企图借这些富有感官刺激的活动忘却精神上的痛苦和生活中的创伤,但是,这一切最终还是无济于事。这群青年的行为,事实上否定了他们自己的传统规范和原有的道德理念,比如他们放弃宗教信仰、追求享乐主义等等,却一时又确立不起新的道德原则和行为准则以取代在战争中幻灭了的社会理想与人生希望。所以,这伙人生活空虚,整日漂荡,成了“和土地失去了联系”的流亡者。(16)他们这样生活,一方面因为在这个荒诞虚空的世界里,“谁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另一方面,他们想在酒精的麻醉和调情的欢乐中寻求精神的暂时解脱,以便忘却“人间地狱般的痛苦”。小说中什么事都毫无成就,似乎是在告诉人们:生命是一场空,至少这些人是如此。短篇小说《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中,那位年长的侍者一口气讲了二十七个“虚无缥缈”的祷词里,有一句话也许是最意味深长的——“我们无不在虚无缥缈中”。(17)
     著名作品《老人与海》表达的仍旧是“人生的悲剧性”这一主题。作品中的主人公桑提亚哥是个寓言式的人物,他代表着整个人类;小说中的大海则象征着这个世界,马林鱼和鲨鱼则指代社会中的邪恶势力。因此,老人与大海、老人与马林鱼及鲨鱼的激烈搏斗,便成为人与外部世界、生存与死亡的搏斗。这个寓言式故事说明,人在同外界势力的斗争中逃脱不了失败的命运,这外界势力可以是战争、是黑暗的社会,也可以是自然界不可阻挡的异己力量;在这些强大的对手面前,孤立无援的人免不了失败。老人的搏斗,十分坚决又十分悲壮,它既令人自豪又令人心寒:自豪,是因为老人的斗争精神,不屈不挠、坚韧不拔,维护了人的尊严与生命的荣誉;心寒,是因为老人最后被击败了,尽管他雄心未改。这部小说,给人一种悲壮凄凉的印象,好像失败才是人生最踏实的归宿。
    面对荒诞的世界与虚无的人生,人类无涯的苦难就无从疏解了吗?
    二、“重压下的优雅”
    我的灵魂啊,勿求永生,
    耗尽一切可能的领域吧。
     ——品达罗斯:《特尔斐竞技会颂歌》之三
     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虚无的,苦难是人世间永恒的主题,那么,人究竟应该怎样度过此生才有意义?怎样在广阔的黑暗中寻得一线光明?在失败与死亡面前,到底怎样才不失生命的尊严?质言之,在生存的重重困境中,人如何冲破悲剧命运的包围、保留住存在的勇气?带着这些难题,海明威与他的主人公们上下求索,经过苦难的不断磨砺,他们自称找到了解决这些难题、并且在某种意义上是行之有效的方法,即:选择和准则。选择,对海明威来说,就是自由;如果你选择了,就表明你在危险邪恶的世界面前没有表示出胆小和恐惧,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就取得了自由,尽管这种自由是比较有限的。选择,便意味着对苦难的蔑视和无畏。准则,在海明威看来,就是行动,就是以生存的尊严、坚忍与激情为支撑的反抗,它能使每一个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挣扎的、无助的人成为“真正的人”,促使他在那注定要失败的抗争与搏斗中尽其所能、保持良好的气概与风范,最终取得“重压下的优雅”,成为一名标准的“准则英雄”(译自英文“Code hero”,即通常所说的“硬汉形象”)。存在主义者同样认为,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虚无空洞的,失败与死亡是人类的最终归宿;同时,他们也同样反对做苦难的顺奴、听任命运的玩弄,提倡“自由选择”和“行动哲学”。所以,加缪说:“我对人从不悲观。”(18)萨特说:“人不外是由自己造成的东西,这就是存在主义的第一原理。”(19)“人是自由的,懦夫使自己懦弱,英雄把自己变成英雄。”萨特认为“行动”是把人们从孤独、无聊和痛苦中拯救出来的唯一法宝,“行动是使人们活下去的唯一事情”;同时,他又在绝望的彼岸发现了“冒险”,认为“不冒险,无所得”。(20)对加缪而言,荒谬是世界的本质,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就是“反抗”,所以,他说:“我反抗,故我在。”(21)尽管人们对于荒诞的反抗,犹如神话传说中的西绪福斯推石上山一样——推上去它又滚下来——是“既无用又无望的劳动”,但是,加缪不赞成一味地顺从,而认为人类的伟大就在于永不停止这种反抗;他赞赏下山时的西绪福斯,“我看见这个人下山,朝着他不知尽头的痛苦,脚步沉重而均匀。”(22)“造成他的痛苦的洞察力同时也完成了他的胜利。”(23)西绪福斯敢于正视那块巨石,敢于一次次把它推上山顶,这是他在下山途中表现出来的气概;这种气概是对苦难命运的蔑视和无声的反抗,所以,“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应该设想,西绪福斯是幸福的。”(24)
     “行动”、“冒险”、“反抗”是存在主义者抗击悲剧性命运、获取人生价值的一个重要原则,用马尔罗•安德烈(Malraux Andre,1901-1976)的话说即是:“悲惨的人生,伟大的行动。”(25)
     作为一个杰出的作家,海明威描写的地域非常广阔,从美洲到非洲,从非洲到欧洲,但是他表现的永远是一个孤独的人和敌对世界的抗衡。他的同行、著名小说家斯坦贝克说:“海明威只有一个主题——只有一个。一个人抗击叫做命运的世界力量,凭勇气对付它们。”(26)从《没有被斗败的人》到《杀人者》,到《五万元》这些短篇作品中,海明威写的就是这样的主人公,他们面临强大的敌手,明知必然失败,也要勇敢地拼搏、视死如归。《太阳照常升起》中的年轻斗牛士罗梅罗、《大二心河》中的尼克•亚当斯、《老人与海》中的老渔翁桑提亚哥,都是这样积极行动的、标准的“准则英雄”形象,他们以近乎宗教神圣般的准则来支配自己的行动,使自己的行为不失“重压下的优雅”。即便在最背运的时刻,他们也未放弃努力,甚至不惜以生命的代价换得存在的光荣。《丧钟为谁而鸣》中的主人公罗伯特•乔顿是一个兼具“海明威式英雄”的思想深度和“准则英雄”的积极行动于一身的人物形象,在关键时刻,他抛开缠绕不休的失败情绪,投入到无望的行动中去,从而赋予自己的生命存在一种倔强坚韧的本质。不管怎么说,乔顿的死是光荣的;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冲破了人世间的重重黑暗,闪耀出生命本质的五彩光芒。
