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的作品究竟写的是真人真事,还是凭空捏造?被问到这样的问题,匈牙利女作家雅歌塔·克里斯多夫一贯的回答是:我试图写自己的故事,但是我不能,我没有勇气!尽管她曾在某一场合声称:一本书所写的可能已够悲伤,它的内容却绝对不及真实生活的万分之一。但这本名为《恶童日记》(1986)的长篇处女作所揭示的残酷“真实”,已经震惊了世界。 加之其后出版的续篇《二人证据》(1988)、《第三谎言》(1991),雅歌塔创作的这套“恶童日记”三部曲,迄今已被翻译成35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出版,入选时报“开卷”年度十大好书,并长居畅销书排行榜十余年。该书也确立了她在国际文坛上不可动摇的地位。在众多评论家的眼里,她已然是一位世界级作家,与加缪、契诃夫、卡夫卡并列。 一座被外国军队占领的城市,由于粮食短缺,人民生活艰难困苦,一位年轻妇女带着双胞胎儿子们投靠住在乡间的母亲。这位“外婆”不仅不识字、肮脏、吝啬、凶恶,甚至是一名凶手。两兄弟在艰难的环境中成长,为了让自己变得坚强,每日以互相打骂对方、绝食等各种方式锻炼生存本领。他们将每天发生的事情偷偷记载在一本大笔记本中。随着日记一页页被翻开,一场冷酷的梦魇式寓言也逐步呈现…… 人们印象中向以纯真天性面世的儿童,在作家笔下恶狠狠的世道里,被逼成令人触目惊心的“恶童”。小说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给我们带来无可比拟的想像与震撼。为了生存,他们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在有同性恋倾向的纳粹军官面前,他们懂得装清纯博取怜爱;在有暴力倾向的外婆那里,他们则开辟了各式各样的秘密渠道去获得食品;最惊心动魄的当属小说的末尾,多年前就抛弃了他们的父亲想凭借他们的帮助穿越被封锁的国境线,结果却成了地雷的牺牲品,然后,恶童迈过父亲的尸身逃了过去。 小说揭示的真实,已足够残酷,更令人震惊的或许还在于,雅歌塔以其独特的简单、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言,精准表达出两个孩童用无畏精神面对困境的冷酷态度。据说,这部用艰难习得的法语,而非母语写成的小说,雅歌塔是从自己孩子的习作本取得灵感的,她发现12岁女儿写作业用的简单句式、结构很适合用来表现她的小说主题。这种手法后来成了读者与评论家讨论的重心,甚至被视为小说写作的经典范例。她用两个小孩的童稚言语,勾勒出在战争中被腐蚀的纯真世界。阅读小说,感觉更像是穿越噩梦的一次惊险之旅,让人在深受震动之余,久久不能忘怀。 但即使在这“噩梦”之中,我们依然能在两个孩子身上读到缕缕阳光:他们费尽心思照顾邻家可怜的小女孩;因为教堂里的女仆拿将赴刑场的犹太人取乐,他们就毫不犹豫地送了这女人一颗子弹;外婆中风之后,两个少年无微不至的照顾…… 正如恶童在残酷练习中给我们呈现出来的“双面人生”,在雅歌塔构筑的世界中,用正常的道德标准,已不足以对她笔下每一个鲜活、生动的人物所做出的怪异行为进行判断。纵使肮脏吝啬如外婆、邋遢放纵如姑娘“兔子”、猥琐如神父,也偶尔会在生存的夹缝中浮现出一丝的人性之光。而这对孪生兄弟更非天性邪恶的怪胎。很显然,雅歌塔并不满足于在小说中,对过往的恶世道做出控诉和谴责,她秉持的“寒光利剑”,直指人类最原始的面貌,其更深远的意义,或许在警示我们:一旦被激发,人性的恶会爆发出多么可怕的能量。恶童的世界与我们身处的世界,其实并不遥远。 2 “今天,我又开始了愚蠢的生活步调。早上五点钟起床、洗澡、刮胡子、冲咖啡,然后出门……”在小说《昨日》(1995)中,雅歌塔这样描述主角的生活。事实上,这就是她自身经历的写照。1935年,雅歌塔出生于匈牙利与奥地利边境的一个名为科泽格的小镇,整个童年都是在匈牙利处于烽火动荡的时代中度过。1954年,她与自己的历史教授结婚,两年后匈牙利发生暴动,她随夫婿带着刚生下的婴儿避居瑞士,穿越边界时,他们没有带任何的行李,只有四个月大的孩子与一沓稿纸。当时她并没有想到写作会成为日后的专职。 在瑞士的纳沙泰尔市定居下来后,她曾在一家纺织厂工作两年,又到一家钟表工厂工作五年。多年后,在访谈中,雅歌塔提到自己当钟表工厂装配员的情形:嘈杂的机房根本无法与人交谈,只能在休息到外头抽烟时和人说上两句话。在这段流亡异国、漂泊不定、只能靠着不喜欢的工作维生的苦难日子里,她只能寄情于写作。 先是写剧本,到了1986年,《恶童日记》的出版让她尝到了成名的滋味,脱离母语环境而被迫使用另一种语言,却因使用原本陌生的语言创作而成功,可能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曾提到自己学习语言的过程:“生活周遭的人们都说法语,我的孩子们也说法语,想再用母语写作是不可能了。无论白天或晚上,听到的全是法语。当然,我有字典,但大部分法语都是向我的孩子学的。我得读故事给他们听,因此,我开始接触小说和翻译作品。” 时隔多年,在自传性的随笔集《文盲》(2004)中,雅歌塔重提残酷往事。其中的十一篇文章,分别代表她十一个阶段的人生记录,从描述在匈牙利手不释卷的小女孩开始,到她写完第一批法语小说为止,其间穿插着幸福的童年生活、战后的贫困、寄宿学校孤单的岁月、学习语言中所遇的恐怖经历、奥地利的流亡生活,以及携子在洛桑生活的日子等。不难想见,正是由于自身经历动乱与周遭生活环境的冷酷,孕育出了她作品中冷酷逼真、发人深省的特质。 在这些看似悲惨的经历背后,隐藏着的却是,雅歌塔最真切的渴望──重回故乡。2006年,已届70高龄的雅歌塔踏上了祖国匈牙利的土地,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持有匈牙利护照,然而回到出生并度过童年的小镇,已经没有她认得的人,当地也没有人记得这位离开时是个小女孩,回乡时却已享誉全球的知名作家。世事的风云变幻,雅歌塔不难在其间听到自己作品中“黑色幽默”的回响。 眼下,越来越多的作者选择了靠赚取读者的眼泪,来完成自我价值的确认,仿佛甜蜜和忧伤的爱情就是他们眼中全部的世界。雅歌塔冷酷美学的“横空出世”,仿佛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刺破了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她大胆描绘二战后中欧社会的丑陋与不堪,以幼童的角度解读病态扭曲的残暴世界。如此黑色幽默、戏而不谑的文字叙述,提供了另一个思考的维度:我们或许从来没有如此切近地逼视过真实,对残酷真实的叙述其实只是刚刚开始。 雅歌塔:心像“恶童”一样生存 原载:《文学报》2009-03-0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