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在美国文学史上算不上是个大人物,然而他却从思想上和创作上影响了如海明威、福克纳、斯坦贝克等文学大师,对于二十世纪美国文学的发展方向起到了极其重要的推动作用。福克纳称他为“我们这一代美国作家和将由我们的后继者继承下去的写作传统的父亲[1]。” 安德森在美国文学史上的重要作用主要体现在他的短篇小说上。他的作品多以描写美国中西部小城镇的百姓人物著称。1919年他的代表作《小城畸人》的出版为他赢得了很高的声誉。这部代表作是一些短篇小说的集合,既可独立成章,又可融为一体,集中体现了安德森的创作特色。而在他后来创作的短篇小说《鸡蛋》、《我是个傻瓜》、《森林中的死亡》等作品中其创作艺术得到了进一步的锤炼和发展,以更为精湛的现代派技巧和手法使作者作为美国现代文体和风格开创者之一的地位更加稳固。他的短篇小说成为现代美国小说发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 《森林中的死亡》发表于1933年。作者以第一人称回顾性的叙事方式讲述了一位乡村老妇人饱经生活风霜和磨难的经历,表现了老妇人孤独地活、孑然地死去的悲惨命运,也表达了作者对老妇人的深切同情。这篇小说以其清新朴实的文风和稳定成熟的技巧被视为安德森最出色的作品之一,也被誉为二十世纪美国最佳短篇小说之一。不少批评家与之将屠格涅夫的最优秀的短篇媲美,认为该作品是短篇小说创作的范例。 1·生命终结瞬间的意义和象征手法的运用 安德森在1924年出版的他的自传《一个讲故事的人的故事》中评价了他自己的短篇小说创作。与人生真实过程相比,他更关注人生的意义所在。他反对“情节”故事,注重短篇小说的形式。他说,“在美国,流传着一种有关所有讲故事方法的观念,即故事必须为情节所设……这种‘有毒的情节’……在我看来毒害了所有的故事。我想,所需要的是形式,而不是情节[2]。”而“形式来自于故事素材以及叙述者对这一素材的反应[3]。”因此安德森认为没有形式就谈不上文体,没有内容就谈不上形式。他讲求思想、内容、形式与文体的统一。他并不全面刻画人物,而是善于抓住人物的某一侧面,捕捉生命中的瞬间,运用象征主义的手法来表达作品的意义。《森林中的死亡》这一标题显示的就是一个生命终结的瞬间。故事也突出说明了这一瞬间对于老妇人整个人生的意义,折射出作者对老妇人磨难人生的情感。作者将老妇人死亡的场面描写得很平静。在死亡到来之前,老妇人毫无意识,仍然一如既往地承受着生活的重负。她背上的旧米袋里塞满了她从镇上用鸡蛋换来的用来喂鸡、马、牛、狗和人的粮食。她为了早点赶回家,选择了很难走的林中近道。但她太累了,于是她靠在林中空地的一棵树下歇息,并开始昏昏入睡。也正在这时死神悄悄地降临到她的头上,给她带来永远的休息。她就这么默默地毫无痛苦地走完了她艰辛的人生之路。而这种生命的终结对她而言却是无限的解脱,并给她带来美丽。这位生前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苍老得多的妇人死亡后其身体看起来却像一位美丽无比的年轻女孩。作者正是抓住了这一瞬间,将其生前死后进行对照,暗示和阐释了死亡对于老妇人的真正意义。 安德森是在步入中年以后,关掉自己的工厂、抛开自己的家庭而投身于文学创作之中的。这是具有象征意义地摒弃现代美国的举动。斯皮勒(Robert E Spiller)认为安德森从此“接受了幻想与异化,为小说中的象征主义开辟了道路,虽然当时他只是孤身前进[4]。”作者在这篇故事中就运用了象征主义的手法来揭示故事的主题。首先标题中的“森林”就蕴含象征意义。森林象征着自然,老妇人在寒冷、雪飘的森林中默默死去,陪伴她的只有她喂养的一群狗。作者着意描绘了这群狗在森林中得到了野性的呼唤,仿佛找回了祖先———狼的原始性。同样老妇人也在大自然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方显出她的美丽。森林又象征着神秘,因而也赋予老妇人的死以神秘感。这种神秘感使老妇人获得了她生前从未享受过的重视:镇上所有的男人和男孩都前往森林将注意力集中于她。而在她生前根本没有人同她说话,好像她未曾存在过。因此森林中的死亡也是对人类社会的一个讽刺。 老妇人的旧米袋也具有象征意义,这个米袋是她生活的支柱。她生活的全部内容可以体现在这个米袋中。她用这个米袋装上鸡蛋去镇上换来可以喂鸡、狗、牛、马,还有人的粮食,还有从镇上屠夫那里讨来的一些喂狗的杂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生活内容就是喂鸡喂狗喂牛喂马,她就用这个米袋支撑着整个家。在一个寒冷而下雪的冬日,老妇人的米袋里又装满了她从镇上换来的东西。她盘算着家中有牲口要喂养,盘算着在外游荡的丈夫和儿子回家后得有吃的东西才行。然而她终于不堪背负沉重的米袋,在她坐下来休息时,再也没有起来了。这个米袋就是生活重压的象征,老妇人在艰难的生活中终于被生活的重压所压倒。 老妇人的悲剧是社会的悲剧,她是父权社会的产物和牺牲品。人们记不起她自己的名字,只能记起她夫家的姓名。她的身世不明,是一个学徒女工,而在学徒期间却饱受男雇主的骚扰。