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蝇王》正是戈尔丁在二战后的作品。理解战争的残酷,进而理解戈尔丁,理解《蝇王》,就仿佛在聆听一曲文明的哀歌,并在痛切中警醒,在忧伤中自勉。 1 好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蝇王》是一部对成人和孩子都适合的小说。作者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1911~1994),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蝇王》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 这是一部幻想小说,但不是科学幻想,也不是现在风行的所谓“玄幻”,而是具有幻想背景的写实小说。小说中的人物几乎全都是孩子,就像现在的儿童小说一样。小说中的故事是孩子们完全可以读懂的,并且也生动。但奇怪的是,很少有人向孩子推荐此书,几乎从来没有人将它列入儿童文学。我猜想其中原因,大概是由于这部小说的主题,是一般成年人所不愿接受、也不想说给孩子听的。在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中,“人之初,性本善”几成金科玉律,《蝇王》却试图告诉我们:在人性的深处,隐藏着可怕的“恶”,一旦文明的规范消失了,“恶”就会冲破压抑,像魔鬼一样迸发出来。 每一次重读《蝇王》,我都会冷酷地问自己,假如我是小说中的一个孩子,我会怎么去做?结论常令我不寒而栗。 2 那是一场幻想中的未来的恐怖战争,一群孩子被突然抛到了一个渺无人烟的荒岛上,运载他们的飞机失事了,唯一的成年飞行员遇难,人类文明的规范突然间消失。于是,在这群孩子中间将会发生什么?这是威廉·戈尔丁假想的一个可怕场景。 在远离人世的蛮荒之地,当饥饿疯狂地向孩子们袭来,理性告诉我们,唯一的希望是在山顶上烧一堆火,一天又一天,永不熄灭,等待着偶尔路过的船只看到火光前来救援。可是,我问自己,假如你是孩子,你能做到吗?你会长时间忍着饥饿,孤独地站在山顶上,固守着那个召唤文明呼唤救援的火堆吗?也许,我做不到。也许,我也会像杰克们那样,抛下火堆,跑下山顶;我也会加入到疯狂狩猎的孩子们中间,去享受那份野性的自由。因为我饥饿,因为没有任何力量能约束我。 当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在杰克的带领下,忘我地沉浸在狩猎、斗殴、抢夺的疯狂“游戏”中,我问自己,你能独善其身,像西蒙、猪崽子和拉尔夫那样,多少保留一些文明人的理性和善良吗?也许,我做不到。也许,我会像双胞胎那样在暴力面前屈辱地顺从,也许我会心甘情愿地跟着大多数孩子一起疯狂。也许,我也会在黑暗中兽性勃发,举起棍棒,狠狠砸向被误认为是野兽的西蒙。因为我害怕,因为只有疯狂才能使我摆脱恐惧。 小说中故事的演变和结局,想必是很多人都不愿意看到,也不愿意接受的。这群陷落荒岛的孩子,在没有成年人带领的情况下,渐渐地分裂成两个不同的阵营。以拉尔夫为代表的少数孩子,主张以文明的方式生活,要求大家遵守纪律,轮流看守火堆,反对用泥巴涂抹面孔。而以杰克为首的多数孩子,不愿意守着没有希望的火堆等待救援,而宁愿用泥巴涂抹着脸,装扮成野蛮人,成天打猎、吃肉,甚至凶狠地斗殴。最后,为了抢走猪崽子的眼镜,这唯一可以用来点火的工具,杰克率领的孩子们袭击了拉尔夫的窝棚;又在后续的冲突中,凶残地用滚石砸死了猪崽子,还放火烧山,把拉尔夫逼上了绝境。 我愿意相信,杰克和追随他的大多数孩子,原先在英国的家中生活时,都不是坏孩子。促使他们发生变化的,是恶劣的环境。是环境将他们内心深处被压抑被埋藏的“恶”释放出来。这也使我想起了“文革”中的经历。在我读书的那所中学里,有一天,一位德高望重的历史老师,突然被他的学生按倒在地。学生在他的脖子上挂上满满一铅桶水,然后一边用皮带狠狠地抽打他,一边狂暴地呼喊口号。老师悲哀的眼睛不解地望着这些肆虐的孩子,不明白这群好孩子为什么突然变成了“野兽”?在大“动乱”发生前,他们个个都是班级里的好学生、班干部、乖孩子,而没有一个是捣蛋鬼。他们和杰克、罗杰们是何等地相像啊…… 3 我理解戈尔丁为什么要用细腻真切的写实笔调来写《蝇王》了。我也理解他深刻的忧虑。他之所以把作品中的人物设定为孩子,并非为丑化儿童纯洁可爱的天使形象,而是试图揭示人性的本质。孩子的天性受社会的影响最少,因而距离人性的本质最近。 尽管这部小说对于人们信奉的“人之初,性本善”的理念,是一个无情的颠覆。但它并非就能证明“人之初,性本恶”。中国古代的另一位先哲荀子曾提出过“性恶论”。但我们从西蒙、猪崽子和拉尔夫身上,从双胞胎的身上,多少都能看到人性中善良的烛光,看到人类社会所赋予他们的无法磨灭的理性智慧。其实,人生来就是善与恶的统一,人性中既蕴含着善,也埋藏着恶。在文明、理性占主导的环境下,人性中的恶是被压抑的,人类社会也才会生存,才能延续。而一旦环境恶化,文明被颠覆,理性被抛弃,人性中的恶就会寻找各种薄弱环节冲破压抑,蠢蠢欲动,漫延爆发,进而毁坏人类和人类社会自身。《蝇王》中的孩子们是这样,“文革”中的孩子们也是这样。记得小时候常常读到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的名言:“人类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使得人永远无法彻底摆脱兽性。因此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在程度上的差异。”假如这里说的“兽性”与“恶”有些近似的话,那么问题永远在于,如何为潜藏在人性深处的恶设置更多更严密的篱笆;如何防止人类文明的崩溃,理性的丧失;如何让善在恶的诱惑与冲击面前,具有更顽强的免疫力。 在这群陷落荒岛的孩子中间,最可爱,最令我为之痛惜的是西蒙。当所有孩子都为“野兽”传闻而惊恐时,西蒙虽然身患癫痫,却是所有孩子中唯一敢于上山去探明“野兽”真相的勇敢者。可悲的是,他在探明真相后返回途中,却被别的孩子误认为是“野兽”而活活打死了。猪崽子也很可爱。他率直、憨厚的性格,他的书呆子气,常常成为别的孩子嘲弄、欺负的对象。但他虽然羸弱,却从不屈服。临死前他依然紧握着象征文明与秩序的海螺,高喊:“让我说话!”我不喜欢拉尔夫,尽管他是少数坚守文明理性的孩子的代表。但他过于傲慢,有过强的领袖欲,常常和别的孩子一样欺负猪崽子,品性中常流露出自私与褊狭。这就注定了他不可能成为这群孩子中真正的领袖,也注定了这个故事的悲剧结果。 作为英国皇家海军的一员,威廉·戈尔丁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曾亲眼目睹了无数残酷血腥的场面。战后他曾痛切地说:“经历过那些岁月的人如果还不了解,‘恶’出于人犹如蜜产于蜂,那他不是瞎了眼,就是脑子出了毛病。”而《蝇王》正是戈尔丁在二战后的作品。理解战争的残酷,进而理解戈尔丁,理解《蝇王》,就仿佛在聆听一曲文明的哀歌,并在痛切中警醒,在忧伤中自勉。 原载:《文学报》2009-03-1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