     《老人与海》中的老人桑提亚哥,同海明威笔下的许多人物一样,是一位孤独寂寞的形象。在他心目中,其他人几乎都不存在;他一个人走自己的路,打自己的鱼,他有意让自己置身世外,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他喜欢独自一人出海冒险。然而,老人的运气坏透了,在海上一连打了八十四天鱼,却毫无所获。是收网撒手不干,还是继续到深海捕鱼,这是摆在桑提亚哥面前的一项重大选择。选择前者,意味着他变成了懦夫,已经在这场生存斗争中缴械投降。老人毅然选择了后者,他说:“它(鱼)的选择就是待在一切圈套、引诱和诡计都奈何它不得的黑魆魆的深水里。我的选择呢,就是到那什么人也没有去过的地方把它找出来。”(27)几经波折,最后桑提亚哥还是失败了,唯一的收获就是那副大鱼骨架。但是,海明威在这里意在强调的是人要勇敢地面对失败这一主题。小说中,老人与大鱼搏斗时“每当感觉到自己要垮下去的时候”,就鼓起勇气,“还要试验一下”。“双手已经软弱无力”,“我还要试一试”。“他忍住一切疼痛,抖擞抖擞当年的威风,把剩下的力气统统拼出来,用来对付鱼在死亡以前的挣扎”。当鲨鱼袭来的时候,“他想:这一回它们可把我打败了。我已经上了年纪,不能拿棍子把鲨鱼打死。但是,只要我有桨,有短棍,有舵把,我一定要想法去揍死它们”。他下决心“跟它们斗,我要跟它们斗到死”。老人心中始终坚信:“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28)失败的是这次行动,打不败的则是不懈抗争的精神;极度疲惫的老人睡着了,连饭都顾不上吃,可是,“老头儿正在梦见狮子”。(29)桑提亚哥以自己的选择和准则,顶住了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负,为本来灰暗的人生注入了鲜亮、红艳的血流。这部小说是对一种即便一无所获仍旧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的讴歌,是对不畏艰险、不惧失败的那种道义胜利的讴歌。
     加缪曾说:“小说从来都是最形象的哲学。”(30)作为美国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的海明威,用他的艺术作品表达了对这个世界和人生苦难的体验与感受;同时,海明威小说所蕴含的存在主义主题,又为存在主义哲学作了最好的注解与呼应。
    对于海时威的思想,以及他小说创作的存在主义内涵,下面这三句话也许是比较到位的总结了:“人的生命背靠虚无、面对荒谬,从一出生就陷入了一场直到死亡才能解脱的悲剧。……这种悲剧是人本身的悲剧,因为,人的一切都是人自己创造的。”“人生始于悲剧,终于悲剧。”那永恒的苦难是“生命必须承受的重负”,但是,“既便徒劳,也要抗争。”(31)海明威正是这样一个现代荒原上的角斗士,现代社会中的西绪福斯!
    参 考 文 献
    ①②④⑧(15)董衡巽.海明威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97,99,102,前言2,313.
    ③斯坦利•瓦格尔.美国文学纲要[M].波士顿:教学概要出版公司,1961.283.
    ⑤⑥⑦(11)海明威.永别了,武器[Z].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138,326,248,18.
    ⑨吴然.海明威评传[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85.
    ⑩阿诺德•P•欣契利夫.荒诞派[M]. 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63.
    (12)(17)海明威.海明威短篇小说选[Z].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150,157.
    (13)徐崇温.萨特及其存在主义[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42.
    (14)(18)(30)柳鸣九.萨特研究[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486,486,484.
    (16)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Z].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125.
    (19)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西方哲学史组.存在主义哲学[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337.
    (20)(21)(25)[日]今道友信.存在主义美学[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均为45.
    (22)(23)(24)加缪.加缪文集*西绪福斯神话[Z].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707,707,709.
    (26)董衡巽. 诺贝尔文学奖丛书*人鼠之间[Z].桂林:漓江出版社,1989.401.
    (27)(28)(29)海明威. 海明威作品集*老人与海[Z].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389,418,432.
    (31)刘晓波.审美与人的自由[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189-197.
    原载:《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科版)2002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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