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俄罗斯,如果要问谁是20世纪最具世界性影响的俄罗斯诗人,答案通常是声名长期以来得不到彰显的奥·曼德尔施塔姆。在他生前,“白银时代”代表作家安德烈·别雷就赞其为“诗人中的诗人”;一向以狂傲著称的1987年诺奖得主布罗茨基,在颁奖会的致答谢词中直截了当地说:曼德尔施塔姆比他更有资格站在领奖台上,他所做的一切将如俄罗斯语言那样长久地存在。尽管曼德尔施塔姆的诗作和声名,在他的时代里遭受了几近夭折和淹没的命运,但他的诗作一被“发现”,声誉越出国界,却几乎没有人怀疑,他是当之无愧能与艾略特、里尔克、瓦雷里和叶芝等世界级大师并肩的人物。 刚过去的2008年,是曼德尔施塔姆逝世70周年。1938年12月27日,诗人病逝于辗转斯大林集中营的途中,他的尸体和其他的死者一起,都像劈柴一样,被堆放在劳改营的墙边,然后成批地用车运出去,葬到营地的坑里。直到次年1月30日,他的遗孀娜杰日达收到邮局退回的包裹,才知道丈夫已离开人世;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无端捏造其罪证的巴甫科夫却于当天获得作家勋章。 多少年来,人们为曼德尔施塔姆命运多舛的一生唏嘘不已。不过,相比同时代的诗人,他或许还是幸运的,在这个世界上,他真正地爱过、活过,他的遗稿,经由娜杰日达像珍藏先人骨灰一样的悉心保护,躲过战乱和迫害,终于穿越历史黑暗的隧道与世人见面。回望当时及他消逝后的二十年里,他的名字几乎被彻底从苏联文学的记录中擦除,而现在,倘若在俄罗斯出版一本他的诗歌选集,将会在顷刻间销售一空。诗人的信念似乎已被证实:人们需要诗歌/它将成为他们自身的秘密/令他们永远清醒/并让他们沐浴在它呼吸之中的闪亮波浪里。 2 有一则轶事或许很能说明曼德尔施塔姆不谙世故的诗人天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正是这种天性,使他最终葬送于严酷时代的滚滚车轮之下。1918年春,诗人参加一次宴会,同时出席的还有契卡(全俄肃反委员会简称)的侦查员布柳姆金,当时的布氏拥有一种“绝对权力”,可以操控一般人的生死。宴会上有人找布氏干杯,只见他一副很忙的样子,答道:“等一下,我先填完逮捕证再说……西罗多夫,西罗多夫是谁?枪决。”笔尖一动,一个人的生命就此宣告终结。 看着如此冷酷的场面,平时胆小的曼德尔施塔姆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吃惊和愤怒,突然冲了过去,把那名单撕得粉碎。冲出大门跑到街上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惹了杀身之祸。他在街心花园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找人求救。后来,契卡的头儿捷尔任斯基接见了他,在听完汇报后当即决定逮捕并枪毙布柳姆金,敦料几天以后,布柳姆金却被放了出来,并满城寻找曼德尔施塔姆,诗人怕他报复,连夜逃往高加索,自此开始了漫长的漂泊。 诗人的这次“兴之所至”貌似一种冲动,往灵魂深处探究,却是他作为一个犹太人命运的象征意义,以及他个性的多重矛盾——易怒与胆小、冲动与谨慎、敏感与率直甚至多疑等导致的必然结果。 曼德尔施塔姆1891年1月2日出生于波兰华沙一个犹太家庭,童年和少年都在彼得堡度过,他的父亲是皮毛商人,作为中学音乐教师的母亲则是他最初的文学引路人。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歌天赋很早就得到前辈诗人、象征主义者安年斯基的赏识,但他迅速摆脱了象征主义的影响,与“诗人车间”的成员古米廖夫、戈罗杰茨基等人一起创立了“阿克梅派”,并成为他们中的“第一小提琴”(阿赫玛托娃语)。1913年,曼德尔施塔姆出版了第一本诗集《石头》,奠定了他在俄国诗歌界的地位。 一战爆发后,曼德尔施塔姆因为身体差免除兵役,在彼得堡一个专门提供战争救济的机构工作,自1915年至1918年,他经常住在克里米亚。