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说在掉队落伍,而我的爱情却像灵感忽至似的在迅速奔向末日。” ■ 《恋情的终结》,[英]格雷厄姆·格林著,柯平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第一版,20.00元 有意思的是,《恋情的终结》,这部一般被认为是格雷厄姆·格林 的自传性小说,写于格林与凯瑟林(书中女主人公萨拉的原型,也就是格林题献的“C”)热恋之时。似乎是作为他们爱情传留下来的明证,似乎是恐惧于爱情终将消逝,格林热恋时,就在写作恋情的终结,他说:“我的小说在掉队落伍,而我的爱情却像灵感忽至似的在迅速奔向末日。”但格林是个小说家,按他自己说的,他的职业就是想象,他还说,当小说叙述进行不下去时,梦境会完成它。因而,要想从小说中对应地去耙梳他现实情感的细枝末节,无疑是荒唐的。 恋情是否终结了呢? 小说一开场,端出来的就是“我”(莫里斯)所认为的已然终结的恋情,终结于三年前。在“我”看来,恋情所以终结,不外两点:爱情会死亡,家庭和丈夫的“温情、习惯会战胜”;萨拉,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在她忘情于性爱之极乐时,在她如此真诚地说“你不用这么害怕。爱不会终结。不会只是因为我们彼此不见面……”时,就早已决定了不再见面,早已移情别恋。“我”虽知自己的暴躁、多疑、无休无止的嫉妒、令人窒息的占有欲,也在促进着爱情的终结,却更愿意归谬于萨拉的背叛。于是,一个抑郁、愤怒、孤独、寥落,又辗转怀念的“我”,在阴郁的雨夜,碰到萨拉的丈夫亨利,这个被塑造成单纯、善良、诚恳的绅士的公务员,满怀忧愁地告诉“我”:萨拉可能有情人。“我”几乎是幸灾乐祸、颓唐又恶毒地面对亨利,怀着被抛弃的悲情、被嫉妒燃烧的欲望,狂热地让私人侦探跟踪萨拉,挖出潜在的新情人。这个莫里斯,如此沉湎于自虐中。 终结就是开始。小说的第一、二部分,场景设在恋情终结的“现在”,私人侦探跟踪萨拉的过程、收获的点滴——似乎在一点一点接近真相(真相的破获充满诱惑力),莫里斯却穿插着回忆和萨拉恋情的开始,以及终结过程的细节。作为叙述主体的“我”,在文本中,既是恋情开始的主人公,又被私人侦探当做调查的“对象”;“我”是情节的推动者,又是一个评判者,对亨利、萨拉、私人侦探以及被认为是萨拉新情人的斯迈思的评判,也评判莫里斯自己;“我”既是参与到故事中的角色,又是游离在故事外的小说家;“我”活在“现在”对萨拉的愤恨、跟踪及探秘中,又承受着恋情终结的苦痛、逝去时光中性爱欢乐的双重矛盾;“我”无以自拔地沉沦于情感旋涡中,又如此清醒地旁观一场恋情的开始与终结。 但是到了第三部分,叙述者变化了,萨拉通过她的日记,成为叙述的主角。而这个日记本,非常自然的过渡,是前面二部分的结果:私人侦探的收获。 让我们和莫里斯一起来读日记吧,一起去探查萨拉的情感,然后发现:恋情并未终结。从三年前到近几天,萨拉记录的,都是对莫里斯尘世的爱,从来没有改变。恰恰是因为爱莫里斯,而离开了他。因为在那个战火的夜晚,他们彻夜做爱后,飞来的炸弹,将莫里斯压在门下,萨拉以为他死了,对天主祷告:假如你让他活,我就离开他。莫里斯没有死,他活了,所以她就得离开,所以她说:“亲爱的,亲爱的,人们看不见天主,但不是一辈子都爱他吗?”萨拉相信自己是为了遵守诺言、不撒谎而离开了莫里斯;莫里斯也欣喜地发现原来恋情并没有终结,原来自己错怪了萨拉,原来萨拉的爱一直都在。 必须抓住时间,必须弥补三年爱情缺失带来的生活荒漠,他们俩,在第四部分,两条线终于汇合:他们打算私奔。