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赋现存只三篇:《归去来兮辞》、《闲情赋》和《感士不遇赋》。其中,《闲情赋》是诗人绝无仅有的一篇绮情诗,浓艳深婉,无以复加,也是他“并非‘浑身是静穆’”(鲁迅语)的一证: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诗人一连用十个“愿在……而为……”,反复吟哦、长久踯躅在理想女性的玉体襟怀间。鲁迅说得好:“……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有时又很摩登,‘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竟想摇身一变,化为‘阿呀呀,我的爱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因为‘止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乱想的自由,毕竟是大胆的。” 到了现代,《闲情赋》仍旧余音袅袅。钱锺书先生在《围城》中,这么写深藏在他心中的美女唐晓芙:“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只这几句话,晓芙之美就令人真个儿难忘了。但是,钱先生也“未能进攻到底”。除了在作者心中之外,美人唐晓芙后来不知所终,倒是给并不美丽的孙柔嘉出尽风头。但是,这里钱先生却明确提到了“古今中外诗人”。 难道《闲情赋》在外国也有知音么? 英国诗人丁尼生就深有同感或者通感。我相信他肯定没念过英译的《闲情赋》,但是,他的诗无论情感或是词句,同陶诗都极其相似!这真是时空远隔兮心有灵犀,大可称为西洋的《闲情赋》。丁诗人写的是十九世纪英文,我试着翻译成陶诗人时代的 “摩登”中文: 愿在耳而为环,随朵垂之振颤;尽日夜而隐藏,或摩挲兮玉暖!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觉心房之紧贴,罔愁绪罔闲情!知五内之休戚,欲独抱而无垠! 愿在项而为链,承酥胸之余芳;从长日而仰俯,载欢欣载惆怅;愿长卧以轻柔,愿勿解于未央! 丁诗人也愿化成理想女子身上的爱物儿,但就这么寥寥几件;陶诗人“愿为”这“愿为”那的,好像摆弄十八般武器一般。是不是可以说,中国人的想象比西洋人要丰富,至少以“闲情”而论是如此呢?可中国诗也有先天弱点。后人评论陶诗,说他在平淡中带有爽朗。比较这两诗人就立马可见,谁家诗人更爽而浪。 国人是望着太空、对着虚空吟哦,洋人却绝不肯这么“窝空”。欧洲文学有一段时间,诗人写磨房女蔚然成风。洋人吃麦面,磨房就像超市那样随处可见。很可能又有那么几个磨房女儿,常常在门口搔首弄姿、倚门巧笑什么的,便惹得骚客们抓耳挠腮、诗兴大发。丁诗人这首标题就是《磨房主之女》。如果王维当年考了“托福”,移民泰西,谁能担保他不写《磨房女儿行》:“磨房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 《闲情》由文学而音乐,于是有了舒伯特的《美丽的磨房女》。这是一部浪漫主义作品,在德语国家青年诗意般的漫游情绪上,加上了纯真的痛苦。日耳曼浪漫主义这个文艺流派热爱自然,渴望自由。读施莱格尔、诺瓦利斯、艾兴多夫等人,最叫我向往的,就是那种田园牧歌式的沁人心脾,那与山水林木俱来的闲情愁绪。多年前,我经常在德国莱茵河畔散步徜徉、游目骋怀。心里就老想着,如何走过一条弯弯绕的山路,突然间,一幢小巧的农舍闪将出来。那小屋子前边有一位莱茵少女,她身披一袭清晨的霞光,正在给一群鸟儿喂食哩。周围是一派宁静,只有鸟儿的欢声啾啾,还有姑娘的鸟语呢喃。少女穿着这一带流行千年的裙子,胸口开得很低,下摆撑得很开,恰像一朵倒过来覆在水面的莲花。那花,那山,那水,那人,那绿,那蓝,那明亮,那安宁,那空气里微微振颤的心曲,这一切都融合在一起,像美梦一样长留在我的胸臆…… 日耳曼人舒伯特本来就是理想主义者,浪漫主义又使他成了理想的感伤者。这种感伤也许同贫穷的苦恼,或失恋的痛苦等等无关,而是一种“纯度”很高的忧伤,也是最典型的闲情。古今中外诗人都富有这伤感的纯情,常常由自然景色激发出来。“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飞花烟雨干卿底事?可见原是一个纯字了得。晏殊贵为宰相,无须伤春悲秋,感伤纯度就特高。“小园香径独徘徊”,“山长水阔知何处”,“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最是叫人击节欣赏。舒伯特的音乐无法在纸面复制,我只能通过歌词片段聊以传情: 早安,美丽的磨房女郎 是不是我的问候让你烦恼 或者我的眼神叫你惆怅? 请让我远远地看你吧 透过你家那亲切的窗棂 从远处,从很远很远处 穿过你家圆圆的大门…… 整首音诗荡漾着一种无所名的惆怅,正像《闲情赋》弥漫的那片莫其名的忧伤: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余阴…… 纯而美的痛苦,深沉婉丽。要论诗人之深婉沉郁,中国人似乎又超过了西洋人。不过,舒伯特艺术是所谓“声乐套曲”,从漫游写起,到“晚安”结束,一共套了二十个连环曲子。音乐舒展流畅,像清晨的甘露一样清新自然,深得天籁相助。 其实,要做爱人身上的小装饰、小摆设之类,自有深层的心理机制,已经早由弗洛伊德道破。一个男士深爱一位女士,可是又遥不可及,他的“里比多”便受到了压抑。于是便压进下意识中隐藏起来,等待宣泄。在下意识的梦境里,亲一亲美人芳泽的举动,就映射成了索性变作美人身上的爱物儿。西方从《圣经·雅歌》就有这个缩小自身,取悦爱人的传统。《雅歌》相传是以色列所罗门王创作的,男人这种在心爱人面前甘愿雌伏的传统源远而流长…… 到了二十世纪,赋闲情的磨房女之歌还在余音绕梁。法国人把《美丽的磨房女》拍成电影,对舒伯特原来的音乐进行了艺术诠注。主角就直接还原成了青年舒伯特,他在漫游中邂逅了一名美丽的磨房女儿。舒伯特向她献上了温柔炽热的爱情,外加优美忧伤的音乐。可是,磨房女却是个轻狂佻薄的女人。她不懂得真爱,她不欣赏美乐,她只喜欢铜板。舒伯特只好唱着忧伤的歌,重新走上漫漫的旅途……于是,法国影评人讽刺道: 铜臭先生一把将她抢走, 舒伯特只剩得音乐空留…… 文艺真是不朽哟,这几句话现在不仍旧在我们周围游荡么? 还好,人类美好的心灵和情操总是相通的,而且穿越一切时空。 原载:《文汇报》2007年1月12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