结婚后她又成了丈夫和儿子的遗弃品。他们在外游手好闲,长年不归,留下她孤独地守着、支撑着这个家。她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曾有个女儿却夭折了。镇上的人们从不同她说话,对她的存在毫不理会。在家庭中她是个毫无地位的边缘人,在社会中她也是个被人忽略的边缘人。而对于这样的地位这位妇人并没有怨言,并没有反抗,只是麻木地顺从于命运的安排,因此她的命运注定是个悲剧,而只有死亡才能给她带来解脱,才能给她个人的悲剧画上一个句号。安德森并不是个女权主义者,但他比较擅长对女性的描写,“他与他的前辈亨利·詹姆士及晚辈威廉·福克纳一样相信妇女……掌管着打开最终秘密的钥匙[5]。”在这篇故事中安德森也说明了老妇人故事的典型性,她只不过是千千万万妇女的代表而已,因而老妇人的形象本身就具有代表性和象征性。 2·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的双重聚焦与视角越界 宙兹林(Joselyn)认为《森林中的死亡》这篇短篇小说不仅叙说了一个故事,也叙说了一个如何创作故事的故事[6]。它主要采用第一人称回顾性的旁观叙事视角,这种叙事视角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感和可信度,也限制了叙述者的叙说范围。在这种叙述中实际上存在两种不同的叙事眼光:一种是叙述者“我”目前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种是被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的眼光[7]。这两种眼光交替出现,构成了该叙事视角中的双重聚焦。 故事一开始是以“我”目前的眼光叙述的,以过去时态交代了“她是一位老妇人,住在我曾住过的小镇附近的一个农场里。”将读者拉到了一个回忆之中。但紧接着又以“我”目前的眼光对老妇人进行评价,用现在时态说明老妇人的故事不是一个孤立的故事,她代表着一类人。这样将读者又拉到了现实中,并扩大了所要讲述故事的意义范围,然后才真正进入了回顾性叙述中,将读者再次拉入往事之中,进入故事的聚焦人物:“我”儿时居住的小镇附近的一位非常普通、连名字都被人记不住的贫穷的老妇人。作者讲述了老妇人的不幸身世和她饱经沧桑的生活,以及最后孑然地死在森林中的故事。而在回顾的过程中作者又总是不忘将读者拉回现实中。这样整个叙述不再是单平面的,而成为了历史与现实交叉的一个立体。这种以“我”目前的眼光聚焦的叙述方式对老妇人可进行全面的描述,从而突破了“我”作为事件经历者的局限性。作者将从各种渠道所获得的与老妇人有关的信息传达给读者,丰富了老妇人这一形象的创作。在叙述中作者说明了他的故事来源:“这些片断都是后来很长时间里慢慢搜集来的。”有的借鉴了小城故事里有关老妇人的传说,有的是作者的亲身经验:如老妇人年轻时是一个德国人经营的农场里的女工这一背景就来源于作者年轻时在一个德国人的农场里干活时所认识的一个女工。又如对老妇人死亡时的夜晚的描写来源于作者曾经历过的一个“有月光照耀的带有神秘色彩的冬夜”。在这里作者实际上在告诉读者如何利用生活来进行创作。这种以“我”目前的眼光聚焦的模式是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中的常规视角,被叙事学家们视为“外视角”或“外聚焦”,因为现在的“我”处于被忆往事之外。这种“外聚焦”使第一人称叙事的客观性加强,但仍能传达“我”自身的看法和感情色彩。这些看法和感情色彩是作者作为成人(现在的我)及了解事件真相后所做出的。确实读者可以从字里行间理会出现在的“我”对老妇人的同情。 在第一人称回顾性的叙述中包含的另一眼光是“我”作为故事经历者的眼光。这篇故事的大部分是以“我”过去的眼光即一个小男孩的眼光述说的。这种“我”作为被忆的“我”的眼光被叙事学家们称为“内视角”或“内聚焦”,因为被忆的“我”是处于往事之中。与“外聚焦”相比,它的局限性更大,但更具可信度。如人们将老妇人的尸体抬回棺材店关上门后所发生的事,因“我”是小孩子不得进入就不得而知。 在这种内聚焦中表达的是“我”在过去时期对所发生事件的看法和认识,这往往是在不了解真相时的一种比较幼稚的看法和认识,与“外聚焦”中的看法和认识形成了对比,衬托出现在的“我”的思想。如有关老妇人死后所发生的事是“我”亲身经历的。猎人将发现女尸的消息带回镇上时,“我”正在大街上与我当报童的哥哥在一起,所以“我”目睹了人们对这一消息的反应,并随人群来到森林中目睹了老妇人死亡的现场,这只不过是去凑热闹的一份举动。而当人们将老妇人的尸体翻过来面朝天时,“我”和哥哥看到了一个裸体女人的正面,都不由得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而浑身颤抖。作为小男孩的“我”并不懂得为什么会有如此感觉,只以为是因为寒冷所致。这里充分体现了过去的“我”不谙世事,对异性的认识处于朦胧状态之中,因而也并不懂得老妇人死亡的意义。所以当回家后“我”哥哥向家人讲述所见所闻时,“我”并不满意。