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奥斯特小说《月宫》的第一部分有点儿《荒岛余生》的影子。简单说,举目无亲后,主人公马可弹尽粮绝。我有意放慢这个片段的读速,轻手轻脚将每个字从段落、句群里摘出,不洗不擦,直接放嘴里嘎巴嘎巴地嚼……一天晚上,嘎巴嘎巴了一会儿,忽然有点儿饿。 “荒岛余生”的联想是有点儿不靠谱。可如果你肯往这碗联想的泡面里撒上那么一把新闻奶粉,多少有助于理解我胡乱联想的微弱合理处:在这个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的国度里,我们每个人都难免成为荒岛上那位胡子拉碴的“查克”:生活的目的不再是房子车子票子,而是求生……扯远了。 扯回来说,在奥斯特笔下,这个“弹尽粮绝”桥段的比例设置显然有悖于流行小说惯用快速推进法原则。它过于详尽周严,纤毫毕现。而正是这种反常规的“工笔细描”使得奥斯特笔下马可的“饥饿”主题被彻底哲学化、寓言化。 当然,所谓哲学化、寓言化,也因人而异。比如我,幻象从一开始就一竿子打回上世纪80年代初。“脑海里的电影放映机”是保罗·奥斯特喜欢用到的一种比喻。他想不到的是,他那台“放映机”在我脑海里沙沙沙地开启后没多久,片中那位饥肠辘辘走进绝境的马可就被换掉了。 我顶替马可出现在片子里:一个刚刚毕业的学生,一个嗷嗷待哺的阅读饥渴者。那时,我会数着日子从月初数到月末。月末发工资的那个周末,我会揣上20块钱,倒3趟车,去王府井新华书店取我订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因为钱少,每月只能取一本。简明不列颠一套10册,我取了小一年。 最后,那台“记忆放映机”全乱了套。饥饿到极点的马可出现了所谓谵妄状态:他的个性骤变,思维、情感、意志、行为也已完全分裂。可马可一点不觉得痛苦,反倒极为亢奋……这时,我再次变成他。那时,我居然以为读完简明不列颠我就会变一个人。 我错了。请在念前面这个短句的时候,把“我”念成“我们”好了,因为“我”实在也可以就是“们”。很多时候,你我的境遇跟饥饿至极的马可如出一辙:我们欢欣着、喜悦着、节日般地被现实塑造成了一个狂躁的谵妄者。惟一不同的,是在内心深处,我们尚不肯承认自己早已没有未来: “惟一属于我的未来就是我现在的生活,而为了维持现状所做的挣扎,已经逐渐摧毁了生命的其他面向。我再也没有任何构想。时刻陆陆续续到来,而在每个时刻,未来就像带着不确定的空白纸张,伫立于我的眼前。” “如果生命是一个故事,就像维克托舅舅常对我说的一样,而且每个人都是自己生命的作者,那么我就是一面前进一面编故事。我的故事没有情节,句子来到眼前才下笔,拒绝构想下一句……问题在于,笔没有水了,我能怎么办?” (P44) (《月宫》,保罗·奥斯特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原载:中国作家网2008-10-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