1916年初,他和茨维塔耶娃在克里米亚海边相识,很快就坠入情网。直到他最终受不了女诗人狂热奔放的感情,于6月初从莫斯科逃走。1917年在彼得堡,曼德尔施塔姆见证了“二月革命”和接踵而至的“十月革命”。次年,他随政府机构搬到苏维埃的新首都莫斯科。此后,许是出于诗人喜爱生活中的动荡、失落和奇遇的天性,他带着妻子在一个又一个城市之间旅行,在自己的朋友、崇拜者、诗歌爱好者那里住上几个星期或几个月,接着又向另一个目的地出发。 几年后,在自传《时代的喧嚣》中,曼德尔施塔姆曾说:“我和许多同时代人都被背负着天生口齿不清的重负。因此,仅仅是在倾听了越来越高的世纪的喧嚣之后,我们才获得了语言。”然而诗人并没有因为“口齿不清”而保持沉默,而“获得语言”的结果,只是迎来一次次无情的摧残。1920年秋,他在乌克兰的滨海城市费奥多西亚被白军当作布尔什维克间谍抓了起来。当被关进囚房时,他近乎天真地对狱卒大声嚷道:“快放我出去,我生来不是蹲监狱的。”然而,命运似乎习惯于和人开玩笑,他的一生都和“逮捕”、“监狱”结下了不解之缘。其后,他不仅坐过孟什维克的牢房,也坐过布尔什维克的牢房…… 时代的波折给诗人的个人生活带来了悲剧,对他的诗歌创作却是一种可能的“福音”。诗集《哀歌》、《第二本书》,中篇小说《埃及邮票》,回忆录《时代的喧嚣》等,及大量文论和诗论的先后问世,无可异议地奠定了他在当时诗歌界的崇高地位。更重要的是,除以普希金、勃洛克、帕斯捷尔纳克所代表的俄国本土诗歌传统外,他开创了另一个与欧洲诗歌更为密切,极具现实能量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传统。 3 “我们活着,感觉不到脚下的国家,十步之外就听不到我们的话语”。1933年11月,曼德尔施塔姆写了这首冒犯斯大林的无题诗。他没有想到,仅过了半年的时间,自己就被扣上“鼓动反苏罪”的罪名,拘禁了起来。此类政治诗成了统治者日后对他治罪、逮捕、流放的根源。幸亏有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等朋友的斡旋和营救,诗人被从轻发落,判处流放沃罗涅日三年。在此期间他创作了著名的《沃罗涅日笔记》。但从此,厄运便一直笼罩着他。1938年5月,解除流放不久,曼德尔施塔姆再次被内务部人员秘密逮捕,随后被判决流放到苏联远东的海参崴。数月以后,他在流放地神秘地死去。 有人为曼德尔施塔姆写那些与时代抵触的政治诗感到遗憾,如果他不写,或许能延续艺术生命,为世界留下更为宝贵的诗歌财富;更多的人,则有感于诗人的悲剧命运和他对极权的反抗,认为诗人站在世界文化的立场上,以欧洲的人道主义思想传统为依归,在全面专制和丧失理智的时代里,始终不渝地坚持追求自己独特的声音,何其珍贵。但太独特的声音,响彻在一个只需要一种统一声音的时代,终究是一种无可挽回的悲剧。 而对于视自由、平等与尊严为生命的曼德尔施塔姆来说,无论是对时代黑暗的认识还是对斯大林的讽刺,或许更多是出自他作为一个真正诗人的“本能”——对其置身时代的不公正进行怀疑和发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社会的反抗与讥讽,或许并不是诗人的本意,他最想做的事是美的维护和重建,恢复一种来自于古希腊的朴素而纯洁的光芒。很显然,一个真正的诗人即使可以对彼时的专制保持沉默,却无法把自己信奉的诗艺美学的方向改弦易辙。 曼德尔施塔姆病逝后留下大量作品,诚如他自己所说,他的诗是他“最后的武器”,支撑着他完成“为人”的目标,人的尊严、人性的自由的体验与实现。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这一代人的悲剧。关于自己,在《我在天空中迷路》一诗里,诗人写道:你们不要,不要把尖利而温存的桂冠戴到我的头上,/你们最好把我的心撕裂,/变成蓝天上一段段碎音…… 原载:文学报2009-03-1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