而作者并未交代不满意的原因,因为作为一个小男孩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些都是“内聚焦”所致。但作者还是以“外聚焦”的形式对此进行了说明:他(我哥哥)太年轻,我也是。这样,通过内外双重聚焦的交替作用,作者的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使读者对老妇人的故事有更加全面的了解,也更加相信了该故事的真实性。 但是第一人称叙述有其局限性,读者仅能了解到“我”视野聚焦内的事情,无法进入聚焦外的事情。作者只有运用全知视角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因此安德森在叙述老妇人死亡的情景时采用了“我”不在场的全知视角,这就越出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从而产生了视角越界现象。有的评论家认为这在叙事手法上与前面的第一人称没能保持一致,但这体现了作者的现代创作原则。因为这一节是整个故事中重要的一部分,故事标题的中心体现。作者只是以全知叙述的手法才能真正体现出老妇人静静地孤独死亡的情景,作者因此以第一人称叙述的真实性为代价,以全知叙述创作出一幅“森林中的死亡”的画面。有的评论家认为这是作者的想象,但如果我们仅以想象来理解这段描写,就更加削弱了作品的真实性。况且作者在这里的视角越界是很自然的,并不让读者觉得牵强附会。作者实际上是将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和全知视角交叉使用,他不时地使用一些表示推测的语气使读者重又回到“我”这个叙述者的身边,并不时地作出评价,来加强该段叙述的真实感。作者对这种创作手法中的视角选择游刃有余,使其成为一种艺术特色。 3·口语体的散文风格 菲茨杰拉德曾赞扬安德森才华横溢,作品具有无与伦比的散文风格。安德森自己认为“词是表面,是故事的外衣[8]”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他从小就迷上了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芬》中天真无邪的叙述者和那种纯粹的方言土语,他也曾深受格特鲁德·斯泰因的影响,非常欣赏斯泰因的将语言作为一种可塑媒介使用、像艺术家使用色彩一样追求词的重复及音韵搭配、讲求每个词的味道、气色和节奏的试验性文体。然而他并没有盲目模仿马克·吐温和斯泰因,而是发展了一种具有其个人特色的经过提炼的纯美国式的口语文体,简朴而精炼。 福克纳评论道:“他的特点是追求精确,在有限的词汇范围之内力图选用最恰当的词句,内心对简朴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他要把词与句都像挤牛奶一样挤得干干净净,总是力图要穿透到思想的最深的核心里去[9]。”因此他的语言虽然口语化,但字字句句饱含弦外之音。《森林中的死亡》正是以这样一种口语化的散文风格娓娓道来的。整篇小说读起来自然平易,缺乏戏剧性的场面与个性化的对话,但其叙述却具有弹性,甚至具有诗意,其中穿插了一些如“也许”、“可能”、“大概”等具有推测意义的词汇,使其口语化的风格更加明显,给读者带来一种亲切感,同时让读者在这种轻松的叙述中却感受到了作者所赋予故事的深沉的人道主义思想和情感。安德森正是以他口语体的散文风格影响了海明威、福克纳和斯坦贝克等文学大师,并以其独特的个性使其在美国现代文体史上获得了具有开创性意义的地位。 注释: [1]Vinson,James,ed(1980),20 th Century Ameri-can Literature, London & Basingstoke: The MacmillanPress Limited,P40。 [2]王青松,(1999)“《小城畸人》艺术论”,《外国文学评论》, 3,P84。 [3]Charters, Ann,(1990), The Story and Its Writers:An Introduction to Short Fiction, Boston: Bedford Books ofst Martin’sPress,P728。 [4]罗伯特·斯皮勒,(1990),《美国文学的周期》,王长荣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P204。 [5]同4,P203-204 [6]万培德,(1981),《美国二十世纪小说选读》,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P110。 [7]申丹,(1998),《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P251。 [8]同3,P728。 [9]威廉·福克纳,(1990),“记舍伍德·安德森”,陶洁选编《福克纳作品精粹》,河北教育出版社,P503。 原载:《理论与创作》2000.3 (责任编辑:admin) |