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读纪德的人不多了。 他生于1869年,成名在上个世纪的法国,《伪币制造者》、《背德者》、《窄门》给他带来极大的文学声誉,无所畏惧的对真理的热爱以及敏锐的心理洞察力,几乎成为他自始至终的声誉,这让他的写作无法避开人生的种种困境。但上一代作家的善意依然渗入他的骨髓,他总要给一点忠告给世界,总要做一点道理给各种处境下的人们。这样的方式很传统,教育的形式与今天格格不入。于是当他以这样的句式开篇:“上帝无处不在,拿塔纳埃勒,愿你别往他处寻求”,心里飞扬的却是哈菲兹的诗:“我那长久的沉睡的慷懒的幸福苏醒了”,感觉是远的,这是这个时代与上个世纪阅读的区别。 无法知道一种别样的自律如何完全控制了纪德的生活,但由此散发的精神力量却是显而易见的。在别人出版或工作时,他过了整整三年的旅游生活,在他的自传体《假如种子不死》里这样叙述自己的早晨:“黎明即起身,沉浸在隔夜注满的浴缸中;随后,我在开始工作之前,读几段《圣经》……休息时,我睡在一块木板上,深夜,我再次起床,下跪……”。他用此来忘却脑中一切学过的东西,这种泯智的过程缓慢而又艰难,但它对于纪德,却是一种教育的开始。这样的纪德在1897年写出《地上的粮食》交给世人,发出了作家莫洛亚称之为“关于人的幸福和人生意义”的书简,成为大地上享用的果实。 书名原来也叫《地粮·新粮》,全名是《地上的粮食》,是相对于《圣经》中的“天粮”或“地粮”而取的,耶酥对众人说:“这是从天上降下来的粮,叫人吃了就不死……”,象征人类在大地上谋取幸福的精神粮食。莫洛亚的评价是,纪德的《地粮》与先前出版的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相仿,是一部福音书。全书的文字热爱生活,歌颂人的自由,解放。有意思的是,一百多年来,他的读者更多的从这本书里,见到的是一种对欲望和本能的赞美,这种阅读的限制把纪德的原意远远的隔在了水之对岸——极至的“对匮乏的赞美”,在忘却自身中找到最完美的自我发现,是纪德书写的全部。 那种“匮乏”来源于纪德的少年时代。纪德并没有一个有着幸福记忆的童年与家庭。家庭与教会的清规戒律让他的童年几乎没有见过母亲的笑。父亲去逝后,母亲甚至禁止他进入父亲的书房,以避免他接触那些“诱人犯罪”的诗歌与小说。纪德由此成为传统道德的叛逆者,与做牧师的祖父、做法学教授的父亲、出生里昂地区信奉天主教的名门望族(婚后又皈依了新教)的母亲完全不同了。在《地粮》里,纪德借梅纳克之口喊出的文字惊世骇俗:“家庭,我憎恨你”。在这样的恨里洗涤出来的爱是怎样的力量,意味深长。“不要去崇拜偶像”是卷末的寄语,这让他所推崇与努力的那份幸福没有了至亲的连带,显出不可思议的独立。但“如果将《地粮》中的理论看作是个性自私,那就大错特错了。”作家莫里洛眼里的纪德已完全放弃了自我,他拥抱的是人和物的生命,“用自己的力量使他们丰富起来。” 笛卡尔的名言“我思故我在”,在纪德这里,变成了“我思我在,我信我在,我觉我在”。三个命题中,“我觉我在”是惟一真实的说法,从而把感觉提高到从未有过的高度。对于快乐的遭遇,纪德“觉”在一生的经历里;“很久以来,我就认为,快乐比忧愁更少,更难得,更美。当我有了这一层发现,(这可能是我一生中能做出的最重要的发现)后——快乐对我来说就不仅成了一种自然的需要,而是一种义务——在我看来,在自己周围播种幸福的最好最可靠的方法就是现身说法,提供幸福的形象,我因此下决心要幸福,让幸福存在于这样一种自觉的决心里,成为思考的结果。因为这样,纪德喜欢巴赫、莫扎特始终胜过喜欢贝多芬。他公开批评缪塞那句著名的诗句:“最悲痛最绝望的歌是最美的歌”,他不同意人在困境的打击下要逆来顺受。 纪德直到1951年才离世。 上世纪40年代,中国形成了一股翻译阅读和研究纪德作品的热潮,到了40年代末,纪德的名字便在中国消失了。直到80年代,我们才读到纪德,读到“我呼吸过多少深夜冰冷的空气”,读到“去爱吧,别担心这是善是恶”,读到《地粮》中那句格言:“尽最大可能去担当人性,这才是正道。” 原载:《文汇报》2008-07-1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