即便是亨利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恋情,也宽容他们的恋情,他们还是要私奔:两人相爱,就该呆在一起,生活才不再是荒漠。就在“我”做着美好的憧憬,萨拉再次远离了他。从此远离,不再回来。萨拉死了。 死亡终止了恋情,死亡也告诉莫里斯,萨拉永远爱他,恋情永不终结。死亡夺走了尘世之爱的幸福,也将恋情停留在永恒的位置。就像《失乐园》中双双赴死的男女。莫里斯在萨拉的死亡中理解了为什么当她做爱时总是如此忘情,“对她来说,唯一重要的只是此时此刻。照她的说法,永恒不是时间的延续,而是根本没有时间。” 但恋情果真是终结于时间,终结于死亡么? 不,恋情终结于信仰。可怜的莫里斯,他在与天主抢夺萨拉的爱。 萨拉的确爱莫里斯,她原本希望,“我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来爱,一次只花掉一点,在此处和彼处。”但是爱欲却如狂风暴雨,在“那家旅馆幽会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花完了我们所有的一切。”如莫里斯一样,她多么恐惧于爱的消逝啊,恐惧于爱情终结后会被沙漠包围。而这种婚外的爱,是多么不牢固,多么短暂,时时都可能熄灭的呀。 因为在萨拉内心,潜藏着天主的训导。在天主教看来,一切性爱都是罪恶。圣保罗以为,“婚姻的存在并不是为了生儿育女,而是为了防止私通”(罗素《性爱与婚姻》),甚至婚姻都是“堕落的诱因”,婚姻之外的性交更是罪中之罪。可怜的萨拉,她一方面无力于摆脱无性的婚姻,摆脱不但给亨利带来伤害,也让她自身感到不安全,不安全感不单单是社会、世俗的,更多是内心的、道德的、宗教的;另一方面,她又如此沉迷于与莫里斯性爱狂热中,甚至沉迷于私通带来的罪恶感,不稳定感,不安全感。 越是不安全、罪恶,越是担心爱的消失。越担心爱的消失,越渴望有一种可被言说,可以让内心安宁、超越,可以更为永恒的爱。只有爱上帝,她坦然在日记中称呼的“你”,天主。人世的爱,被她转移在抽象的爱情里,她看不见“天主”,也可以常住在爱里,不必担心爱情消失,也不必有罪恶感。她是如此害怕沙漠,如此渴望有爱啊。当萨拉向天主祈祷:假如莫里斯复活了,她就离开他。萨拉已经悄然意识到自己对莫里斯爱情早晚终结,而愿意停留在这种遵守诺言的欺骗中。假如她爱尘世的莫里斯,又何必祈祷天主,立即会从门板下拔开他。看到莫里斯活着,她又怎会如此失望,失望于自己不得不遵守诺言离开莫里斯,毋宁说是失望于莫里斯活着他们的爱就早晚会终结。她乘机先逃走了,逃到天主的怀抱。她不会离开家庭,家庭如天主一般安全。 萨拉,将对莫里斯的凡俗的爱情,终结于对天主的信靠那里。“过去我从来没有像爱你一样地爱过,过去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地信仰什么。……我同信仰作斗争的时间比同爱情作斗争的时间要长,但是现在我身上再也没有什么斗志了。”这让莫里斯如此愤怒,“他自己子虚乌有,但却有本领毁掉了我所有过的唯一的深深的幸福。”他以自己的不信天主来报复,“他抢走了我的东西,我要像你写的那个国王一样,抢走我身上他想要的东西。”他不愿将灵魂交给天主。想要的,就是一份被认为堕落的、尘世的,渴望永恒、但一定会终结的,神话一般脆弱的,爱情。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9-01-2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